乍暖还寒的初春，风儿轻轻吹过，野外的小草冒出了嫩芽，晃动着柔弱的小身子。
　　 草芽也晃动着小身子，姐姐的衣服穿在她身上，肥肥大大的显得很不合体。她步履蹒跚跟在妈妈身后，“草芽，慢点，妈妈到沟那边，你在这边先呆一会。”“好。”草芽看着妈妈背着一个大竹篓，跳过了水沟。
　　 她蹲在地上捡拾树枝，一小把，一小把，在她身后排着。这是草芽学会走路以来学到的生存本领，也是唯一可以帮助妈妈的事情。
　　 妈妈挖了好多苦菜并不是自己吃，而是制成茶，送到收购点换钱。草芽从开始学步就跟妈妈一起来野外了，妈妈挖菜，让她捡树枝。
　　 爸爸是赌徒，每日里不着家，输了钱就打妈妈，还有姐姐们，三姐姐比草芽大九岁，那一年的冬天，爸爸要把她卖给一个上了年纪的人做老婆，姐姐才十二啊，稍小的身材，弱弱的气息，爸爸竟会在下雪天的时候，扒光了她的衣服，一顿鞭打，直至三姐昏迷了，不省人事，草芽站在墙角，瑟瑟发抖，就这样目送着三姐姐，不见了。
　　 因为有了钱，爸爸再次进家门时精神非常高兴，两手空空的他没给家里买回半点过年的东西。
　　 鞭炮惊醒了沉睡的草芽，她爬下上床，看到妈妈在哭，草芽复又回到被窝里，用那不算凉的破被温暖着自己的小身躯。
　　 爸爸回来了，双眼通红，嘴角泛着一层白沫，“你个丧门星，哭啥，怪不得我的财运不好全是你惹得。”说着，抬起一脚，把妈妈踹在了灶前，妈妈匍匐在冰凉的地上，没有动静，“还装死，要是真死了倒好了，你这个只会吃，不挣钱的东西。”
　　 妈妈想起了老大，也是一个女孩，生下来天生的弱智，一直圈在家里，直到十七岁去世，死后，那皮包着骨的尸体，竟也被这个爸爸卖了几千元。买家结的阴亲，男方家庭条件很好，死于车祸，才十八岁，父母不愿意看着自己的儿子在那边孤零零的，就踅摸着找一个合适的女孩结阴亲，爸爸听到消息，自己找上门卖了亲闺女。
　　 就是二姐还算是比较好，她的性格执拗，谁说的也不听，逼急了眼就寻死觅活，这倒制住了爸爸，爸爸任她自己做主。三姐脾气绵软，是个听话的孩子，可也没逃过挨揍，最后还是被卖去了远方，草芽再也没见到三姐。二姐长大自己出去打工了，草芽同样再也没见到二姐。
　　 草芽不愿意长大，看见红眼珠子的爸爸就不寒而栗，她宁愿听妈妈的话，跟着妈妈出去剜菜拾柴。
　　 天还是那个天，云还是那个云，唯有岁月不肯停止脚步。
　　 日子过得好快，草芽一米六的身高，俏丽的面容，家里家外一把好手，在学校里是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但在赌徒眼里是摇钱树，是无尽的洗牌的响声。爸爸那双有点腐烂的眼睛开始在草芽身上逡巡着。
　　 老师通知正在上课的草芽，家里出了急事，让她赶快回家。
　　 心急火燎的草芽到家时，鞋子已经跑掉了一只，爸爸看着呼哧带喘的草芽，露出黄牙，擦擦眼睛，“回来了好闺女，我要带你去医院，再晚就赶不上车了，”“妈妈呢？”“她啊，在医院呢，不要问她，快穿件好点的衣服，咱这就走。”草芽疑惑的看着这个平常不会笑的爸爸的反常举动，心里狐疑着，屋里屋外的找了妈妈几圈，不见人影，也就相信了爸爸的话，心里惦记妈妈，顺从的跟他走了。
