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馨兰，对不起，我不能陪你走完这一生了，但我的爱会陪着你一辈子。”舒楠的泪流了下来，滴在馨兰的手背上。泪里带着温度，烫疼了馨兰的心。
　　 馨兰擦去舒楠的眼泪，挺了一下身子，让舒楠可以更加舒适地靠在自己的身上。秋日的阳光透过玻璃窗投射在舒楠苍白的脸上，舒楠努力地挤出一丝笑容。
　　 “馨兰，我是不是不像个男人？你说男人不会掉眼泪的。”握着妻子的手，舒楠用比较轻松的语气说着。
　　 “我说的是，男人不能当着别人的面哭，舒楠，我不是别人，我……我是你的妻子，你的爱人。”馨兰的泪成串成串地落下，落在舒楠的肩上。
　　 “馨兰，其实我不怕死，我只是不想死，我爱你，想天天跟你在一起，跟你生个孩子，然后我们快快乐乐到老。”
　　 “你不会死的，我不许你死，我要你陪我到老，我要你一直宠着我，爱着我。舒楠你看，我们的墨兰就要开花了，有爱，生命就会开花。舒楠，你不许放弃……”馨兰在舒楠耳边喋喋不休地说着，他们的目光同时落在摆放在茶几上的那一盆兰花。
　　 那是一盆葱葱郁郁的兰花，深绿色的叶片丛生如剑，泛着光泽的绿叶，永远传递着春的气息。这是一盆墨兰，一年前的园艺博览会中，舒楠对它一见倾心，便带回了家。
　　 舒楠是大学国画老师，极爱兰花，尤其喜欢墨兰，喜欢它的幽静与高雅。馨兰是舒楠所教的第一批学生中最为出色的一位。舒楠儒雅的气质让馨兰仰慕，而馨兰的轻灵飘逸的美也令舒楠倾心不已。爱情的种子就这样在师生之间萌芽、生长。
　　 馨兰大学毕业后留校任教，两个人在大家的祝福下结为连理，成就了一段校园佳话。或许是老天嫉妒这对相亲相爱的人间伉俪，在结婚半年后的一次体检中，舒楠被查出了癌症，而且已经到了晚期。先进的医术也无回天之力，舒楠不想把生命的最后时光浪费在医院的病床上，不顾医生与家人的反对，执意要回家。
　　 “馨兰，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喜爱兰花吗？”舒楠缓缓地说。
　　 “为什么？”
　　 “因为兰花让人心静，每次静静地看着墨兰，就像在看着你。墨兰，它原本生长在山林草丛之中，不与百花争艳，只为‘山川瑞色，樵牧欢声’；不负春风春雨情，一生风韵染春秋。馨兰，你就是我心中的那一朵墨兰，让我挚爱一生。”说了一大段话，舒楠的呼吸有些沉重。
　　 “舒楠，舒楠，我爱你。我是你的馨兰，你爱的馨兰，你答应过我的，你要一生一世陪着我。”馨兰将舒楠搂在怀里，任眼泪肆意横飞，却不敢哭出声。
　　 “馨兰，如果我不在了，你一定要好好地活下去，你活着，我就不会死。你要懂得，你活着，就是为我们两个人活着，代我活着，我会通过你的眼睛看这个世界，通过你的心感受这个世界。我还要你结婚，然后生个孩子，好好地享受生活，享受天伦之乐。馨兰，答应我！”
　　 “好，我答应。”馨兰吻着舒楠，泪水不停地落在他苍白的脸上。
　　 “馨兰，再放一遍《暗香》，我想听这首歌。”
　　 馨兰拿过枕头垫在舒楠的后背，打开了音响。一曲《暗香》，倾泄了一室，于这水愁花影的夜色中起承转合着甜蜜亦或忧伤。
　　 当花瓣离开花朵，暗香残留；
　　 香消在风起雨后，无人来嗅。
