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那天,天空飘着雨(短篇小说)
“砰”的一声,石强老汉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地礅在桌子上,脸上瞬间阴云密布:“这没王法了吗?我要去告他们!”
“你告,你到哪儿告去,你有证据吗?”正拾掇饭菜的石大妈忙走过来,一边在围裙上擦着湿漉漉的双手,一边劝道,“算了吧,老头子,人不和命争,你都这么大岁数了,别折腾了,认命吧。”
“认命?我为什么要认命?那钱是我该得的,为什么要我认命?”石老汉火气很大地吼道。
“咱两个老家伙,能花多少钱啊,儿子闺女每年都给钱,队人每年还补助两千,够花的了,为这几个钱气出个好歹的不合算。听我一句劝,你就别这么死犟了。”石大妈继续好脾气地劝着。
“我是为那几个钱吗?我是那样的人吗?你这老不死的,你……这……咳……咳咳咳……”一串急促的呛咳钻出来,石强老汉捂着胸口,痛苦地弯下腰去。
“你看你这人,又急了,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也消消气,不说了,啊?……”石大妈忙住了口,攒前几步扶住石老汉,用手在他背上轻轻捶打着。
“这……咳咳……是事实。我……咳咳……我当了三年兵,打了三年坑道,说我没有矽肺病,他……咳咳……他一天坑道都没下过……更不可能有。”石老汉好容易缓过一口气,额上青筋暴跳,脸色涨得通红,“他凭什么?就凭他那战友?我呸……”
“我知道,可你跟我发火,有用吗?行了老头子,先吃饭吧,这事,你心里实在过不去,就打电话告诉孩子一声,等孩子们回来再说。”
“哼!”石老汉鼻子里哼了一声,操起酒瓶“咕咚咕咚”倒满一杯酒,一仰脖全灌进肚子里了,然后又是一杯。等石大妈觉察到不对劲扑上来夺酒杯的时候,那瓶酒早空了一大半。
石强老汉今年六十五岁了,三年前,身子一向硬朗的他忽然觉得身体有些不适,常常胸闷胸痛,咳嗽气喘,特别是早晨起床的时候,动不动就一声一声地咳,咳得上气不接下气,然后就是一口一口地吐黑痰。他以为是自己过量吸烟造成的,在老伴的逼迫下戒过两个月的烟,不但丝毫不见好转,反而有加重的趋势。没办法他去了县医院,医生详细检查询问后告诉他这是矽肺病,是常年在粉尘飞扬的环境中工作造成的,并告诉他这种病算工伤,国家有政策补偿的。
石老汉是个较真认死理的人,他一听,也无心治病了,当天就找到了曾经有联系的老战友,那老战友一听,用手猛拍了下大腿:“你还没去办啊,这文件下来快两年了,我还以为你早办好了呢。对,国家有政策,咱这些当年打坑道患上矽肺病的老兵,国家都有补偿。”
“我办,也没人通知我,我哪知道啊。你小子,不够朋友。”石老汉肚子里哼了一声,燃起一支烟,猛吸几口,然后将大半截烟蒂扔在地上,闷声闷气地问清办手续所需的全部的细节。
第二天一大早,石老汉吃完饭,换上自己平时不舍得穿的新衣服,又翻箱倒柜找出了所有能证明自己身份的材料,骑上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到县里报名来了。一路上,他兴致很高,车子骑得飞快,完全看不出一点年过花甲的老态。
但事情却不像石老汉想得那么容易。
也不知跑了多少个部门找了多少个管事的,石老汉总算领到了报名表,但在交了六百元钱体检费到指定体检医院进行体检后,却再也没有了消息。几个月后,第一批补助名单下来了,里面没有他的名字。
第二年,又是如此。
第三年,还是如此。
石老汉绷不住劲了。本来,他也没拿那几个钱当回事,没有补助的时候,自己还不是过得好好的?可是,一想到自己明明患了矽肺病却偏偏得不到承认,他心里就窝火。再想想自己每年走马灯般奔波在劳动局和体检医院之间,检查费和车费也花了两千多,可一次次的努力却如泥牛入海,毫无消息,他觉得心里一阵阵地绞痛。
“现在办事哪有不花钱托人的?这石老汉真倔,他以为他是谁啊,在村里大伙敬着他,出了村谁拿他当个人物?”
