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往每天下午，市里屈指可数的清水衙门文化馆大都是门可罗雀人去楼空的。不过今天倒显得极其特别，简直反常不已——竟然一块堆聚了三个人在主任办公室群策群力磋商公务，细致周密讨论问题，而且他们的身份还分别为张主任，李副主任，王副主任，三位文化馆高贵的核心领军人物。
　　 眼下办公室的气氛溢满紧张的况味，静得令人窒息，宛若立马便可憋死一头强壮耕牛。
　　 待张主任给李、王两位副主任看罢文件，三位领导心领会神，各怀隐忧，均神情严肃若有所思，便不难品出当前所面临问题的严峻性——坐在舒适老板椅上的张主任十指交叉撂于自己油水堆积的肥厚腹部，两眼呆滞目不转睛，像尊佛安详地凝望窗外一株正置风中婆娑的壮硕俊柳，走神发了呆的他从这不卑不亢的柳树联想到馆里唯一作家周朝顺。
　　 闲时便喜欢抖腿消遣的李副主任坐于张主任宽敞办公桌正前方，双眉紧扣叼支中华，依旧节奏飞速抖颤他的右腿，吐出袅袅烟雾便掩盖了身侧王副主任欲言又止的窘迫表情，于是乎，王副主任就形态夸张地咳嗽开来。
　　 关于省政府《事业机关精简编制》的红头文件你们二位刚刚读过了，被王副主任高亢咳嗽声震得恍若大梦初醒的张主任打破压抑的沉闷说，手心手背翻过来调过去通是肉，割哪都疼，问题比较棘手啊！
　　 我说老大，跪求你成不？甭啰哩啰嗦我听不懂的官腔了。官场上混的人谁不知文件都是形式主义蒙人玩意？信的人才是傻B。膀大腰圆孔武有力的李副主任身板子猛然一晃，一双白多黑少三角眼隔老板台直逼张主任，规律井然的闹腾抖颤戛然而止，右腿也便不再活泼骚乱；剩下的是骂骂咧咧一脸不羁相。蛰伏在其纵深处心中有鬼的愁绪正将他折磨得苦不堪言，只是一时旁观者断难觉察罢了。
　　 但马上，盛气凌人的李副主任把先前激进措辞收敛起来，将蓝烟直冒的半截烟掐灭在眼前茶几烟缸里，冲张主任神色狡黠试探，说归说做归做，胳膊怎么拧得过大腿呢？全文化馆乃至整个文化局都清楚我李某人在家办企业开公司，奔波周旋很少上班。得嘞，算是我对不住周市长苦心栽培，对不住老大你多年担待照顾，我看啊，就把我裁掉回家算了，也省得给老大和周市长你们添麻烦，更是不给那些嚼舌根子的贼王八留有阴人的口实。这帮B养操的，太他妈B坏。言讫，缺乏自信的邪性小三角眼余光瞟两下身侧王副主任，若一柄睥睨的匕首寒意逼人。旋即，一条躁动右腿又似上了发条，颠抖雀跃。
　　 李老弟在说爪哇国的话吗？闻听长久以来称呼自己老大的李副主任这番恣肆放言，张主任如坐针毡，尴尬万分。虽说面子上很是过不去，但仍需故作镇定极力敷衍。惊惧不已的他忙解释，且有条不紊理智入微：周市长和市编委的同志已经与我沟通打过招呼了，强调再三咱们文化馆目前干部职工在编共七人，所以此次裁减分流多余人员只分配一个名额。李老弟多虑了，开啥国际玩笑，裁谁也轮不到裁你李老弟呀！况且有目共睹，自我主持文化馆工作以来，一向主张运用民主意识开展各项工作。你李主任，王主任，咱仨是文化馆领导班子核心和党组成员，今天拢一块临时开会，是希望共同协商裁减他们四个中的哪一个。以期圆满解决，达成和谐共识啊。
　　 向来畏惧飞扬跋扈李副主任的张主任，人送外号弥勒佛。不单单是形容其臃肿善笑的滑稽外表，更是暗喻其人是一个能吃能装肚可撑船行舟的人物。
　　 本来张主任去年就该升迁市宣传部做常务副部长，空出职位顺理成章由李副主任接替。岂料天不遂人愿，因李副主任口无遮拦事先走漏风声，便应验了夜长梦多那句古话，一封言辞犀利、举证缜密的匿名信递到纪检委，控诉李副主任放荡形骸生活腐化、出口不逊脏话连篇。随着几名纪检人员大驾光临文化馆访查，常年休假旷工的李副主任文化馆一把手春秋大梦自然同步泡了汤。原本经市常委会议口头通过，即要擢升至宣传部副部长的张主任平白无故跟着落得个鸡飞蛋打，已过知天命年纪的他这个恨啊！可是君子打掉牙与血吞的中庸忍韧智慧他还是精通的——李副主任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扫帚星惹不起。