　　 在院子里的柴火堆里发出细细碎碎的声响，时而伴有呜呜声，直至晚上，那个柴堆倒了，露出了一个被捆绑着的女人，头上、身上沾满了草，嘴巴用破布条勒着。她拼尽全力向门口翻滚着，希求有过路人会救救她。
　　 爸爸和草芽急急地走向车站，坐上了去县城的车。经过一路颠簸，草芽在灯火通明的候车大厅里，看着川流不息的人群，爸爸手里拿着车票，草芽不明白，妈妈会出去很远的医院吗？她早上上学离开家门的时候，妈妈还是好好地，怎么半天功夫就出了这么大的事？
　　 爸爸和她一起上了车，夜幕下的火车里东倒西歪的人们在睡觉，有的人竟然会躺在座椅底下，打着呼噜睡得很香。草芽第一次坐火车，感觉很新奇，没想到一场灾难正在悄悄向她靠拢。
　　 下半夜，草芽瞌睡了，也歪在座椅扶手上打起了盹，火车轰隆轰隆的前进着，偶尔发出几声汽笛声，一个男人拍拍她的肩头，“坐这里吧，”这个男人很瘦小，秃头顶，一双小眯缝眼紧盯着草芽。草芽找爸爸，想把座位让爸爸坐下，那里还有爸爸的身影。
　　 草芽满车厢来回找，那个男人紧跟着她，最后竟然抓住了她的手，草芽甩脱他的手，怒视着。
　　 在草芽还没回过神的时候，火车停下了，草芽没听清是什么站，男人把她拽下了车，这是哪里？草芽慌乱的看着出站的人们，想喊，由于紧张、慌乱，发不出声音，终于“爸爸……”一声声凄厉划破寂静的早晨，那个男人说，“你不用叫了，你爸爸早下车了，我把你送到要去的地方。”
　　 天刚蒙蒙亮，空中飘着黏糊糊的小雨，湿了草芽的衣服，男人告诉草芽，他花三千块钱，已经买下草芽做老婆。草芽没有任何想法，眼里储满泪水，男人抓紧她的手，“回家。”草芽使劲往回蹲，想挣脱，但鸡爪一样的手死死掐住了她的手腕。
　　 半拖半拽的两人上了一辆早已等候在这里的农用三轮车。在经历了半天的奔波后，进了一户人家，草芽打量着这个家，家里贴着大红喜字，新铺盖，新窗花，她一进门就被事先预备好的红盖头蒙住了头，象征性逼迫着拜了天地，接着草芽被锁在了屋子里，外面一片闹哄哄，喝酒划拳声阵阵冲破窗框蹿进屋里。
　　 草芽试探性的拽拽门，可怜的她此时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疲惫不堪的草芽一筹莫展，睡意全无，她只想逃出这里，回家向爸爸问个究竟。
　　 眼泪已经哭干，门开了，男人一身酒气晃里晃荡地扑倒在床上，嘴里嘀咕着什么，草芽借机想出去，但门复又关上，并且听到了一把锁锁上的声音。草芽心里极度恐惧，她听过被人拐卖的女孩，但没想到事情会落到自己头上，她抱了一床被子，钻到床下，把自己蜷缩在墙角，心里拿定了主意，只要有一线生机，也会逃离这里。
　　 半夜，听到有人起床了，哗哗的尿水的声音响过后，灯亮了，男人在寻找草芽，一声大叫“人呢，咋没人啊？”慌乱的脚步，急促的开门声，“咋会没人呢，我一直守在这里，没开过门。”一个老太太辩解道，“看看会不会从窗户跑了？”“没有，窗户完好。在屋子里好好找找，犄角旮旯不要放过，这可是三千块钱啊，我的辛苦啊。”这个声音里充满焦急并带有哭腔。
