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眼见到她，仿佛在暮色苍茫之中，有一轮明月升起，华美而清亮。他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感觉，只是欢喜，欢喜得像个双手捧满糖果的孩子。
　　 在这座远离战火的偏僻小城，他的心中还隐隐约约藏着一个桃花源的美梦。这种欢喜的感觉原本深藏在美梦之中，在不为人知的夜里，在逃开世俗的背后，他才敢一个人带着苦涩和委屈细细品尝。他以为，这个秘密一辈子也不会泄露。可是，她，十九岁的她，一袭嫩黄的连衣裙，无声地跨进门来，像一道摄人的月光，令他的心猝不及防，顷刻间暴露无遗。
　　 他刚参加工作一年，在教育处担任文艺干事。这是他迎来的学校里第一个迎春晚会，因为校长邀请了县长参加，所以学校较往年更为重视。从策划到筹备，重任在肩他事无巨细。为了保证演出效果，他当仁不让出任男主持。
　　 而女主持正是她。她的手上拿着他撰写的晚会主持词。“老师，我来和你对对台词。”她的声音柔软宛转，像一只柳叶间的黄鹂。
　　 接下来的半个月时间，他和她常在一起，彩排走台，有事没事总是形影不离。触碰到他温暖的目光，只是一眼，她便深陷其中。那熠熠的眼神，成为初春里照耀她心头的一抹暖阳。还有他翩然的风采，磁性的嗓音，都令她沉沦着迷。
　　 谦谦君子，窈窕淑女。那一台珠连璧合、精彩绝伦的晚会，见证了他们两情相悦的开始。
　　
　　 2
　　 他心中那无可名状的委屈，皆是来源于一个粗俗卑微、扁脸宽臀的乡下女人，他无奈之下迎娶进门的发妻。
　　 他的父亲是挑担吆喝、走街串巷的小货郎，为人诚实，童叟无欺。因为不定期地为邻村的杂货店送货，便与店主相好结成了拜把兄弟。过年过节，送往迎来，两家人便熟稔起来。一次酒酣耳热之际，两家孩子一儿一女便订下了娃娃亲。他自小聪颖好学，人也俊朗伶俐。只是自从日本兵占领了交通要道，他父亲的货担便长期短货，再者四处叫卖也太危险，他的家道一天天衰败下去，竟至要荒废了他的学业，急得父亲一病不起。倒是岳父得知消息，差人送来银两救急，一是供他读书考学，二是保他家生活无虞。就是这样，他从偏远的乡村一步步考入到大学里去。毕业那年，他奉父母之命，早早成婚。也只是到了花轿抬进门来，他才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新娘——性格木讷，大字不识，身板粗壮，能旺夫生子，是持家过日子的能手。他是孝子，又受人恩惠。于是双方父母满意，他便满意。
　　 婚后，他谎说工作需要匆匆赶回城里。平时没有特殊情况，他都是吃住在校，很少回家。偶尔有事回来，两个人也没有话语。可他看到，他的女人家里家外收拾得妥帖安稳，对老人也无可挑剔。鸡鸭成群，猪羊满圈，庄稼也打理得有模有样。在父母和乡亲们眼里，这是他家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是自小吃人救济的穷小子，原应该没有什么不满意，只是在他一个人的时候，便觉得满心里委屈。他知道，就算他不动这个女人一根手指，他也只能把日子将就下去。永远就这样死水一潭，没有涟漪。
　　 可是她闯了进来，令他躲避不及。炮火一天天逼近了小城，人们在硝烟的笼罩之下，都生出了拼死而活的勇气。他开始动摇了，他想挣脱那一潭死水。他日夜拷问自己，我还有求爱的权利吗？
　　
　　 3
　　 毕业季来临了。