　　 李副主任原在市政府小车班工作，系为周市长专职司机。那时的李副主任少年老成，聪明伶俐，任劳任怨勤快干净。尤值得周市长称道的是他口风严谨，从不乱讲话，无师自通便懂得该知道的不含糊、不该晓得的事情充耳不闻的处世精髓。后来周市长瞧他年纪愈发大了，当给其寻个前程，便经党校弄一张聘干手续，尔后推荐文化馆做了名副主任。盖因李副主任自认是从上边下来的人，关系网也铺扯的广，由此在文化馆这座小庙一直目中无人。
　　 张主任你知道，文化馆数我年龄最大，照理说此次精简下岗的人该是我，我马上已步入花甲年纪，本应提前退休呢。张主任说完，不苟言笑的王副主任坦言表态。
　　 虚伪的老犊子，尽他妈说假话。待王副主任话落，李副主任颠颤的右腿突然停定，恶狠狠剜他一眼，内心禁不住暗骂，老瘪犊子若真是不计较职称与岗位，去年还能写检举信揭发我？他一直怀疑向纪检委举报自己的人是王副主任。但大概因为记性欠差，等心里痛快骂完，李副主任停顿的右腿便又愉快地抖颤了。
　　 见王副主任欲“舍己为人”，张主任慌忙制止，说怎么着老王，你这一定是跟李主任商量串通好成心挖苦难为我是吧？都说了，咱们讲究民主，共同探讨其余四位同志去留问题，你老王是咱文化馆中流砥柱少不得的栋梁，刚五十五岁距离规定退休年龄远着呢。咱们还是一块集思广益进入实质问题吧！
　　 大家彼此同为文化馆领导，无需拘泥，敞开窗子谈谈吧，意气风发的胖乎乎张主任眉飞色舞，咱们从长计议，看一看吴美芳，刘广军，胡丽丽，周朝顺他们四个谁最不适合继续留在文化馆的岗位工作。
　　 老大领袖群伦，就放心大胆地定，无论怎样我都毫无怨言听任老大做主。对，由张主任裁决吧。李副主任与王副主任一人一语，貌似聊表各自的忠诚心迹。
　　 两只狡猾的狐狸。张主任感到不悦，却不好发作，只是含糊其辞吞吞吐吐说，你们提，咱们要尊重民主决策。
　　 馆里刘广军文不能提笔著书，既无绘画本事又不懂音乐歌舞，我觉得该让他下岗卷铺盖走人。瞅张主任踌躇犹豫，李副主任率先打响第一枪，点根烟，昂头挺胸，摆出一副公私分明不怕得罪人的凛然样。
　　 先无需理论胸无点墨的李副主任，指责别人才华浅薄，不堪在文化馆工作的荒诞逻辑。首先精于世故的张主任心知肚明，财会刘广军是文化馆唯一敢于同李副主任当面叫板的人。因此，博来记恨在所难免。
　　 李老弟恐怕蒙在鼓里不知道吧？组织部罗部长乃刘广军媳妇的表舅，再者说，小刘同志本身做现金出纳的财务工作，工作成绩相对突出是值得肯定的。张主任委婉地否定了李副主任。其实更重要的则是办公经费皆从刘广军那里报销获得，这里边诸多猫腻不言自明。若遭到下岗待遇的刘广军狗急跳墙，张主任势必得不到好果子吃。
　　 是啊，整天同无聊账本打交道的人怎么会有过多歌词诗赋的闲情雅致呢？但咱们文化馆还真就缺不得刘广军这样一个精打细算的账房先生。用难以觉察的微妙眼神和张主任彼此交流一下意见，王副主任表明了自己对刘广军的看法，接着他说，吴美芳二人转唱得不咋地，打着文化馆旗号开办的艺术班也弄得声名狼藉，张主任和李主任你们二位是不是考虑考虑，并且她年纪也不小了，是不……
　　 哎哟，我说王大主任，求求你千万别昧良心胡扯，吴美芳租赁咱文化馆闲置产业开办艺术班，每年贡献租金给大伙增添些许福利搞得挺好。向来与吴美芳私交甚笃的李副主任听王副主任如此说，便怒不可遏打断了他的倡议。然后又对张主任说，老大你了解，吴美芳传承发扬东北地方戏曾博得市里有关领导大力表彰，他老公关树新书法堪称一绝，人家夫妻珠联璧合创办的艺术班市委那边高度重视呢！
　　 老王啊，李老弟说得一丁点都没错。市人大黄主任非常喜欢吴美芳的拿手好戏《王二姐思夫》，吴美芳同志算咱们文化馆金枝玉叶的文艺家，在表演方面活色生香，唱功深厚大气，称得上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呢！张主任接过李副主任的话题，尤为强调人大黄主任以提醒王副主任引起注意。