　　 如果爱告诉我走下去，我会拼到爱尽头。
　　 心若在灿烂中死去，爱会在灰烬里重生。
　　 难忘缠绵细语时，用你笑容为我祭奠……
　　 “馨兰，让爱重生，你幸福的微笑是对我最大的慰藉。”看着馨兰，舒楠拼尽生命中最后的一丝微笑，缓缓地闭上了双眼。
　　 【二】
　　 “一帘幽梦随风去，从此再无惜花人。”那是一个斜阳若影的黄昏，馨兰念着诗句，看着那盆墨兰，泪潸潸而下。她的舒楠去了，却在这间小屋里留下了满满的爱，还有这盆墨兰。
　　 馨兰俯身低头，亲吻着墨兰，如同吻着爱人的脸。她征得了舒楠父母的同意，留了一把舒楠的骨灰，埋于墨兰盆里，这样，舒楠便可与她日日相伴，从未分开。
　　 这盆墨兰，成了馨兰情感上唯一的寄托，虽然她越来越清瘦，可她的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她知道，舒楠喜欢她的笑，在天堂里也希望可以看到人间的她每天都微笑地活着。馨兰的妈妈一直陪着她，生怕自己痴情的女儿想不开做了傻事。
　　 “妈妈，不要担心我。我会好好地活下去，因为舒楠在天上看着我。”馨兰轻声地安慰着妈妈。
　　 “孩子，妈是心疼你啊。”妈妈的眼睛湿了。
　　 “妈，不哭。春天来了，我也该回到学校上课了。妈，我答应你我会好好的，你回去吧，爸爸需要你照顾。”
　　 “女儿，答应妈妈，好好生活，如果遇见合适的，就往前走一步，这也是舒楠的心愿，舒楠嘱咐过妈妈。”
　　 “嗯，妈妈。我会好好生活。”当载着妈妈的列车驶出了馨兰的视线，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蹲下去，将头埋在腿上，放声大哭，全然不顾别人怎么看，就那样痛快地哭着，哭着。
　　 “你好，需要帮忙吗？”不知过了多久，馨兰听到一个声音在她耳畔飘过。她泪眼婆娑地抬起头，看到一张男士的脸，脸上一副关切的表情。
　　 “谢谢，不用。”馨兰挤出一丝笑，却又牵扯出一串泪。
　　 男士递过一包纸巾，馨兰接了过来，使劲地擦着眼睛，却不想越擦越多。
　　 “要不，我陪你去站里的休息室坐坐吧，你需要稳定一下情绪。”男士热心地说。
　　 馨兰点点头，站起身，却因为蹲的时间太久，险些摔倒。男士急忙扶住她，馨兰虚弱地笑笑。两个人走进休息室，男士要了两杯菊花茶。馨兰坐了下来，双手握着玻璃杯，凝视着杯子里的菊花。乳黄色的花瓣慢慢散开在玻璃杯里，菊花的清香渐渐弥漫开来，叶片翻卷着沉淀到杯底，有一种壮烈的美丽，像极了此时梨花带雨的馨兰。
　　 “你喝一点热茶，虽然是春天，但毕竟不算很温暖。我们是陌生人，你不需掩饰，也不用难为情，我不会笑话你。”男士的声音很轻柔。
　　 “谢谢你。”馨兰终于停止了哭泣，给坐在她对面的他一个苍白的笑容。
　　 从火车站回到家，馨兰晚饭都没有吃，将自己扔在床上，然后缓缓睡去。
　　 敲窗的冷雨惊醒了本就睡得不沉的馨兰，于是再难入眠，睁着双眼，思绪从梦里飘飞。梦里曾与舒楠双倚，醒来却是独自低泣，望着窗，黑暗中再也寻不到相视的光。昔日美好的点点滴滴，顷刻间化作一缕青烟，拂过馨兰落满悲伤的心底，陡然留下一抹温情。于是，从未停歇的思念赤着脚随着这半城春雨飘落在房间的每个角落，游丝于每一寸空气里。舒楠的笑靥不断地在她的眼前浮隐浮现，馨兰张开手，想要触摸，却再也无法相拥。
