我珍藏了一双布鞋，那是我奶奶穿的鞋子。那双鞋子很短，只有四寸来长，鞋的前面很狭小，看起来尖尖的，前面用彩色线绣有花朵。奶奶就穿着这样的鞋子一步一拐从清末走到民国，直至解放后，她高寿活了八十余岁。
　　 还是两三岁的我，总是多次将奶奶的鞋子拿到手里十分好奇地看着，奶奶的鞋子怎么会这个样子，总是问奶奶你怎么穿这样的鞋子？每当奶奶脱下鞋袜洗脚的时候总是要问奶奶你的脚怎么会像这个样子？
　　 稍大了，奶奶才给我讲她在旧社会的遭遇，她这双小脚穿着这样的鞋子在艰难困苦的岁月里留下了难忘的往事。
　　 奶奶出于清末一个低级文人的家庭里，她的父亲是生员，即秀才，教“四书五经”育人多年。因此那个家庭在当地也比较富裕，是小有名的书香门第。奶奶的脚并不是在娘胎里生下来就残了的，本是正常发育的一双脚，她父母封建思想浓厚，接受传统陋习，认为女人小脚为美，如果女儿不缠脚，一双大脚板，不但丑了女儿一生，更会被世人骂爹骂娘是粗人，是不懂礼教的野蛮子，一双大脚板女儿还认为会害了女儿一生，这就像干了丑事，十分耻辱，使女儿一生无脸面见世人。据奶奶讲：“我四岁那年，娘抱住我，十分心痛的样子，把我这双小脚板用布紧包着，再用麻绳缠紧，痛得我在床上大哭，痛得我打滚而喊天喊地。”
　　 天就是父亲，地就是母亲。缠奶奶的脚就是她自己的父母，她痛得大哭大声呼唤，父母的心也不软下来，认为缠脚这是千百年来正常的事。奶奶的母亲整日守候他，怕小小女儿自己解开脚上的麻绳。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几个月，脚板呈新月状定型后，才开始松麻绳。起初几个月无法行走，吃饭全由家人端在手上。脚定型后，才开始下床走路，脚痛是不止的，虽然没有开初几月痛得厉害，仍然是很痛的。奶奶下床走路由人扶着，一步一步地移动，十分艰难。这样扶着走路大约要半年，才能自己走路，从此走起路来很不自由，每移动一步，身子都会不由自主地大摆动。
　　 奶奶和爷爷结婚后，爷爷除了耕种那点田地，大部份时间在外做生意。奶奶那双小脚穿着这样的鞋子行走不便，整日也没有闲着。奶奶在家里除了煮饭、洗衣，还养蚕、养猪……许多人都说奶奶不愧为知书识礼之家养出的女儿，说她勤劳、孝敬公婆、懂礼节，说我爷爷有福份，娶了一个能干、美丽、聪明的女人。
　　 鸦片这毒品禁了很多年，民国时期仍然有人暗地里吸鸦片烟。爷爷也染上了吸鸦片的坏习惯，直至上瘾，吸鸦片烟使一个本不很富裕的家庭陷入了贫困的境地。爷爷只有三十多岁就早早逝世了。奶奶忍痛安葬了爷爷，面前还有三个孩子，我的父亲和二叔，还有我的姑妈。爷爷去世那年，父亲只有十四岁，二叔只有十岁，姑妈只有一岁。
　　 爷爷去世后，村里有权势的一些人找人来劝说叫我奶奶改嫁，被奶奶一口回绝。面对贫困的家庭，奶奶化悲痛为力量，她相信只要坚定信心，只要善于安排，一家人团结、勤劳，贫困是暂时的，逐渐会过上好的日子。
