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夜，风就会显得肆虐，吹着老温头略显单薄的身子骨。他缩了缩脖子，向前走着。
　　 老温头心里还是有些惴惴不安，他慢腾腾地走到清风小区大门口，向里张望了好久。小区铁艺雕花做成的，圆拱形的大门“清风小区”四个字被霓虹灯包围着，就那么一闪，一闪地晃着老温头的眼。
　　 他捏了捏小棉袄内衣兜里揣着的五千元钱，咬了咬牙，还是走到了小区门口。小区的大门是锁着的，小门，今晚不知怎么也上了锁。
　　 老温头“咚咚”地敲了敲亮着灯的看门人的窗户，窗户打开了：“你做啥？”一个陕西口音响起。
　　 “我想进去。”老温头陪着笑脸。
　　 “你这个老汉，这个小区也是你随便进的，莫闹了，快走远些。”看门人连一个笑脸也没给老温头，就把他赶走了。
　　 老温头叹了口气，怀里的五千元钱硬邦邦地顶着他的胸口。还是回过了身，又敲了敲窗：“我进去找个人。”
　　 “找谁一个？前天领导刚吩咐过，天黑就要锁门，任何人不允许走前门，有事到后门去。”
　　 “咋？还有后门？啥时候开了后门？”
　　 “上周开的，领导说了，前门出出进进人太多，不好看。”看门人有些不耐烦地解释着，“走后门，走后门。”看门人不容商量的话语热热地喷在老温头脸上。
　　 老温头咂了咂嘴，叹息了一声，身子还没转过来，便听到窗子被“咚”地关上了。在关窗的瞬间，老温头似是听到了句看门人的话：“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啥货色，就想找领导，领导也是那么好找的。”老温头像是被当头敲了一棍子，愣了半响，摇了摇头，又慢吞吞地向小区的后门绕去。
　　 路灯有些孤单，照在老温头身上。影子被拉得好长，一步，两步……越走越远，影子也被越拉越长。老温头蹙着眉，又一声叹息，好似夹杂着无奈，又似带着些忧愁，默默向前走着。
　　 “温叔，天这么黑，你这是往哪儿去？”走了没几步碰到了儿子的同事，在纪检委工作的小白。
　　 老温头的脖子缩得更低了，似是做了亏心事，连说话的语气都嗫嚅起来：“我，我……没事，转转。”
　　 “大冬天的，天这么冷，别转了，早点回去吧！叔。”小白说着。
　　 “好，好，我这就回。”老温头的背似是驼了些，脸有些微红，也许只有他自己知道，自己的脸发烧了。怀里的五千元钱生生地硌着他心口的肉。他把胳膊夹了夹，似是要赶紧摆脱小白，加快了几步，越过了小白的身子，匆匆向前走。
　　 小白很纳闷：“平时温叔不是这样的，每次见了我们都要拉住问长问短，也从不会在晚上出来散步。今天，还真有些怪了。”小白有些自语。回身又看了看老温头，“今天，背怎么也驼了？腰好似弯了些。平时，温叔的腰，挺得要多直有多直，真是怪事了。”小白边走边寻思着。
　　 老温头怕再遇到熟人，加快了脚步，向清风小区的后门走去。
　　 转弯处，是一个广场。要想到小区的后门，就要绕过这个广场。
　　 广场上，四周的路灯很亮。夏天，吃完晚饭，这儿就是这个县城男女老少的聚集地。广场上会跳起广场舞、交谊舞，还有许多兜售零食与小百货的地摊，很热闹。因为人多，县纪检委立了很多宣传牌。名曰：廉洁广场。
　　 冬天了，广场上多了些岑寂与冷清，只有广场上的宣传牌孤单地挺立。老温头抬头看了一眼那些宣传画，都是用喷绘做成，在路灯的反射下发着五彩的光。老温头又看了一眼，仍然看得不甚清晰，只是看清了每一个广告牌中央安放的大大的一个“廉”字。他又张大了眼睛，却没看清楚是什么内容。老温头的脸上挂着笑，又不算笑，又好似带着些许的苦。
　　 “唉！光会嘴上说，说得比唱得好听。”转过广场，就看到了小区的后门。
　　
　　 二
　　 清风小区，这可不是个普通的小区。虽只有两幢楼，八个单元，七层高，这里却住着全县执掌生杀大权的首脑。记得去年，小区奠基仪式上，县委书记拿着绑了红绸缎的铁锹说：“廉洁从政，两袖清风。”这个小区也就此得了名，叫“清风”小区。
