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平安刚被任命为组织部副部长没几天，便被书记叫到了书记办公室。那天，李平安一见到县委的通讯员小丁出现在他的办公室门口，就意识到了自己又不得不去承担一项艰巨任务。他十分不情愿有些磨磨蹭蹭地来到三楼书记的办公室，书记是一个只有三十多岁的年轻人，是前一年上级要求选配异籍年轻领导干部时从在区组织部副部长的岗位上调下来的。李平安走进书记办公室时，书记正埋在一大堆文件里，听到他进来的推门声，书记赶紧抬起头来，伸出他那十分白嫩的手：李部长，来了哇，请坐。本来，书记和李平安已十分熟稔，平时见面都是叫他老李，今天用上这正式的官名，说明不是一般的事情，他甚至隐隐约约地想到了那件事情。李平安一边和书记握手一边又否认了自己的想法：不可能，这样重大的事情县上一定会派一位副书记去处理，怎么会派我去呢？但当他坐下来后，他认为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发生了。书记一点也不客套：李部长，是这样一件事情，县委决定派你去考察刘军和赵泽林两位同志的情况，本来准备派林书记去，但林书记昨天突然接到省委组织部的通知，要他到省党校去学习三个月，所以县委决定派你去，你看怎样？李平安简直有些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没有想到自己刚才的疑虑一下子就变成了现实，他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在胸中涌动，但他还是不得不说出违心的话，因为他明白在这样的时候不能说别的：我个人认为自己不太适合去做这项工作，但既然县委已经决定了，我还是服从组织安排。书记放心地笑了一下：老李，你在组织部和纪委抽两个人，出发前邹书记再和你具体谈。李平安虽然感觉到了书记前后称呼的变化，但他却没有时间去捉摸其中的奥妙。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便站起身来。书记没有象往常那样坐着和他握手道别，而是十分热情地站起来，把他送到办公室的门边，一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走道的尽头才轻轻地掩上办公室的门。
　　 李平安尽管已经走到了走道的尽头，但他还是听到了书记轻轻的关门声，那细微的“吱”的一声穿过他的耳膜沁入他的神经，他有一种被蚂蚁咬后痒痒的感觉。
　　 李平安尽管不十分情愿，但既然自己已经答应了书记就不得不开始准备下乡的事情。其实答不答应都是一样，反正得下去。李平安开始思考下乡的人选，部里面抽的人他心里早就有数：干部科刚提拔起来的科长姚志武是李平安任干部科科长时的副科长，这个年轻人虽然才三十出头，但也和李平安一样已经在组织部门工作了近十年，让李平安放心的是他有比较好的个人素质，原则性和保密性都比较强，李平安任干部科科长时，俩人就配合得很好，现在李平安分管干部工作，俩人依然配合得十分好。纪委的人选让他犹豫了好一阵子，他挑来挑去最后决定选刚调到纪委不久的覃芳。覃芳前年从政法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县公安局工作，今年春节后才调到纪委。之所以选择一个新手，李平安有自己的考虑：他和纪委的关系不太协调，去年纪委就为一个干部任命上的问题纠缠了李平安好一阵子，经过一个多月的东查西调证实问题纯属子虚乌有，当时李平安有情绪，一点也不配合纪委的查案人员，现在李平安又有些害怕纪委的人不配合自己，覃芳可能还不太了解这里面的事情，而且她还十分年轻，为今后的事情着想，在身为组织部副部长的李平安面前也不可能有什么不本份的想法。
　　 人选确定后，李平安根据书记的安排到分管组织工作的副书记邹宗民那里汇报自己的人选和考察工作的初步计划。邹宗民是本县人，前任书记调到地区去时，大家都认为当时身为县委第一副书记的他肯定能上去。其实，要不是因为上面有配备年轻领导和各县的主要领导实行异地交流的要求，他也就真的上去了。当时，地委曾想把他调到另一个县去任书记，但他又不愿离开本县，于是他便只能在第一副书记的岗位上继续干下去了。李平安和邹宗民是家乡人，李平安曾经还当过邹宗民的秘书，因为这层关系，李平安一直都十分尊重邹宗民，而邹宗民对李平安也照顾有加。邹宗民向李平安交待这次考察的目的：北山镇原书记因为贪污国家扶贫款已被撤职并追究刑事责任，书记一职出现空缺，县委准备从原北山镇镇长刘军和清河乡书记赵泽林两人中挑选一人，所以派李平安带人下去考察两人的情况。他对李平安的人选和工作安排都没说什么，和往常一样十分热情也十分随便地和他摆谈了好一阵子，但李平安却感觉到了邹宗民在交谈中那欲言又止的意味。