　　 身如浮萍，形如枯叶，心在风雨中辗转。这个夜晚注定无法成眠，馨兰索性起身下床，来到客厅，移步到那盆墨兰前。
　　 “舒楠，我知道你一点都不愿意看到我颓废的样子。所以，明天我要回咱们的学校上课了。你会开心吗？”馨兰抚摸着墨兰的叶子喃喃自语。
　　 “许你一世欢颜，留我半生孤单。舒楠，驻守的时光，开出一树兰。”馨兰对着兰花将嘴角上扬45度，露出灿烂的笑容，却不想眼角又落下一串泪。
　　 “舒楠，让我的泪化作缕缕兰香飘向天堂与你紧紧相依，让我和这今夜朦胧的细雨沉醉在墨兰的清幽里与你永不相离……”夜深沉，尘世的喧嚣早已沉寂在风雨中。雨滴敲打着窗棂，发出“滴答”的声音，长夜无语，平添了初春寂静的心碎。许久，馨兰以一种姿势倚在窗前，与兰花低语，仿佛，她与兰花都被尘世遗忘。
　　 【三】
　　 早春的G大已是一片花红柳绿，到处一片生机盎然，一个个朝气蓬勃、青春飞扬的大学生在校园里穿行。
　　 馨兰缓步走进校园。她的脸上化着淡妆，明亮的眼睛，流露出深深的落寞。她穿着黄色的高领毛衣，浅色的风衣，修长的身材，秀气的五官，瘦削的下巴隐藏在毛衣的高领里，说不出的动人。一头直发，束起一缕披在肩上，即便心中满是伤痛，也无法遮挡她浑身的艺术气息。很多同事跟馨兰打着招呼，对她报以关怀的微笑。馨兰感动着、温暖着，同时也付之微笑。
　　 馨兰先去教导处张主任那报到，张主任热情地接待了馨兰。
　　 “馨兰，你回到学校我们都很欣慰，我想舒老师也希望看到你振作的样子。”张主任是个五十岁的中年女人，她亲切地拉着馨兰的手，毫不掩饰地传递着她的关怀与慈爱。
　　 馨兰笑着说：“张主任，我会振作。毕竟，国画是我和舒楠共同钟爱的事业。”
　　 “馨兰老师，这学期系里新来了一位西洋画老师，是刚从海外留学回来的，被我们校长强拉硬拽了来。走，我带你去见见，虽然国画与西洋画从莫种意义上说好像格格不入，但都是源远流长的艺术，而艺术无国界，你们可以相互切磋。”
　　 “好的，张主任。”尽管从来都对西洋画没兴趣，馨兰还是尽力表现出一种热情。
　　 “新来的老师叫林雨涵，他的办公室跟你的办公室相邻。”张主任一边走，一边跟馨兰介绍，“到底是留过洋的，那气质，那派头就是不一般。”张主任似乎很欣赏新来西洋画老师林雨涵。
　　 馨兰笑了笑没做答，此生，她的心里优秀的男人只有舒楠，再不会有人强过她的舒楠。
　　 “林雨涵老师，这是我们学校的国画老师欧阳馨兰，在国画上很有造诣，她的国画课很受学生推崇。不管国画还是西洋画，归根结底都是画，你们可以互通有无。”张主任很热情地介绍着。
　　 “你好，林老师。”馨兰对着正在整理办公桌的林雨涵打着招呼。
　　 “你好，欧阳老师。”抬起头的林雨涵正好迎上馨兰的目光，一时之间，两个人都愣了。
　　 “是你啊！”两个人同时发出惊叹。顷刻间，馨兰的脸有些微红。
　　 “你们，认识？”张主任有些愣住了。
　　 “我们昨天见过面，不过是在火车站。欧阳老师大概是送人，而我是刚到这个城市，我跟馨兰老师问路了。”林雨涵赶紧说。
　　 “哦，对，我昨天送妈妈上火车。”馨兰接过话。
　　 “那就不用我多介绍了，你们聊吧。”张主任转身离开。