　　 谈到这个徐娘半老的吴美芳，张主任便如鲠噎喉，嘴里像飞进了只苍蝇般恶心。她最初仅仅是个三流的在乡村唱二人转的货色，也不知通过何种途径巴结上了市里呼风唤雨的人大黄主任，便时来运转强塞硬挤进了文化馆落上编制。其丈夫是一名村民办教师，会写几个水笔字，便癞蛤蟆上公路冒充小吉普装起书法家来。他们夫妇打着文化馆名号开办一所艺术班，误人子弟招摇撞骗，声誉顶风都能臭出八百里。但豆腐渣年纪的她凭借摇曳生姿的浪劲征服俘虏了黄主任，故因其保驾护航，公安不敢管、文化稽查不敢查，除了“主意证”啥办学证件也没有的艺术班收益还真就不赖。
　　 那关于胡丽丽同志，大家有什么看法？张主任看到缄默的王副主任不再针对吴美芳持有异议，便提议进入下一课题。
　　 微机员小胡工作态度认真，老大由你决断。这孩子文静腼腆，张主任我对她没有任何看法。李副主任与王副主任一唱一和，对于胡丽丽的态度他俩保持高度一致。头脑清醒的张主任明白，胡丽丽父亲是省人事厅一位副厅长。人家暂时落到他们文化馆这座小庙镀金，似锦前程于冥冥中早已注定无可限量。
　　 最后只剩下周朝顺同志了，咱们讨论一下他的问题吧。张主任说，嘴角翘起一抹诡异的促狭。
　　 是亦君，非也亦君，和尚脑袋上爬只虱子，明摆着，事情已然明朗了。怪谲的是先前侃侃而谈的三位主任，此刻均沉默了下来，办公室又呈现出一片无声的死寂。
　　 周朝顺是咱们文化馆真正能写文章的人，尤其以散文见长写得不错，记得退休的老局长多次夸赞其妙笔生花呢！静了稍待片刻，首先发言的王副主任面露局促，两手窸窸窣窣分别慢慢插进裤兜，仿佛一个欲搞小动作的孩子。
　　 是啊，老王所言极是。咱文化馆需要一位作家装点门面，可是上头又给咱们下达规定一个这样严苛的裁减名额，这才是让人六神无主的头疼问题啊！张主任悄悄将老板台拉开一道伸得进手的缝隙，力道用得恰到好处，连一丝丝声响也未发出。
　　 可目前只剩下周朝顺了呀，难不成我们三个要自我否定刚才的决议，再将还冒热气的黄屎吞回去？右大腿刚刚还乱抖个没完的李副主任不抖了，一只手警惕地探入精致手包里佯做掏烟状。
　　 无钱无势的周朝顺书呆子一个，背景靠山二者皆无。他不通人情世故，逢年过节从未拜访看望过我，张主任苦思冥想依然追忆不出他的好处。周朝顺大傻B，一个穷酸迂腐的狗屁文人居然也胆敢屡次不恭维我，一直瞧不起他的李副主任心中骂得畅快。周朝顺啊，这回你是玩完了，王副主任潜意识里认为清退他有点与政府下达的本意背道而驰。
　　 周朝顺同志这些年来确实笔耕不辍，精神可佳难能可贵。但众所周知，他文章除了刊登在一些无名的小报杂志之外，始终未出版发行个人文集的。既然他钟情热爱写作事业，我们文化馆就应当支持。依我看，应让周朝顺同志尽量避免一些世俗的无端干扰，多些余暇光景静下来潜心搞文学创作嘛！张主任讲得语重心长。
　　 对，老大说得忒正确，人才埋没实在可惜了，应该让周朝顺下岗回家追逐自己的梦想。李副主任热烈附和，一只手在手包里不知鬼混拨弄什么。
　　 那好吧，我也支持张主任的意见决策，同意周朝顺顶下岗指标。两手仍放在裤兜里乱折腾的王副主任说，显得有些落落无奈。
　　 诶，我说你俩真是怪了？咱们这是民主会议，是李主任、王主任你们两人不谋而合倡议的，我并未决定让周朝顺同志下岗回家啊？一切可都是你们说的。不过也统统别计较啦，咱文化馆向来实行民主决议嘛，一锤子定音算通过了，明早八点开会宣布今天的会议结果。如释重负的张主任说，暗里庆幸会议还算结束得比较圆满。
　　 眼睁睁听到随机应变的张主任把自己身子闪了出去，又将他们俩活生生给涮了，李代桃僵的李副主任与王副主任二人却也只能是嚼着黄莲瞠目结舌哑口无言。
　　 随即，弥勒佛张主任麻利地关闭了抽屉里手机的录音装置。心计不善的王副主任裤兜里的手机录音也关了。当然，李副主任逗留在手包内的大手也按下了录音终止。
　　 窗外那一棵沧桑柳树于狂乱风中摇摆得更加剧烈，不谙人间情份的它并未想引人注目。坐在张主任对面的李副主任此时不单右腿颤动唱独角戏，而是换做双腿下来神似的齐抖。他们三个真真切切是不谋而合——大抵于同一时间满意地关闭了各自手机，但显然不知对方手机刚才也是录音状态。或许保存一点点语音证据，可以消弭自己违心的民主和灵魂带来的恐惧感，亦或是赤裸裸的欺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