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埂上村五队来了三位女知青。“同是天涯沦落人”，更主要的是女同胞，所以，在刘杆子的建议下，我、小黄决定跟着刘杆子前去拜访，时间定在晚饭后。
　　 进门，扑面而来的是呛喉咙的烟味和嘻嘻哈哈声。满屋子的贫下中农有站有坐，将起居室围了个密不透风，且个个都抽烟，烟雾缭绕，整个屋子像是观音菩萨的正殿。三位女生坐在床边，呆呵呵地看着社员们傻笑着。
　　 这儿的方言要比南京话难懂多了，我们来了两个多月，也只能连蒙带猜的弄懂三分之一，那几位女生肯定是一句不懂，却堆起笑容，还有模有样的点头附和，也不知道是到农村后变的世故了，还是尊重贫下中农的缘故，可能二者都有。
　　 其实社员们根本不在乎你懂不懂，他们有自己的关注焦点：城里的女娃皮肤与乡下女人如何的不同，十根手指如何粉嫩，柔软之类的，这样嫩手不能干活，只能......当然，多数人是用眼而不用嘴，如同所有大戏一样，观众的目光和议论总是集中在女演员身上。那几位女生估计从未经历过这种场面——同时被十几双眼睛盯着。不知所措，她们似笑非笑的尴尬相，现在回想起来仍不免掩鼻“嗤嗤”。
　　 见我们进屋，女生们如遇救星，大方地让我们在自己的床沿与她们并排就坐。说真的，我好像没有那种“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的感受，看着跟我们一样的房间陈设，堂屋里摆好了簇新的锄头，扁担，还有粪桶等等，倒是有一丝“终究没能躲过”的那种幸灾乐祸。
　　 社员们饶有兴致，似懂非懂地听我们用南京话聊天，那情景，好像是在听戏，虽然没有叫好声，却也是私下不时地点评一两句，但我们基本上一句是也听不懂。
　　 从小学到中学，约定俗成的是，男女生如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或“学习”上的事，是根本不可能坐在一起谈话聊天的。虽然有“隔壁班的哪个女孩儿怎么还没经过我的窗前”那种奇妙感情的萌动，但毕竟是“男子汉”们的绝对隐私；女孩子们也同样，更还得“端”着点儿，表面上是不可能漏丝毫来的，现在居然坐到了同一张床上，还靠的这么近，哦！
　　 女人身上特有的气味和着淡淡的雪花膏香味，让我觉得飘飘然，不晓得干什么好。小黄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抽着烟，潇洒的弹着烟灰，好像是久经沙场的老手了，不过，一会儿拍拍裤腿上的灰，半分钟不到就改变一下坐姿，眼角余光一刻也不离开人家女生，却不敢正面瞧个五秒钟以上，哈哈！装的像是那么回事，其实跟我一样：魂不守舍呢。
　　 刘杆子十九岁，大我们三岁，老成多了，也不知道他哪来那么多话，从初一说到初三，一一点评老师。学校里的各种绯闻在他嘴里说出，像是亲身参与了的一样，更是讲了一大堆下乡以后的“心得体会”，然后又教她们此地方言中几个关键词的掌握等等。几位女生在刘杆子的谈笑中渐渐的放开了。和刘杆子最谈得来的叫秋英，话也最多。不过据我的观察，刘杆子似乎对叫玲玲的更有兴趣，表面上跟秋英韶个不停，眼光却常溜到玲玲脸上，一句话的结尾：“啊是的啊？”也总是对着玲玲。
　　 该走了，我用眼神提醒刘杆子，刘杆子站起来，突然掏出香烟，在场的二哥每人一根，“不早了，贫下中农同志们，希望大家跟我们一样，走吧，走吧，让人家女娃早点休息，啊是的啊？”
　　 躺到被窝里，刘杆子兴奋的神经似乎还没有得到抑制，翻来翻去的折腾了约十几分钟，居然坐起来，穿上卫生衣，斜靠着墙，抽起了香烟。
　　 搞不清是被刘杆子“骚扰”，还是自身的原因，我竟然一点睡意没有，拉过棉袄往头下一塞，欠起身，点了根香烟。我这儿香烟刚着火，就听见小黄“悉悉索索”的在被子上摸什么，“咦，我香烟掉那边啦？”刘杆子道：“算了，表找了，这块。”两张床相隔不到半米，小黄接过刘杆子的烟，往嘴里一放，叼着就吞云吐雾起来，懒的手都不扶一下。好一会儿，谁都没说话。还是刘杆子打破寂静——
　　 “哎，你们看出来没有，有人对玲玲有意思？”
　　 我道：“除了你，没别人。”
　　 小黄道：“我看也是。”
　　 “你们瞎扯了啵，我说的是二哥，”刘杆子有点急了：“她们队副队长的儿子，就是哪个大块头，老站在玲玲边上。我注意到有两次，还故意装着不小心，手搭在女娃肩膀上，人家都不好意思挡住”。末了，刘杆子显然有点激动。
　　 “真的啊，我倒是没注意，黄杆子，你啊看到的？”
　　 “好像也没有看见哎。”
　　 “跟死人头一样。”刘杆子叹了一口气。
　　 小黄道：“你管人家那个看中哪个呢，莫非你——？”小黄猛吸一口烟，烟头一亮，顿时看清了小黄坏坏的笑脸。我立刻附和：“就是，就是。刘杆子，挑明了说，都是朋友，说不定还要我们出一把力的时候呢。”
　　 刘杆子道：“表瞎说，传到人家女娃耳朵里，我成什么人了？我是看出来的。”
　　 “在农村，自己养活自己不容易，男娃好混，女娃就不好说了，吃不下这份苦，找个农民嫁出去，不是不可能的，你们说啊是的啊？”
　　 我道：“哦，你以为你能养活自己？”
　　 刘杆子道：“我一个人好混，到处吃香的喝辣的，一人饱全家饱。不过要是在农村成家，那就是说，可能真要一辈子扎根农村了。”
　　 “一辈子”、“扎根”两个词刚出口，就像被天山神女两颗“销魂冰雪弹”击中，我和小黄顿时打了个寒战。刘杆子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刚才不经意之间说了什么，续上一根香烟，一声不响的吸了起来。今晚三个人再也没说一句话。
　　 我突然想起来，下乡的当天，在县城汽车站，接其他大队知青的一个六四年的老插子，上身一件老布衬衫，只扣了下面两个扣子。一条至少打了七八个补丁，洗的发白了的蓝咔叽布裤子，裤脚卷的老高，扛着根扁担，要不是他开口问我是南京哪个学校的，我还真以为他就是本地一农民呢。他告诉我，大学没考上，当了一年“社干”，好多人去了新疆“支边”，他算是幸运的，老妈找人，才算是在江南农村安了家。已经插队四年了，去年讨了一当地女娃做老婆，现在已经当爸爸了。记得他说着就笑了起来，笑得很憨厚，露出一种让人羡慕的幸福感。
　　 “四年？”我当时就头晕了，能坚持四年就已经是具有非凡的勇气和耐力了，居然还讨了本地老婆。“扎根农村一辈子”口号是这么说的，无论从情感还是生活习惯来说，没人真拿它当回事儿的，况且，经过文化大革命的洗礼，我们早就谙熟：口号归口号，现实归现实这条真理。不过眼下这位四年的老插子，告诉我，一切皆有可能。不敢再继续往下想了。
　　 也真是累了，一声不吭的香烟抽完，钻进了被窝，蒙上头。刚要睡着，就听见刘杆子、小黄脱衣服钻被窝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