　　 她对他展开了最后的攻势。她把自己浅紫色的毛衣拆了，一针一线织成了他的手套和围巾。她从家里偷来了雪莱和普希金的诗选，他们共同朗读着《简爱》里的名句。她在家里专门为他烧制了雪菜银鱼，又配好了上等的法国葡萄美酒。她将闺房里的吉他抱进他的宿舍里来，坐在他的床铺上一起饮酒赋诗，弹琴唱歌。她晚上与他在校园的小河边约会，依偎在他宽厚暖贴的怀里数星星看月亮。
　　 他投降了，心被她一点点俘获。在她的呼吸里，世界上每一寸空气都那么香甜无比。
　　 他们相爱了。她吻他光滑的额角，她许诺他一生厮守，不离不弃。
　　 她毕业离校的时候，他也搬离了单身宿舍，与她在城里租房，过起了欢天喜地的夫妻生活。在那个年代，一个男人本可以拥有三妻四妾，这是十分正常的事。可他偏不这样想，他从来就不认同那样的婚姻方式。他是一个凡事追求完美的人，要么爱，深爱，要么不爱，那就离开。
　　 他爱她，他不要人与她分割，他要把整个人整颗心全部交给她，这样才不会辜负她的情义。他与她告别，他要去乡下与发妻理清关系。那个清晨，阳光从门缝里射进来。他信心十足地站在她的面前，由着她将他颈上紫色的围巾绕过肩头。
　　 在她含情脉脉的目光中，他轻快地转身出门，向小巷深处走去。
　　
　　 4
　　 乡下女人吃惊地望着他紫色的围巾，结婚这些年来，他从来在这个死气沉沉的家里没有焕发出一点色彩。女人以为他或许是在回心转意，便羞低了头匆匆跑出屋外，一个人在院子里切猪草。可是两只耳朵却像是长在他的脚上，听着他一步步走到近前来，枯死的心里复活般狂跳不止。脸渐渐地红了，每根汗毛都微微地发痒。
　　 他犹豫再三，还是说了他和她的事。最后他斩钉截铁地说：“咱们离婚吧，我不该再耽误你，你一定会找到一个喜欢你的人。”
　　 女人始终低着头，一句话也没说，切猪草的手上也没有停顿。他无法判断女人是否听懂了他的话，还是女人根本就没有听。在女人的沉默面前，他变成了一片无足轻重的羽毛。他忽然感到自己成了忘恩负义、以怨报德的小人。他令自己无地自容，像个没有归宿的逃兵。
　　 他逃离的身影还没有走出村头西行的大道就被父亲派来的追兵捕获。当面第一句话在他听来犹如晴天劈雳，在他的头顶狂轰乱炸，他的爱情自此无法复原——上吊了！
　　 那个可怜的女人用一根麻绳把性命和对婚姻的保卫捆绑在了一起。
　　
　　 5
　　 他的父亲和岳父一起从乡公所告起，长长的状子投到县衙里去。说他是喜新厌旧、嫌贫爱富的陈世美，骂她是水性杨花、勾引人夫的狐狸精。也是在父亲的骂声里，他才晓得她的父亲竟然是堂堂的一县之长，是那位坐在台下静静欣赏他们迎春晚会的洋派绅士。
　　 他暗暗地想，怪不得她把雪菜烧小鱼烧得那样美味精致，怪不得她把吉他弹得那样动听迷人，怪不得她能拿到那些外国人写的诗和小说。原来她有着这样高贵的出身，可是她竟然爱上了我这样的穷小子，不惜从家里搬出来与我吃罪受苦，从来不摆小姐的架子，她的爱比自己领略的还要深吧。
　　 正值他守在乡下处理妻子丧事的时候，一夜枪声紧迫，县城解放了。
　　 当他回到城里的租住房门前，一把锁横在那里，她像一粒掉进沙砾的尘土，转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离婚的事早已闹得满城风雨，他成了尽人皆知的陈世美。
　　 关于她消失的几种传说他都在心里翻来覆去地想过，他坚信她不会爱上别人，她的离开只与这场战争有关。在无数的夜里，他都梦到她乘上了一列开往春天的火车。他的视线紧紧追逐着，那嫩黄色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车厢的深处。关于他的命运，他更愿相信这一切都是上天对他的报应，让他为了得到一切，结果却是一无所有。