　　 家中那点田地并没有荒芜，十四岁的父亲就学犁田，奶奶迈着艰难的步子穿着尖短小布鞋到地里干活。挖地、播种、除草、施肥、收割......样样活都设法干。特别是施肥，那时候没有化肥，全靠人蓄粪供庄稼生长。奶奶由于脚小行走不便，肩挑着更不能行走，她就把粪桶封盖用绳子系住再用背筐来背，背的时候拄上棍子，一步一步地移近庄稼地里。除了把田地里的庄稼种好外，奶奶还养蚕、养猪、养鸡鸭，晚上齐麻纱不到十二点是不会上床睡觉的。她还叫大儿子在农闲时学做灯笼。灯笼做好一批后，把十五六岁的父亲由族人带着一同挑到重庆城去买。重庆城那时候虽然已经通了电，但晚间街道很少有路灯，手电筒不是很有钱的人家是买不起的，不但价格昂贵，而且靠进口，很少见到。灯笼到了重庆城出售很快，出售了灯笼后，再从重庆城返回是不会空着回家的，要买回盐巴等乡间缺物又可以赚到辛劳费。
　　 这个贫困的家庭变得又富裕了。这个变得较富裕的家庭仍然被村中一些权势人欺压，看着能干、聪明不示弱、不屈服的奶奶，使他们对奶奶暗中更敬佩，又打起奶奶改嫁的主意。那些劝奶奶改嫁的人一直都没有封嘴，但一次又一次上门劝说都被奶奶回绝了，最后奶奶把厚脸皮媒人也骂得狗血淋头。
　　 奶奶被这些人恨之如骨，他们暗中商议，看着我那二十刚过的父亲，身材高大，能言善辩，又是做生意的能手，决定把我父亲，我奶奶的长子抓去当兵，这样就没有了家中的主劳力，断了家中的主要经济收入，看你这能干、聪明、美丽的寡妇人还能够撑起这个家吗？不嫁人就去讨口要饭吧。
　　 那是一个深冬的下午，父亲从重庆城回到家，刚坐下来喝了几口茶，几个保丁就把父亲围住，拿着绳子准备捆绑父亲。奶奶站起来说道：“请你们不要用野蛮的办法来捆绑，让我儿子自愿去当兵，保家卫国，去打日本强盗。”
　　 父亲去当兵了，二叔腹上又长了疮，卧病在床，虽请民间医生医治，最后还是溃烂而痛死了。奶奶的丈夫早逝，一个儿子当兵上前线，一个儿子生疮而死，看着在贫困中稍有改变的家庭，又回到了困境，奶奶仰天长叹，暗地里泪流满面。奶奶抱起小女儿（我的姑妈），决不让女儿和儿媳看见自已的悲伤泪水在流淌。父亲当兵上前线之前奶奶已经给父亲娶了媳妇，就是我的大妈。大妈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她的父亲也是吸鸦片后卖田卖地，过早地死去了。奶奶收养了大妈，大妈从小过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生活，和父亲性格不和，但在奶奶的主持操办下，他们成了夫妻。
　　 奶奶仍不屈服，不畏困难，她决心不让这个家散去。天没亮，奶奶就起床，煮好饭让儿媳和女儿吃了早饭，然后带着儿媳女儿到地里劳动，劳动回家总是用竹筐背桑叶、猪草，来养蚕、养猪。自己不能下水田犁田，就用晚上为他人齐麻纱换来的钱请人犁田。那年月家中燃料是烧煤为主，父亲当兵去了，二叔又病在床上，燃料就十分困难了，无人担煤，更没有钱买煤。奶奶就用家中木梯子扛在屋后的大树下，扛在屋后的悬岩下，用刀剃树丫，用刀割柴。奶奶她那双小脚穿着那样的布鞋，上一步木梯一咬牙，干这样的活，她真是一个不怕苦、不怕累的坚强女人。一天奶奶剃柴摔倒了，从木梯上摔下来，在地上晕了数小时才醒过来。奶奶从此成了轻微的残疾人，如果那年代医疗水平像现在，奶奶是不会残的，摔伤了背，哪里有什么医院住下来治疗，就是请本地的草药医生，用跌打损伤的药物熬着喝，或者贴伤处。奶奶就是痛得呼天唤地，也没有什么止痛药物。
