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凤英五点多醒来，天就已经放亮了，她急急忙忙进厨房，准备点火做粥，迎接从老家而来的儿子。
　　 儿子大江坐的是2052次列车，昨天上车时，就已经打电话告诉她下车的时间了。凤英明明知道儿子不愿喝粥，可她不知为什么，还是以自己下车后胃口进食的习惯，去安排了儿子的第一顿早餐——多样米粒汇聚而成的五谷杂粮粥。
　　 这些年就是这样，儿子未到，她就事先杂乱无章了。
　　 凤英钻进厨房，点燃大锅火，起身刷了三遍大锅，将淘好的多样米粒放入锅内，盖上锅盖，便又坐到灶坑前，一边向锅灶里续柴禾，一边沉思：儿子这趟来，又想干什么呢？旅游，还是出来打工？
　　 打工打工，儿子从18到26岁，用这两个字眼糊弄她，可以说已经八年了。八年中儿子来来去去，一晃一失的影子，像一段长丝带，时刻扯痛凤英的心，使原本欲做酒店老总的凤英，事业跟着不幸和痛楚而衰败。
　　 儿子所带来的痛，就像大江姥姥曾亲身体会过，并描述的那样，那是从心底里发出的，这种痛甚至覆盖着一股恨，可能就是母亲对儿子恨铁不成钢的那股恨吧？
　　 儿子上小学那会，被凤英从他奶奶身边接来。在这之前，孩子是他奶奶抚养的……凤英刚刚想起这回子事，眼泪就控制不住的往外流了。她很久不想为从前这些事流泪，可是，每每儿子出现，或者娘俩通话，都会引出凤英一段对往事的追忆……
　　 那是孩子刚刚步入五岁时的那年正月十五，凤英和伙伴们上了一汽车菜，有西红柿、茄子、菜花、青椒，准备在正月十五前后卖掉，预计每人可分得三五百元，伙伴们干劲冲天，凤英也在等待这稳打稳拿的小贩收入。可是，她这人，每到一件事情眼见要成功、眼见要得好的时候，总像有恶鬼缠身。偏偏就在正月十五这天，孩他爸深更半夜，从舞厅领回一伙刚刚跳过舞，饿得精疲力竭的人。他们翻弄凤英的菜，到厨房做好后，回到卧室，开始吃喝。
　　 躺在炕上，等待天亮的凤英忍气压气地闭着眼，默默的一刻钟一刻钟等待着。天亮了，伙伴们来了，她们就可以到早市卖菜去了。凤英很心痛被舞皮子们吃掉的菜。凤英对这些好逸恶劳、穷酸潦倒、却人前装腔作势、不知廉耻的人，甚是反感。就在他们喝酒划拳此起彼伏：哥俩好啊，好就好啊，你穿我媳妇裤子，我穿你小姨子大棉袄哇！这种气氛高昂的喧闹声声中，凤英忍不住地从炕上一高跳起，指着孩他爸的鼻子，大骂他不知心痛她。
　　 孩他爸在家原本就屡占上风，怎肯人前受她的骂，这次的暴打，使凤英两眼放出凶光，疯颠颠地跑了，临出大门时，她隐约听到孩子在后面哭喊妈妈……凤英一点没有做母亲的那种愧疚，而且很开心的一边哈哈大笑，一边像百米速跑时的冲刺，眨眼间跑掉了。
　　 凤英记得那笑也是由一种对孩他爸极力报复心的恨，而产生的。至于孩子，她那时确确实实已经没有心思去管了。
　　 她以为孩子五岁，记忆还不算深刻。她以后会向孩子解释清楚。孩子八岁那年，凤英打道回府，准备接孩子于身边抚养，孩子却生生地骂了她：“我没你这个妈，你滚！”
　　 孩子十二岁那年，凤英再次回到老家，目的还是接孩子。孩子奶奶这时已经感觉身体不大好，便将孩子让给了凤英。
　　 大江来到凤英身边，就没有听过她一句话，没有真诚的叫她一声妈，没有拿出过友好的眼神来看她。只有要钱时，一声妈叫得很亲，除此之外大江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夹杂着对母亲凤英时刻的恨。凤英后来怀疑，是他父亲或者大江奶奶从中说了什么坏话，使之孩子从小对她当年的跑，就充满了仇恨。
　　 凤英极力想挽回大江对她的仇视心理，可随着儿子叛逆期的来到，凤英越是笼络儿子，儿子大江心理越扭曲，越决绝逼人、得寸进尺。凤英付出再多，儿子认为是对他当年被抛弃那断罪过的一种补偿。大江想吃什么想用什么，想报什么特长班，凤英没有托辞过。孩子中午饭伙凤英给出十元钱，其他家孩子也就五元左右。凤英的午饭则是五毛钱一顿餐，两毛五分钱一块臭豆腐、两毛五分钱一个馒头。尽管凤英的发廊月收入两千元左右，可她需要从自己嘴上省钱，还买房子的贷款。晚上做了顿好菜，她要以主食为主，剩下她那份菜留着明早再给大江吃，有时早上她会给大江调和一顿外买的油条、豆浆。大江上学去了，她的早餐和午餐还是臭豆腐，那些年为了还房贷，凤英餐餐吃臭豆腐，发廊顾客进屋，时常都能闻到凤英嘴里泛出的臭豆腐味。那时，凤英的胃就已经得了十二指肠溃疡，这些，儿子至今还不知道。