　　 小城的人对他是幸灾乐祸，当面唾弃他，他成了小城人民的公敌。
　　
　　 6
　　 十年之后，他方才遇到一个外乡的女人，不介意他的过往，愿意和他一起过日子。就冲这一点，一颗孤苦凄凉的心又生出些许暖意，他对妻子终生感激。
　　 很快，他有了女儿。隔两年，又有了一个儿子。小城里对他的非议渐渐地少了，没有了。他终于过上了正常人的生活。他明白，这一切都得益于他老实忠厚、乐于助人的妻。“文革”时，有人把他当年的事情拿出来，揭露他爱过国民党高官家的阔小姐，想借此整治他，甚至发动他的妻子揭发他的丑陋。那个年代一日之间夫妻反目，兄弟成仇，再寻常不过。可是无论那些人如何威逼利诱，他的妻硬是没从嘴里说出他的半个“不”字。正是他的妻，保佑他躲过了十年浩劫。
　　 十年，二十年，女儿大了，工作了，出嫁了，嫁了个不错的人家。儿子也长大成人了，到外地读了大学找到了薪水丰厚的工作。
　　 小小的屋檐下，他和妻在烟火里厮守，华发渐生。年轻时那一场痛彻心扉的爱情，有时会随着一阵风，偶尔飘过他的脑际。他稍稍一怔，竟怀疑是别人的故事。还有那位女生的面容，他更是记不起了。
　　 梦里也是如此，依稀得难辨真假。他笑笑，无奈地，又摇摇头，不知从何说起。
　　
　　 7
　　 那一日，他到街上去为妻子订一个生日蛋糕。他记得很清楚，那是妻子六十八岁的生日。妻小他两岁。
　　 隔着街上喧嚣的人群，一位华贵的妇人径直来到他的面前，颤抖着问他：“你可认得我吗？”
　　 那声音轻柔宛转，像柳叶一样软。在最沉的记忆里，是多么似曾相识。可是眼前人，他却不认识。
　　 妇人泪珠纷乱，缤纷如雨。双唇颤抖着再问：“你还记得当年那个女学生吗？”
　　 只这一问，记忆的闸门轰然而开，瞬间将他兜头淹没。春天的阳光，嫩黄的长裙，紫色的围巾，长长的里巷，含情脉脉的眼神。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不料想轻轻一触，往昔便如柳絮，满山遍野，扑天盖地。
　　 他与她相隔咫尺，中间的光阴似一列火车，呼啸而过，永不回头。
　　
　　 8
　　 电话里，远在大洋彼岸的儿子告诉他，她走了。来大陆寻他时，她已是身患绝症。儿子说，妈妈心里只有一个你，为了你，孤身等了一辈子。妈妈当年跟着姥爷从大陆退居台湾，原只是避避风头，根本没想到被一条海峡隔成了牛郎织女，她一直后悔，没有来得及把怀孕的事告诉你。她为了晚年能和你在一起，她可以不要任何名分，只要一幢房子，哪怕是傍着你住下，日日相见，便日日心安。如果有可能，她当然愿意和你一起去美国，一家三口人亲亲热热在一起。
　　 他想起街上一遇，手中提着妻子的生日蛋糕。他的心被绞成了一片一片，望着妆容整齐的她，望着她身边挺拔俊秀的儿子，他多么想说，“好啊，我不会再让你等，我愿和你们一起去。”可是他不能说，他晃晃手中的蛋糕，他家有老妻。
　　 她说：“都怨我，我不能怪你。你回家之后，半月没有消息。战火烧到了城池，我跟着父亲撤走，只想保护肚子里的孩子。现在想想也好，幸亏我没来得及留下只言片语，不然会误了你一辈子。”
　　 而她的一辈子又是怎么过来的？他不敢想，在那样美的花样年华被突兀地横切了一刀，最后都没能复合，该是怎样的痛彻心扉。这份痛，仿佛只有他一个人才能体会。可是这个时刻，她已经走了。
　　 挂断电话，他的泪水滑过鼻翼，暗凉入夜风里。纱窗上，月色朦胧。
　　 他恍惚看到，尘封的岁月后面，光阴列车一节节远去，透过暗昧的车窗玻璃，有她窈窕的身影，嫩黄的衣衫，莞尔一笑，深情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