　　 奶奶拄着棍子，带着伤痛，多少次一步一步移动来到路口盼望当兵的儿子归来。奶奶的长子从部队终于回来了，是战败溃逃回来的。还带回一个有点文化的女人，她就是我的母亲。父亲在部队凭他那高大的身材和能言善辩的口才，从一个士兵到小小的带兵人，他多少次出现在抗日的战火中。抗日战争胜利了，内战的炮声又响起了。父亲不愿继续打内战，打日本鬼子他冲锋在前，打内战他成了逃兵，他又特别想念家，就在腐败的国民党军队溃败途中回到了家。在后来的一段岁月里，可是父亲的当兵身份给全家人带来了厄运。父亲后来对我们说他总是担心家，如果当时带领溃败的士兵起义加入了人民解放军，将会给一家人带来光荣。
　　 父亲的归家，奶奶既高兴又愤恨，高兴团聚了，恨儿子忘母训，又娶妻子，把前妻冷落。奶奶这个旧代的女人，她认为女人要守节终身，她是做到了的，自己的儿子却违母训，儿媳的婚事是她一手操办的，一切应由她说了算，给她丢了脸面，奶奶气得拿着竹板子，一步一拐追打团聚的儿子，父亲站住跪在奶奶面前说：“娘，你这双小小的脚追不到曾在军旅中周旋的儿子，儿子跪在你面前你打吧！儿子要求婚姻自由，自主选择，不得包办。”
　　 奶奶拿着竹板子，看着跪着的儿子，听着儿子的话，心也软了。轻轻拍打了几下儿子，她把竹板子甩掉了。奶奶并没有打穿着裙子的新媳妇——我的母亲。奶奶的封建礼教在儿子身上失败了，她也只好依从了儿子。后来还痛爱这个新儿媳，这个新儿媳也孝敬婆婆。这件用竹板训子的事迹反映了奶奶这个在旧时代生活了几十年的女人虽然被封建礼教迫害，缠足残疾，三十余岁成寡妇人就开始守贞洁过孤苦艰难的日子，但她怎么还不恨那封建礼教？她还成了封建礼教的维持者和执行者，又用封建礼教来严管后人。
　　 奶奶活了八十余岁，记得是1975年的春末，在床上的奶奶把大家喊在床前，用微弱的声音与大家永别。奶奶很爱我的，常对人夸小孙儿乖，记性特别好，脑子又聪明。奶奶很心痛我这个三岁就失去母亲的小孙孙，是奶奶给我温暖，给我洗衣、补衣，是奶奶最早教我初识字写字。奶奶临终时我都是十岁刚过的孩子了。那天奶奶拉着我的手说：“奶奶最担心的就是小孙子。小孙子你要勤劳，别学坏的。你将来会有出息的，你将来会富贵的。”
　　 奶奶就是这样度过了她的一生。每当我看见奶奶穿的的这双鞋子，就会想起亡故的奶奶，那封建陋习对奶奶一双好脚缠成弯月状，留下终身残疾，憎恨那万恶的封建社会，感受到新社会给人民带来了幸福。每当我看见奶奶穿的这双鞋子，就会想起奶奶勤劳的一生，她在生活的压力下不弯腰，不屈服的坚强性格，无论在怎样艰难困苦的日子里和恶劣的生存环境下，奶奶总是不怕困难，用她的智慧和勤劳的双手去战胜困难，用她那双小脚穿着那样的鞋子走出了困境；每当我看见奶奶穿的这双鞋子，奶奶她那形象就会出现在面前。奶奶啊，一个聪明、能干、美丽、善良的奶奶，一个气不死的奶奶，一个摔不死、痛不死的奶奶，一个在饥荒月岁里许多人饿死了而她饿不死的奶奶，一个坚定不移守身如玉的奶奶，一个获得了高寿的奶奶......
　　 奶奶的坟墓长满了野草。除了清明节，我仍有多少次在奶奶坟前伫立。多少次梦中会见我的奶奶。奶奶在天堂里享乐吧！在天堂里的奶奶再不会是那一双小脚了吧？
　　 奶奶她穿的这样的鞋子在人间度过了那样的一生，我要求幸福的后人把奶奶的事迹一代一代地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