　　 一束手电的光亮扫到了瑟瑟发抖的草芽，“出来吧，这里以后就是你的家了，不用怕，我们都是正经人家，孩子，出来吧，”看着老太太的方形脸上慈眉善目，草芽放大胆子，爬出来，“饿了吧，一天没吃东西了，锁子，出去给你媳妇找点吃的进来。看把孩子吓得这样。”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打量着草芽，“孩子多大了？家是哪里的？”“十四，家是湖南，这是哪里？”“这里是山东。”男人拿进了一盘菜，几个白面馍，草芽狼吞虎咽的吃起来，吃到第三个馍时，有点噎，打了几个嗝，“拿水，看把孩子难受的。”锁子又出去端进了一碗水，咕咚咕咚，草芽喝着水，拿眼踅摸着门口，老太太坐在床边，锁子蹲在门口。不用想出去。
　　 老太太看着草芽，“孩子，我是锁子的大娘，这孩子模样不俊，心眼好，家里没有别人，就是穷点，要不人也不会出去买媳妇，希望你安心住下，他会好好待你的。在这里的邻村有个买来的媳妇不听话，被那家人打得死去活来，还用拴狗的铁链子拴起来了，你想想大冬天只让穿着短衣短裤，浑身冻得青紫，你可不要做傻事，有什么事告诉我。我替你办。”草芽听着这些敲山震虎的话心里翻腾着，先让他们安心，以后再说。
　　 吃饱喝足的草芽点头应承着，老太太满意的出了屋。又反锁上门，脚步声越来越小，黑夜再次包围了草芽，草芽又钻进了床下。她没想到这是不安全的，假如发生什么事情，她无路可逃。
　　 锁子也不做声，顾自爬上了床，接着草芽在床下听到了鼾声，草芽也睡着了。
　　 相对安静的夜晚，天上凌乱的几个星星缀在高远的天幕，东方泛起鱼肚白。
　　 门开了，老太太叫醒锁子，“做饭吧，好好过日子，”“大娘，我……”锁子挠着头发，出了屋。他们在外屋叽里咕噜说着什么，草芽听不清。
　　 一缕炊烟冒出烟囱，直直的白白的，久久不散。
　　 草芽出了屋，院子不大，很凌乱，三间老屋，墙皮脱落，中间的屋子里有灶台，水缸，一个长条桌，还有一些生活必需品，上面糊满了脏东西，草芽想起了自己的家，家里虽然穷，但妈妈是个爱干净的女人，什么家什都刷洗的干干净净，爸爸经常嫌弃“穷干净穷干净，干嘛要打扫的这么干净，我不能发财都是你的事。”想到这里，草芽，心里泛出一股酸楚夹杂着对爸爸妈妈的恨意：我干嘛想跑，跑回去，再一次被爸爸卖掉吗？
　　 她开始洗脸梳头，锁子始终一言不发的看着她，开锅了，水在翻滚着，草芽问锁子，“做什么饭？”锁子“下面条吧，有昨天的剩菜。”
　　 一人端一碗面条坐在长条桌的两边。屋子里只有吸溜面条的声音。吃完饭，锁子出去了，把院子门反锁了。
　　 草芽不知道他干啥去了，她开始收拾这个家，先扫了院子，把柴草归拢到了一起，农用家什靠墙备好，院子整洁宽敞了。中午，草芽自己吃的饭，热的剩饭剩菜。她又开始刷洗日常用品，屋子里焕然一新，晚上锁子进门愣住了，他没想到自己如此好福气，买回了一个能干活的女人。
　　 他听大娘的话，“千万不能急着同房，孩子还小，万一闹出人命就不好了，人财两空的事时有发生。我们地域还算是富裕，比那些大山里强多了，过几年，让媳妇走，说不定她还不走了呢。”