　　 清风小区，以前只有一个大铁门，成天开着。不知怎么回事，这段时间大门上了锁，在旁边开了小门，又多了个看门人。前几日，好像又听某个官太太说上下班不方便，领导又开了这个后门。后门当然没有门，刚好指向一条大马路，也方便人进进出出。邻近的是县委大院，过了马路，就是县政府了。
　　 其实，真正开后门的原因，早已被“马路常委”传得满城风雨了。说是：一天傍晚，一个段姓小伙儿因为工作问题要找人事局局长。那会儿，人事局局长正在小区门口和看门人——远房表叔，下象棋。对来找他的小伙爱理不理，小伙子血气方刚又容易冲动，就对人事局局长挥起了拳头。嘴里还嚷嚷着，“收了我三万元钱，不给我办事，老子今天豁出去了，要打残了你，看你以后还敢鼻子眼朝天长。”第二天，领导就开了这个后门。好像是说，在小区前门闹事，被过往的群众看到，造成了极坏的影响，而人事局局长也真的被打得在医院躺着。段姓小伙，被拘留了几日。县纪检委也组织了专项人事调查组，对此事进行调查，至今仍未听到一丝关于调查结果的风声。
　　 老温头走进了小区。
　　 清风小区的路灯比别的小区都明亮，两幢楼的门相对而开，却是欧式建筑。大片的红加上黄，很耀眼。整堵墙上都贴着小瓷砖，每一块瓷砖在路灯下，发出锃亮的光。老温头咂了咂嘴，脑子闪出自己住的和谐小区，只是用涂料刷成的土黄色墙，刚建好不久，就已不亮的路灯，他嘴角抽搐了一下。目光又伸向了高耸的尖塔，以及尖形的拱门。他笑了笑，笑里却含着些许自嘲。
　　 在路灯下停了停，老温头做了个深呼吸，又捏了捏小棉袄内的五千元钱，向一号楼四单元走去。老温头走得很艰难，走走停停，不到两百米的路，在他看来好似两公里。
　　 老温头站在了四单元楼下，开始徘徊。一会儿走到楼侧的阴影下叹气，一会又想走到楼上去，最后咬咬牙，他打开了单元楼虚掩着的防盗门。走进防盗门，他又在爬楼梯还是乘电梯之间挣扎。
　　 就在这个功夫，似是听到了三楼的门开了，他赶紧退到了地下室的台阶上，站在了阴影里。他听到了三楼居住的财政局局长的声音：“林老板慢走啊，有空来玩儿。”
　　 “要得，要得，张局长莫送咯，莫送咯。”一个四川口音响起。老温头听出了是本县搞建筑的包工头林明。
　　 “老头子，你说张局长知道我们那三条烟里装的是钱吗？那钱，可是我一夜没睡，才搓成像烟卷一样，装到烟盒子里的。”一个四川女人的声音。
　　 “说话小声些，生怕别个听不到。你当张局长是傻子吗？他掂份量也掂得出来嘛！烟的份量有多轻，钱有多重嘛！”是林老板的声音。
　　 “老头子，这下，我们那工程款该划拨给我们了吧？他不会再压下了吧？”女人说。
　　 “哪个晓得嘛！现在的当官的，心黑得紧。我们都给他送第二次了，每次都是三、四万，哪个是个头嘛！眼看就要过年了，工人还等着拿工资回家。”林老板叹息起来，根本没在意地下室的台阶上还站着个人，老温头目送林老板夫妻走出防盗门。
　　 他刚要跨上台阶，又听到了从楼上传下来的声音。
　　 “妈，咱咋不乘电梯，干嘛要走楼梯啊？又累又慢。”似是一个小男孩儿的声音，从七楼传下来。
　　 “你小孩子懂啥，这个时候乘电梯的人多，人家要问起我们，提着鸡到哪儿去啊？咱们怎么回答？”
　　 “就说咱家冰箱装不下，又吃不了，拿到垃圾桶扔了。”
　　 “真是个傻儿子，怎么能这样回答，那不是露馅了。所以，咱走楼梯，楼梯人少，几乎没人走，懂了吗？乖儿子。”男孩儿“嗯”了一声，好似表现出了那个“懂”。
　　 “妈，你咋知道别人送得鸡肚子里有钱？”
　　 “你妈是谁啊！你妈是住建局局长郭富生老婆，你这个小肉蛋的妈。”女人压低了嗓子，又似神秘地笑了笑。接着又说，“儿子，其实，小波送鸡是假，送钱才是真。你看他提着一只鸡，只是掩人耳目。看似是给咱家送一只鸡，也不算啥，你看他，故意把鸡肚子里的黑色塑料袋露出一个小角，还不断地提醒我，‘嫂子，这鸡可肥呢！肚子里的东西，你仔细扒干净了。’我一听就有事儿，结果还真是有钱。”
　　 “妈，你说那包钱有多少啊？”
　　 “少说也该有一万吧！再说了，想要不掏钱的富民安居房住，不给一万，你爸也不会给他。你爸是谁啊！他可是六亲不认，只识钱。”女人有些得意地笑着，说着话就从楼上下来了。老温头只听得“噗通”一声，似是有重物扔到了垃圾桶里。他在心里暗自说了一句：“作孽啊！好好的就扔了，唉！”