“就是啊,花点钱有什么了不起的,国家的赔偿下来了不是什么都有了?一个老病号了,几年批不下来他也不想想怎么回事。”
“你看人家老肯,一天坑道没下,报名的当年就批下来了,一年八千多,赚大了。”
“现在的社会,心眼活泛点的才不吃亏。像石老头,这么多年的书记白当了,一点都不开窍。”
村子里渐渐有了议论声,议论声渐渐传到了石老汉的耳朵里。他一下子懵了,整个人沉默了许多。
“我说,你还是花点钱,托托关系吧,听人家说,现在不比前两年了,现在争的人多了,办这事得花点钱。”石大妈终于憋不住了。
石老汉一听就炸了:“什么?花钱托人?我这大半辈子也没干过这么丢人的事,你让我这老脸往哪儿搁?我这材料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呢,三十一班坑道兵,从事开山挖坑道。这不是事实?这还要什么证明?”他抖动着手中发黄的材料,气咻咻地说道,“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也不是他哪个人的,我就不信这些歪门斜道能长久。”
“可是,你看人家老肯,一花钱,顺顺利利就办出来了,他比你当兵晚小十年呢。”
这一下戳中了石老汉的软肋,他暴怒地摔了酒杯,红头赤脸地和石大妈理论起来。其实他心里明白,老伴说的是事实,可他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一气之下抓起酒瓶,将大半瓶酒灌进了肚子。
见老伴来抢酒杯,石老汉把没喝完的酒瓶一扔,饭也不吃了,站起来就往外走。
石老汉喝多了。他年轻时酒量很好,曾创下一个人喝倒一村壮小伙子的记录,可毕竟六十多岁的人了,刚才这几杯酒又喝得太急,刚一迈步,他就觉得有些头晕目眩。他有些恼怒自己的无用,勉强支撑着摇晃的脚步走到门口,一阵冷风吹来,他心里打了个寒噤,忙伸手去扶门框,谁知醉眼昏花,一下子扶空了,他冷不防闪了个踉跄,直挺挺地跌了出去。
这一下跌得不轻,石大妈呼天抢地地扑上来时,石老汉已昏死过去,人事不知。
幸好是午饭时间,村里人大多在家吃饭,听到消息一个个都赶了过来,在村医的协助下七手八脚地帮忙将石老汉送进了县医院。
挂号,检查,交订金。
一套程序走下来,石老汉住进了医院的病房。他患了严重的中风。
一辈子要强的石老汉就这样倒了下去。他时而糊涂时而清醒。糊涂之时整天痴睡,清醒之时不吃不动,老泪交流。
“妈,我回来了,我爸怎么样?”第二天上午,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风尘仆仆地闯了进来。他是石老汉在省城工作的儿子石柱。
“还能怎么样啊,你看看,不能吃不能动了。”石大妈揩着眼泪,一夜之间,她苍老了许多。
病床上,石强老汉仰面躺着,口眼歪斜,涎水顺着歪斜的嘴角流下来。
“妈,我爸怎么会中风的,他不是身体一直很好吗?”
“唉,谁说不是呢?还不是那档子事闹的?你爸,他想不开,他老觉得自己的补助办不下来别人都笑话他,他面子上过不去就……”
“他又喝酒了?不是让你管着他吗”
“嗯,还喝得不少呢。他哪听我管啊,要不,也出不了这样的事啊。”
“那补助还没办出来?为什么不打电话告诉我?”
“唉,你爸这人你也不是不知道,他宁肯自己苦到骨头里也不肯让你不安心啊。”
“没托人?”
“你爸那脾气,打死他也不肯干这事啊。他心气太高,别说自己去求人了,我去求都不让。”
“妈,我有办法,让我去办吧。”
“好,那敢情好。要是办不下来,你爸死了也不闭眼啊。他这辈子,坏事就坏事在要强上,处处想让人家高看他,什么都不肯比别人落后。”
“妈,我爸那立功喜报还在吗?就是他当年打坑道时救了团首长发的?”
“在,在,你爸当宝贝呢。这是他一辈子最大的骄傲,见人就叨叨,说他有多机灵,说要不是他,再晚出来一分钟,包括他们这一班的战士,包括来工要视察的团首长都得砸石头底下。就他英雄,敢推团首长一个跟头。可是英雄又怎么样?他还不是没权没势靠在土里刨食的庄稼人,现在停在这医院里……”石大妈说着说着又抹开了眼泪。
“妈,别叨叨这些了,把东西找给我,包括我爸所有的材料。”
“好,你在这看着,我回去找去。”
石大妈蹒跚着走了,石柱在父亲的病床前蹲下来,他抚摸着父亲那瘦骨嶙峋的大手,轮廓分明的脸上浮上一抹坚毅,轻声地说道:“爸,你放心,我一定会为你讨还这个公道,让你安心的。”
一滴浑浊的老泪顺着闭目昏睡的石老汉的眼角流了下来。
一个月后,一条爆炸性新闻如滚雷般迅速传遍了全村。人们奔走相告,喜气盈盈。
“听说了吗?老肯那补助作废了,领到手的钱要吐出来呢。”
“不止是他,他那一起的五个呢,都要吐出来。”
“活该,白扔了那么多送礼的钱,拿昧良心的钱,老天都不饶他。”
“看他老婆在村里那趾高气扬的样儿,真让人恶心,这下,她可是得意不起来了。”
“说起来还得感谢她,要不是她整天在村里叨叨她男人有本事,一天坑道没下照样领共产党的钱,还没这么容易被揪出来呢。”
“听说他那战友也受到牵连了?”
“何止是他战友,好多人呢,还有医院的医生。”
“啊?医生也做这样的事?真是缺德。”
“这是报应,当时收钱的时候痛快,这不报应来了?共产党的天下,哪能容他们这些人胡作非为?”……
医院的病房内,石柱从随身的挎包里掏出一沓钱来,递到石老汉面前喊道:“爸,爸,你的补助款下来了,看,我给你领回来了。爸,满村的人都念叨你呢,说你走得正,说你拿这钱最值。”
卧床不动多日的石老汉闻声一下子睁开昏黄的老眼,伸出颤抖的手死死地抓住那沓钞票,良久,哆嗦着嘴角咕噜出一句:“我就知道,上面是不会把我们这些老家伙忘了的。”
那天,天空飘着雨。但有一丝阳光顽强地透到厚重的阴云钻出来,照在医院病房明亮的玻璃窗上,照在石老汉的床头,照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
其一、情节设计匠心独运,全篇以人物的语言描写推动故事发展;其二、以小见大,立意深刻。借一个老兵的遭遇反映反腐败的大主题;其三、人物形象十分鲜活。语言与神态动作等描写刻画出一个执拗、正直、坚信党的公正公平的老汉形象;其四、结尾韵味丰厚。雨,阳光,阴云,寓意深刻。其五、惜墨如金,语言精练生动,毫不拖泥带水却处处时时紧扣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