　　 此时，大锅里的粥，将锅盖顶翻，米汤洒到锅台上，凤英回过神，急忙起身掀开锅盖，用嘴对着热气吹了吹。你才几十岁，怎么就像我奶奶似的，动作老道，思维陈旧，咱俩真的不能在一起，代沟太大了。
　　 儿子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凤英羞涩地急忙收回吹气的嘴，拿勺子搅和了大锅里的粥，看看碗中手表，意识到儿子马上快要进屋了，她急忙向外盛粥，准备凉凉，儿子一进门，好看到一个亲切的饭桌，一下子感觉到纯粹的母爱。……咳，哪嘎达欠儿子的，不等进门，妈就这样乱了方寸？凤英这样想着、这样自责着自己。
　　 外面小狗旺旺叫起来，凤英跑出来一看，果然，儿子背着包，意气风发地朝玻璃窗旁的大门走来，凤英控制不住欣喜，迎了出去。
　　 接进屋内，凤英一边上前帮儿子解包，一边稀罕不住地看着儿子那一直雅嫩的脸旁：“大江，饭在里屋，快进屋吃饭吧！”
　　 大江对凤英历来都是深沉的没有多少微笑的绷着脸的模样。大江：“什么饭，我喜欢吃吗？”
　　 凤英有些颤抖，但心在极力控制自己，语言特别具备亲和力：“风味八宝粥，你应该喜欢吃的！”
　　 大江：“我看这辈子，我是完了，到今天你儿子喜欢吃什么，你还是不知道。算了，我出去吃吧！”
　　 凤英：“大江，你喜欢吃油腻的东西，早上刚下火车，胃口一定还恶心，就喝碗妈给你煮的粥吧！”
　　 大江：“算了，算了，不吃了，我想上网吧玩一会，你自己吃吧！”
　　 大江毫不留情地转身走了。凤英真想一碗撇过去，砸痛儿子，让儿子尝尝被教训的滋味，或者温情的叫住儿子，像儿子小时候不爱吃饭时一样，去哄儿子吃。可是，两种做法，都在她静静的目视中，静止下来，她只能观其儿子背影摇头叹气。
　　 大江晚上回来叫门时，凤英从熟睡中醒来开门，凤英此时很想问问儿子此次来想做什么。可儿子打着哈欠问，他可以睡哪个屋，凤英只好将儿子领到已经铺好被子的东屋子里，安排他就寝后，退了出来。
　　 其实问与不问，这对凤英来说，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因为儿子从来就不大和她沟通，或者说，她忙生意，本人也不大有时间和儿子沟通，渐渐的和儿子之间就产生了隔阂，直到儿子越大，这道鸿沟越深。
　　 第三天吃了晚饭后，大江终于坐下来，和凤英唠磕了。凤英萎缩着肩头，像孩子似的不时判断儿子这次坐下来，和她谈话的最终目的。
　　 大江突然像换了个人：“妈，我今年26岁了，突然感觉老大不小了，以前你劝我的话都对，可我就是不想听你的。其实，我也不是那么恨你，你也不要怀疑我奶奶我爸说你什么坏话，你不要把别人想的太坏。我知道，你也不坏，小时候，你把我扔了，自打上小学一年级，老师登记家长名字那会儿，我就恨你，你不要怪罪别人。……妈，我故意和你作对了那么些年，往后不和你别扭了，我知道世上最疼我爱我的人，就是妈妈。我听你的，从老家再次走出来了，但我还不能在你身边，我要去青海，去南方找个姑娘做对象，以后南北结合，生出的孩子一定聪明……我今天的打算，你听了，满意不？”
　　 凤英泪水已经掩面了：“儿子，妈妈终于等到你懂事的这一天了！良言一句三冬暖，妈妈谢谢你今天真诚的谈话。其实，这些年妈妈外表很刚强，内心脆弱得已经到了快要撑不住的地步了……你终于肯听妈妈的了。看来，你和妈一样，外表刚强得像个男子汉，实质你也需要和妈妈这样的一个沟通和交流了，是不是？”
　　 大江此时像个孩子，一把扑进凤英怀里，呜呜大哭：“妈妈，你叫我找对象，我就不找，儿子是想让时光停留下来，多体会些妈妈给孩儿的爱！”
　　 凤英紧紧搂着儿子，手不停地抚摸他的头发，愧疚之心，无法形容。娘俩这一天，开诚布公、无话不谈，尽情徜徉了二十多年前，膝下、肩头之母子之欢。
　　 第六天，凤英送走了儿子，似乎心头压抑多年的大石头，落了地。她期待儿子到了南方后，不久传回来的佳音。
　　 可是，两个月后，儿子来电，说在那边呆不下去了，要回老家。凤英不放电话，继续追问：“你到底什么原因，又要回来，你从小到大，我就没看到你有一次有毅力，做成一件事的时候，你不说你这次不带回个女孩，你都无颜面回老家见父老乡亲吗，你怎么又向困难妥协了，你你你……”