　　 老温头目送母子俩进入了电梯，在进入电梯时，听到男孩儿的声音：“住七楼，真高，干嘛要住七楼啊？”
　　 说起住房，领导自有领导的一套说法。财政局局长张有财说了，“金三楼，银二楼。”所以，张局长选择了金三楼。而住建局局长郭富生又有他的一套说法，“七上八下”。所以当初建楼的时候，他坚持只建七层，而他自己也挑选七楼居住。
　　
　　 三
　　 老温头，从地下室的台阶往上走，心情很沉重，看上去，似拖不动腿了。他用左手又捏了捏内衣口袋里的五千元钱，他想起了郭局长老婆的话：“想要不掏钱的富民安居房住，不给一万，你爸也不会给他，你爸是谁啊！他可是六亲不认，只认钱。”
　　 “可我只有五千元钱，富民安居房怕是不会给我了，就算他是玉媛的姐夫，也一定不会给我，他只认钱。”老温头艰难地走出了四单元的防盗门，步履有些蹒跚地向小区的后门挪动。一路走，一路想着送钱的林老板，想着郭局长妻子说得话，他神情恍惚起来。
　　 “蛀虫啊！国家的蛀虫啊！国家早晚被这些人弄垮了。”老温头边念叨着，边走向了马路。不知怎么，他的手轻轻碰到了口袋里的钱，似是很羞愧，又似难过地在马路中央穿行。
　　 “吱吱”一阵急刹车的声音，老温头倒在地上。
　　 老温头醒来，在医院里，左胳膊缠着绑带，还似有夹板。他动了动身子，还好，身子能动。儿子清明焦急地来回走着，又似抹着泪。
　　 “清明……”老温头喊了一声。
　　 “爸……”一声还没叫出，清明就扑到老温头身上抽泣起来。老温头用右手艰难地给儿子擦着泪，“这么大小伙子了，怎么还和小孩儿一样，不哭了，不哭了，没事。”
　　 “爸，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丢下我一下人可怎么过啊？”清明抬起挂着泪的脸。
　　 清明五岁时，老温头的老伴因宫颈癌去世。那时的老温头也不过三十岁。大家都劝他再娶一个，他说啥都不愿意。他怕给清明娶回个后妈对清明不好。他嘴边常挂着一句话：“后娘的心，门缝的风。”半辈子就带着清明，又当爹又当妈，直到清明前年大学毕业，又以优异成绩，以公开招聘的方式被县纪检委录取，才算略微松了口气。
　　 老温头又动了动身子，还好，除了左胳膊好像其他地方没伤。长出了一口气：“还好，还好，其他地方都没事，我这把老骨头，还算硬气。”老温头故作轻松地对儿子说。
　　 清明开始埋怨起父亲：“大黑天的，你不在家，你跑清风小区后门溜达啥呀！还不走斑马线，硬是横穿马路。爸，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跑那儿去了？”
　　 “没……没事，爸就是瞎转转。”老温头不敢抬头看儿子一眼。他突然想起自己小棉袄里的五千元钱，他赶紧摸自己口袋，衣服早换了。他紧张地半抬起身子，寻找小棉袄：“清明，我的衣服呢？我的小棉袄呢？清明……”老温头的目光里没有小棉袄的影子，他的心瞬间“咯噔”了一下，那可是五千元钱呢！他存了半年，老温头把焦急得目光投向了清明。
　　 “小棉袄上都是土，还滴了几滴血，我让玉媛拿回去洗洗。怎么了？爸？”
　　 “啊？那小棉袄里有……”老温头欲言又止，目光里透着些许惭愧。
　　 “爸，你是找这个吗？”清明从口袋里拿出了五千元钱，递给老温头，“爸，你说，你到清风小区去做啥？”清明的目光看似有些严厉。
　　 “我，我……”老温头嗫嚅着，说不出一句话。
　　 “爸，你真的去清风小区了？你到清风小区去干嘛？你可不能做糊涂事啊！我为什么叫清明，你自己给我起的名儿，你忘记啦？你说无论何时都要清正廉明。你说吧，你到清风小区做啥？不会想拿着五千块钱走后门吧？”清明有些略微的激动。
　　 老温头低下了头，眼中似有泪光翻动。他看到清明，他是欣慰的。清明太像年轻时的自己，刚直不阿，他有这样的儿子，他很自豪……
　　
　　 四
　　 记得那时，刚刚改革开放，老温头也只有二十多岁。因了自身的硬气，和一支过硬的笔杆子，做了县委书记的秘书。每日早出晚归随县委书记行走在乡间小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