　　 “这个世界真小，转眼我们又见面了。你好吗，欧阳老师？”林雨涵笑着说，同时打量着馨兰。昨天梨花带雨的样子楚楚动人，今天清秀飘逸的样子依旧动人，只是眼神里似乎藏着与生俱来的清愁，即便是笑这也无法掩饰。
　　 “谢谢你，林老师。昨天让你见笑了，我还好，希望以后多加关照。”馨兰淡淡地说。
　　 “说多加关照的该是我吧，毕竟我才是初来乍到。欧阳老师，请多关照。”林雨涵故作正经地说。
　　 馨兰浅笑未语。
　　 【四】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馨兰的眼睛立刻蒙上一层雾气，物是人已非，“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这间办公室是学校特别为舒楠和馨兰准备的。他们在办公室的窗台上摆满了各种大大小小的兰花，春兰、蕙兰、寒兰、四季兰、蝴蝶兰等等。馨兰曾笑他是“兰痴”，说这里是办公室，又不是花房。舒楠说，办公室也是咱们的家，所以我要把这里打造成“兰室”，让你我每天都置身于兰的气息里，这里就是“世外兰园”，车水马龙尘世喧嚣被挡在外，你我置于兰室共享水云间。
　　 墙壁上是舒楠亲手写的兰花，历来画兰花不称画，而说写。因为画兰花是以中国书法为功底，每一笔都是写。人们欣赏以兰花为主题的国画时，往往注重其出发的功力，并通过写的水平欣赏他写出了多少兰花的精髓。自然舒楠画的兰花落款的署名也是“舒楠写”。历代画兰的画家里，舒楠最推崇朱耷的画法。因此舒楠的兰大多也是寥寥数笔，神情毕具。
　　 睹物思人，眼前的每一盆兰，每一幅画上都有着舒楠的气息，馨兰根本就无法让眼泪停下来，一边浇花一边自语：舒楠，舒楠，没有你，何言幸福？
　　 沉浸在思念中的馨兰无法自拔，直到敲门声响起，她才停止自语，抬起头，林雨涵的笑脸出现在她眼前。
　　 “欧阳老师，你怎么又哭了？”尽管这句话一定不会让眼前的女子喜欢，可林雨涵还是无法抑制内心的疑虑甚至还有些许疼惜，脱口而出。再一次让一个男人目睹自己泪流满面的样子，馨兰顿感尴尬还有一点狼狈。
　　 “哦，眼睛里好像进去了什么东西，老半天没有出来，倒惹得眼泪下来。”从不撒谎的馨兰不得不用这个并不高明的谎言掩饰自己的情绪。
　　 “现在好些了吗？我可以欣赏一下你的办公室吗？”林雨涵没有走的意思，自然也是因为放心不下眼前悲伤不已的女子。
　　 “好多了，林老师请进，好久没有收拾了，林老师别见笑。”
　　 林雨涵信步走了进来，满室的兰花让他眼前一亮，即便是见多识广的林雨涵也不得不承认自己确确实实地为此而惊艳了。
　　 细细地看过墙上的每一幅画，林雨涵不断地点头，到底是国画精深，简单的几笔线条都有着无穷的韵味，内心暗自叹服。
　　 “欧阳老师，这个署名舒楠的画家，是不是很有名气的画家，或者说前辈？他的画颇有朱耷大师的味道。”林雨涵感慨着。
　　 “真没想到林老师作为西洋画的传人居然对国画也这么有研究，你看得很准，这几幅画都是临摹朱耷的写法而成。舒楠，不是前辈，他是我丈夫。”馨兰说完用牙齿咬着嘴唇，拼命抑制着又要夺眶而出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