　　 邹宗民对李平安说的一切，李平安早就知道，而且他还知道在究竟让谁到县上经济最发达、财政收入几乎占全县一半的北山镇任党委书记这一问题上，县委的几位主要领导意见分歧很大，县委常委办公会议议了好几次都没有定下来。后来，县委决定派人下去考察一下再定，但却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选，现在，书记们终于发现了刚被提拔为副部长的李平安，把这个不知踢了好多次都没有结果的球踢给了他。
　　
　　 二
　　 和书记谈话后的第五天，和邹宗民谈话后的第二天，李平安带着姚志武和覃芳出发到清河乡。部里的车在坎坷的公路上颠簸了近两个钟头，当他们终于到达五十公里外的目的地时，已是一身的尘土。书记赵泽林将他们安排到一个条件比较好的私人旅馆住下后，便回避了。
　　 处于重山之中的清河乡是县里一个十分贫困的小乡，许多人都不愿意到这里工作，即使没有办法到了这里，也是两三年便要求调动。但赵泽林却一直在这里工作了近二十年。他从一个乡林业站的一般工作人员、站长、副乡长、副书记、乡长一个台阶也没少地一步步当上了乡里的一把手，到现在已经快五十岁了。虽然这些年来他一次也没有向组织提出过离开清河乡的要求，但李平安估计他还是想离开这里的，更何况是到北山镇去任职。不知怎的李平安有些同情赵泽林，这是他最后一次机会了，只有到了北山镇，退下来后才可能在县上的局里给他一个党组书记的位置，不然，他就只有在下次换届时在本地的人大任职了。因为当了五六年的干部科长，李平安通过档案了解了许多基层的干部的情况，以前他也到清河乡来过几次，虽然和赵泽林接触的时间不多，但听到的反映还是可以的，况且这些年来，特别是赵泽林任书记后，清河乡的工作也还不算差。所以，虽然考察工作才开始，但李平安心里已有了选择赵泽林的意向。
　　 当天下午，李平安他们便开始了工作。考察对李平安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从担任组织部干部科科长以来，李平安自己也记不清究竟参加了多少次考察，也不知道考察了多少名干部。每次乡镇班子换届，李平安都要下乡进行干部考察。但是李平安知道这次考察不同一般，如果弄不好，自己会夹在斗法的县委领导中间受窝囊气。因此，在工作开始之前，他特地向姚志武和覃芳作了交待：姚志武负责搜集群众对赵泽林的反面意见，覃芳负责作好个别谈话的详细笔录。李平安暗自给自己定了一条原则：不管下面的干部谈什么，自己都要认真地听，认真地记，保证不遗漏任何的信息；对反映出来的问题一定要查证后才下结论。他准备在清河乡呆上一周的时间，把对赵泽林的考察工作做细一些。
　　 出乎李平安意料的是考察只进行了一个下午便结束了。被他们找来谈话的人众口一词地称赞赵泽林，几乎没有人说他在工作中还存在不足，更没有人反映他在经济上有什么问题。大家一致给赵泽林这么高的评价，是李平安始料不及的。基层工作的艰巨性、复杂性和直接面对最基层的人民群众这一地位决定了它是一项十分得罪人的工作，在具体工作中出现考虑不周、方法不妥、处置不当的现象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不得罪人是根本不可能的。但为什么赵泽林就能在基层工作二十多年而没有人说他的坏话呢？李平安觉得不可思议；这里面有没有什么问题呢？李平安觉得自己在多年的考察工作中练就的那洞察一切本领遇到了挑战，他有些看不清有没有被这众口一词所掩盖其它东西。
　　 晚饭过后，在这个清贫的小乡里没有什么娱乐，赵泽林和乡上的其他人也十分理解地全都回避了。李平安他们看完机关工作者每天必看的新闻联播后便开始研究一天的考察情况，为了考察覃芳的工作能力，李平安有意识的叫覃芳先说。覃芳红着脸推辞了一阵子：我，还是姚科长先说吧，我没多少经验。李平安笑着鼓励：没什么，你先说。覃芳美丽的大眼睛飞快地扫了李平安一眼，然后盯着墙壁：我看，赵泽林书记是一个有点子、有办法、能够团结党政一班人进行工作的好“班长”，在近几年的工作中也取得了一定的成绩，这些都是大家听到的；但我要说的是另一方面的事情，尽管我是第一次参加干部考察工作，我却总觉得今天的考察有些不正常，他怎么就一点缺点也没有呢？覃芳红着脸，比平时看起来更有魅力。李平安觉得她尽管有些不大胆，但还是说到了点子上。姚志武在接下来的发言中也谈了同样的看法。这些更进一步坚定了李平安找出在考察中出现这种不正常现象原因的决心。