　　 白天，草芽和锁子相安无事，到了夜晚，俩人都觉得难熬，毕竟锁子是中年男人了，再加上工友们的调笑，他有时也会生出邪念，但门总是上闩的，推不开。而屋里的草芽听到锁子的动静就害怕。怕得要命。她有自己的心思，实打实的干活就是为了博取锁子的信任，瞅准时机，她还是想回家，想见到自己的妈妈，看妈妈是否也想自己。每当她傍晚站在院子里看夕阳，就想想妈妈带着旧旧的头巾，站在风中，风吹起她的花白头发，妈妈在向远方眺望，盼着草芽活泼的身影，一次次的失望，她的眼睛开始变得浑浊，脸上皱纹越来越深……草芽不敢想下去。
　　 转眼过了三月，俩人相对无事，草芽有时看着锁子，欲言又止，锁子也是有口难言。
　　 清明节锁子第一次带草芽出门，村里人争相评头论足：这姑娘真好看，比锁子还高啊，这等以后有孩子就不会因为矮不好找媳妇了。矮咋了，你看人家老闷多矮，不照样几天换一个女人嘛，他那叫有钱烧的，现在的女孩子也是，有手有脚干嘛非得让富人包养。人们七嘴八舌议论着。
　　 说曹操，曹操到。一辆桑塔纳2000停在了大槐树下，老闷油头粉面的下了车，“老乡在玩斗嘴啊，”人们透过车窗看见一个描眉画眼的女子纹丝不动坐在车里。“老闷，又换了，”“什么啊，那秘书不行，不会来事。”“会来事的多着呢，常换常新啊。”老闷掏出一盒将军散发给众人，有人把烟夹在了耳朵后面，有人捏着在鼻子下面闻着烟的味道。
　　 锁子和草芽的背影落到了老闷眼里，“这是谁？”“是谁，锁子的媳妇，来了三个多月了，今天才让出门去上坟了，”“吆，快看老闷，哈喇子掉下来了，这只是个背影，看前面你还要掉眼珠了呢。”人们调侃着。
　　 老闷上车走了，男人开始感叹老闷、锁子。
　　 草芽可以出门了，只是到地里锄草拔菜。偶尔也会去小商店买点盐，打点醋，只是很少说话。
　　 “哥，我想出去挣钱，”“那不行，人家会说的。”“听人家说咱还不活了。我也不能白吃白住。我有手有脚能养活自己。”“我说得起媳妇就管得起饭，”“不是，我们一起挣钱，看这破房子，在村里数第一了，”“我也想，但父母治病欠下的债，我要还吧，在这里说媳妇只彩礼就几万，还要新房，新家具，家里的农用车。”“那你就花钱买媳妇？”“没办法，这是好心大娘教我的。”“好心，我看一点也不好，好心她咋不把她闺女卖给你。”“不许胡说，她一个老人，在村里威望很高，供应出了好几个大学生，可惜自己没孩子，就是心好，丈夫是转业军人，有退休金，俩人感情很好，帮助需要帮助的人，只是好人不长命，大爷过世了。要是换了别人，早让我把你……”锁子不说了。草芽明白自己误会了老太太。
　　 草芽开始养小鸡，不懂的地方就问大娘，在她的精心护理下，小鸡从毛茸茸的拳头大小，变成了能下蛋的咯咯大鸡。
　　 八月十五，金黄色的圆月早早升起，草芽邀请大娘一起过中秋节，她做了几个菜，把大娘让上了上座，锁子倒上一盅酒，双手敬给了大娘，“大娘，谢谢你对我俩的照顾。”草芽也敬了一杯，大娘看着这俩孩子，盯着草芽，“说吧，孩子，我知道你心里有话，敞开了说。今天我们就把一切说明了。”
　　 “我想回家，”草芽此语一出，惊呆了锁子和大娘。“我想我妈。”草芽一五一十的说出了家里的情况。大娘看着锁子，锁子看着大娘，大娘开始吃菜，锁子低着头，草芽扑通跪在地上，“让我回家，我想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