　　 大江电话中也不示弱：“你让不让我活了，你要允许我路过时看看你，我就中途下车，要不愿见我，我就直接回老家，管的谁笑话呢？我就这么无能、就这么没出息了，你能把我怎么着？”
　　 凤英气得狠狠按断电话，嘴唇左右扭动着，暗暗骂着儿子：小驴羔子，你他妈爱说媳妇不说，你给我说的？我不用你来看我，你他妈给我滚犊子去……
　　 大江说到就到了，凤英在闷闷不乐中，又与儿子相处了几天，待儿子走时，凤英送儿子到门口，向儿子发出的还是那句通牒：“你赶快给我找对象噢，别他妈的像上小学时，我叫你认真学习，你偏不认真；上中学时，我叫你要有理想，你偏当缩头乌龟；社会上混了七八年了，屁事没混好，连个对象都没混上。你要就是不找对象，就想和我作对的话，那好，以后你也甭叫我妈了，我没你这样不争气的儿子……”
　　 大江眼圈潮湿了，嘴唇蠕动，似乎有再叫几声妈的意思。凤英拉下脸，心一横，甩身回了屋。
　　 大江再次去了，去了就杳无音信。
　　 凤英在苦涩与忧伤中度过了日日夜夜，在期盼与设想中等待着儿子的佳音。儿子依旧没有来信，凤英实在熬不过儿子，想给儿子打电话，又怕哪句话触痛儿子。儿子走时，她已经得罪了他，电话里再……那与儿子的这道鸿沟何时能填补平呢？
　　 多年来，凤英有多少牵挂、叮咛想在电话里与儿子说，可是每次都不欢而散，并酿成的鸿沟越来越深，凤英曾用信息尝试性地对儿子说：“咱就当好朋友，促膝谈心，没有一点隐藏的好好谈一回好吗？”
　　 儿子虽然开朗地说：“好哇，谈吧，你先谈！”可谈着谈着，娘俩又把持不住，大多时候是风英冲了儿子的血管子，儿子一急，便中断友好的谈话。久而久之，凤英心里也受到了一定程度的伤害，凤英只有一个意念，少说话就能减少与儿子的鸿沟，就能少得罪儿子。凤英从儿子身上学会了闭嘴，对外界也就自然而然形成不爱说话的习惯。凤英几肚子话只能埋藏在肚子里，凤英已经习惯于孤独和沉闷为伴了。
　　 时间说快也很快，一晃大半年过去了。那天，凤英不经意地打开QQ，发现一个抖动窗口，她向电脑右下角定情望去，这个影影绰绰男孩子的头像咋这么令人熟悉。凤英点击一下，哦，原来是儿子大江向她发来的抖动窗口，凤英急忙打开消息记录，上面大江留言：“妈妈，我处对象了，你看，这是她的照片。”
　　 凤英兴奋极了，她急忙敲键盘，“是真的吗？儿子！”
　　 她将这几个字发上去，一边等待回复，一边打开照片，呵，一个清纯妙龄少女的大头照，裸露在电脑上。虽然这个女孩远在几千里之外，可大头照上淡淡的亲昵的微笑，仿佛就在身前。凤英一下子感觉这女孩儿犹如原本一家人那么亲切；未来的儿媳妇，更不容置疑。凤英狂喜之余，继续等待儿子回复，可等到关电脑时，也没等来。
　　 这天晚上，凤英一宿没睡好，醒来一觉，一阵欣喜，紧接着一阵思虑，儿子为什么不回复，难道是为了哄她高兴，从网络上下载的网络人头像。这个小驴羔子，今个一出，明个一出的，竟折磨老娘……
　　 第二天，凤英又打开QQ，大江的QQ头影又滴滴地响起，她镇定情绪后，打开儿子消息记录，上面回复道：“妈妈，是真的，她叫雨晴，小我七岁，可可爱了！”
　　 “小七岁？那么说这个女孩年方十九岁，十九岁的女孩现在还应该在学校上大学，这个雨晴是什么原因不念书了呢？”凤英在心中一遍遍画着问号。儿子的婚姻是大事，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不闻不问。她是大江的母亲，有必要有资格过问，哪管是和儿子吵翻，儿子不认她这个娘，她也不能再闭嘴了。
　　 凤英拿起电话，拨打儿子号码，半晌，儿子那边终于接听了。凤英很纠结，但也不失以往单刀直入的性格：“大江，你对象是做什么的，咋这么早就离开校门走向社会了呢？”
　　 电话那端的大江：“哦，你想了解她，她不是坏女孩，她很懂事、她能吃苦、她命运很坎坷……行了，我不跟你唠了，我们俩正在卖菜呢，想趁年前多挣点前，马年我们准备结婚。哎呀，我要帮她称称了，我们忙着呢，快挂了吧？妈！”
　　 凤英：“喂，不是，那个她在你身边不方便，等她不在时你给我打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