　　 事情并没有李平安想象的那样复杂。第二天，他们在乡长万师玲的陪同下深入到村上和村干部座谈时，无意中了解到了事情的真相：原来是万师玲从中在做工作。
　　 清河乡虽然是县内最贫困的乡，但赵泽林在近几年却下定决心组织全乡人民修通了乡政府到每个村的公路。李平安他们只用了一天的时间就走了五个村，找了近十名村干部了解有关情况，虽然李平安对大家众口一词称赞赵泽林觉得有些不正常，但却一直没有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就在李平安对自己的怀疑开始产生怀疑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下村的最后一站：清河乡最贫困的八村。支部书记已经六十岁了，在这个李平安穿着短袖衫都觉得热得难受的时候还穿着一身土蓝布衣服。老书记和其他村干部一样对赵泽林称赞了一番后就看也不看考察者默默地坐在那里吸他的土烟。李平安捕捉到了老书记有些混浊的目光在晃过乡长万师玲时闪出的一丝锐利的冷笑，觉得自己心中的疑问应该有了答案。为了证实自己的预感，他安排万师玲陪覃芳回乡上去：万乡长，我和姚科长想在这里住一夜，这里条件太差，你和覃芳回乡上去，明天一早叫驾驶员来接我们。覃芳红着脸刚要说什么，李平安就有些生气地堵住了她：覃芳，你不要说什么了，听从安排，回乡上去。其实李平安并不是对覃芳生气，他是怕万师玲借故不走，所以在万师玲还没有发言时先敲山震虎。果然，万师玲没再说什么，她关照老支书安排好李平安和姚志武的住宿后，便和覃芳一道离开了八村。李平安在送她们离开时又一次叮嘱：明天你们就用不着再过来了，车一到我和姚科长就回来。
　　 晚上，经过李平安和姚志武的反复动员，老支书终于向坐在院坝边纳凉的两位县上的干部吐出了自己的肺腑之言：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本来也不想多事，但我是一个老党员，有些事情不说出来一直闷在心里也难受，我对赵书记个人没有任何意见，这些年，他为了把清河乡的工作搞上去，想了不少办法，也费了很大的力气，真算得上一心扑到了工作上。要不是他一再给我做工作，我也早就退了下来。虽然我有些时候对他的工作方法不赞同，对他的一些做法也有自己的看法，比如近几年为了修公路给各村的摊派就不少，但他本人在这之中却从来没有什么不正当的行为，当我一想起当了好些年乡长、书记的他家里和我家一样的穷样，我就什么也不想说了。下午我说的一切虽然都是别人叫我那样说的，但那也是我的内心话，赵书记这样的人也应该到那些条件好的地方去工作了。不过，我对现在的一些事情有些看不惯，有很多话一直闷在心里人也不好受，说出来也许要好一些。就说赵书记调动的事情吧，本来也是一件十分正常的事情，但万乡长从中一搅活，我就有意见，我不相信现在的干部路线就真的到了不活动就当不成领导的地步。
　　 李平安觉得这一夜没有白呆，他终于找到了谜底。
　　 第二天很早，车就来了。李平安多了一个心眼：还要去核实一下老支书说的一切。李平安用手机和覃芳通了话，告诉她说他们今天要天黑才回乡上，她可以整理一下手里前两天的材料。
　　 吃了简单的早饭后，李平安和姚志武一起又再次到昨天已经到过的村里重新了解了一下有关情况，事情果然象老支书说的那样：他们虽然对赵泽林在近几年修公路时给各村的摊派都有不大不小的意见，对赵泽林的工作方法和处理问题的方式也并不全部赞同，但大家都认为赵泽林是一个清正廉洁的好干部，大家都想在他到北山镇去任职的问题上帮他一把，都希望他们的赵书记能到一个条件更好的地方任职。不过，大家对万师玲在这中间的做法都有十分的反感，给李平安他们谈了许多关于万师玲的事情。
　　 万师玲是上一届从乡中心校副校长的位置上选举上来的，李平安和她唯一的接触是她刚当上乡长不久在县城宴请部里几位领导和当时还只是干部科长的李平安的饭局上。那天，她一个人十分策略、十分轻松地将酒量还算可以的几位部领导弄得昏头昏脑，李平安算了一下，她起码喝了一斤半。虽然当时她给李平安留下了十分深刻的印象，他过了已经近三年，而且从那以后也一直没有再见过她，所以也就渐渐淡忘了。今天听了大家的谈话，想起那次在酒桌上她先礼后兵而又十分有分寸的行为，李平安觉得她现在的这一切表现也并不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