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这个故事发生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在苏北的一个农村里。
　　 这个村庄这几天很是喜庆，村头李家忙着给翠红姑娘做嫁妆，翠红明天就要出嫁了，是嫁给村西头老王的儿子王虎。说实话，翠红对这门亲事并不满意，王虎这个人，真的和他的名字一样，虎头虎脑的，脾气也坏。整天在家无所事事，和一帮哥们到处闲逛。打架斗殴，什么事都做。翠红看见他就害怕，每次看见他都躲着走，这样的男人她哪敢嫁呀？可是偏偏这个王虎就看上翠红了，偏偏翠红爸爸前段时间突然生病，倒在地上不省人事，是王虎叫来几个哥们把老人送到了医院，最后保住了性命。就为这个，翠红爸爸认定王虎是个热心肠的人，他家在农村来说，条件也算是好的，翠红嫁过去不会吃亏，就这样翠红和王虎的婚事就被定了下来。翠红对着妈妈抗议了好多次，老实巴交的妈妈又能说什么？在农村，男人一般都是天，是说一不二的，女人只有顺从的份，哪有提意见的权利呢？无奈翠红只好眼睁睁的看着婚期在一天一天逼近。
　　 王虎对翠红是真心喜欢的。翠红个子虽然不高，但是身材匀称，穿衣合体，眼睛大大的，脸上还有两个深深的酒窝，每天都笑眯眯的，看着就舒心。只是在农村，女孩子读书都不多，小学毕业一般就会辍学帮家里做事了。翠红家里条件不好，虽然她成绩不错，也只能忍痛退学，每次看着别人家的孩子背着书包上学她的心里就特别的难过。她在心里发誓，自己以后有了孩子，决不会让孩子再受这样的委屈。王虎和翠红是小学同学，他也只上到小学毕业，因为成绩不好，上不下去，只好也退学回家。在农村，没什么事情做，家长们在孩子长到二十岁左右一般都会赶快帮他们找个对象，让他们成家，也好了却做父母的一桩心事。这样也会收拢孩子们那蠢蠢欲动的心，让他们早点安定下来。王虎和翠红也是这样，在定下亲没多久，两家人就商议着为他们办喜事。不管翠红是如何的不乐意，结婚的日子还是来到了。翠红看着父母亲戚都在为自己忙碌，也只得认命的听从他们的摆布，为自己的婚事准备起来。
　　 结婚那天，翠红早早的就被村里要好的小姐妹闹起来，她们帮她梳洗打扮着。有的小姐妹是从城里打工回来的，所以对化妆多少了解一点。她们手忙脚乱的帮着翠红打扮着。有的帮盘头发，有的帮画眼线，还抹上淡淡的腮红。从没化过妆的翠红，被动的坐在那里，任她们在自己的脸上抹着那些自己叫不上名字的化妆品。好不容易完事了，翠红照着镜子瞪大了眼睛。镜子里的人还是自己吗？脸上被薄薄的施了一层粉，配上那抹淡淡的红晕，更显得娇羞。眼睫毛也被夹得翘了起来，眼睛被眼线的映衬下更大更明亮了。嘴唇本来就比较红润，现在又被抹上口红，就更娇艳了。是的，这一刻的翠红是最美丽的，每一个女孩子做新娘的那一天都是最美的吧？她们的脸上一定都充满着憧憬和期盼，还有对未知生活的些许不安。
　　 王虎也早早的就被穿戴一新，和几个好哥们借来村里一辆卡车来迎娶翠红了。看到翠红的那一刻，他的眼睛都直了，半天都移不开目光。两个年轻人被亲戚朋友们指挥着做着新人们该做的一切礼仪，在临近中午时，才把新娘接到新郎家。然后又做着那些纷繁的程序，等送走了最后的一批客人，已经到深夜了。两人互相对望了一下，都有种筋疲力尽的感觉。翠红叹了口气，把头上的花一一的拿了下来。她的心里像了揣了个小兔子一样“咚咚”的跳个不停。王虎走到她身边，像是看穿了她的心思，许诺地说：“翠红，放心吧，我会一辈子对你好的。”翠红点了点头，害羞的做了他的新娘。
　　 婚后，翠红确实过了一段幸福的日子。公婆对她疼爱有加，王虎更是寸步不离的守护着她。去田里干农活，什么农用家伙都不让她拿，在地里也是挑最轻快的事情让她做。等翠红怀孕了，一家人更是把翠红捧在了手心里，一根草都不让她拿。翠红心里暖暖的，曾经对这段婚姻的不满意也随着这种种的好而烟消云散了。她每天安闲的呆在家里，幸福的等待宝宝的出生，即将为人母的甜蜜时刻的洋溢在她心头。
　　 时间在等待的中悄然溜走，翠红终于到了临盆的日子，一家人手忙脚乱的把翠红送到了乡医院。连着几个小时撕心裂肺的疼痛，一个小生命伴随着响亮的啼哭来到了这个人世，她睁着一双无邪的大眼睛，好奇的打量着这个陌生的世界。“是个女娃，唉！”一声叹息破坏了这个喜悦的环境，大家本来都兴奋的表情，此刻都像霜打的茄子般焉了。公公首先甩了甩衣袖带头走出了病房，婆婆愣了一下也跟着跑了出去。王虎看着疲惫的翠红，也不由的埋怨着：“你怎么这样不争气呀？要是生个男孩多好。”说完不等翠红回答，也走出了病房。
　　 翠红看着一家人的态度转变是如此之快，她伸手抱起了躺在身边的孩子，眼泪簌簌的流了下来。翠红的妈妈提着保温瓶进来了，看着流泪的女儿，心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她除了深深的叹气外，也并没有什么好办法。她让翠红别哭，大不了再生一个，哭了会伤眼睛的。翠红点了点头，含泪吃着妈妈送来的粥，心里满是悲哀。
　　 王虎一家开始见是女孩子，都有点失望，后来看着孩子越长越可爱，也慢慢的接受了这个事实，毕竟是他们王家的根，他们也逐渐的喜欢上了这个孩子，给这个孩子取个名字叫“王欣”，小名就叫欣欣。小欣欣真的如她的名字一样，给这个家庭带来了欢欣，带来了希望。在欣欣还没到两岁时，翠红又怀上了身孕。这次的怀孕让翠红心里充满了忐忑，她怕再是女孩子，那么她在这个家里可能就没有了立足之地了。王虎对自己也没有开始的体贴，他又恢复了他爱玩的本性，整天和那帮哥们不是赌钱就是喝酒，翠红和孩子在他眼里简直就成了多余的。翠红开始还能劝他几句，以后再说他，他的眼睛就瞪得滚圆，翠红看着他，不再说了，随他去，她安心的照顾着孩子，还有肚子里的宝贝。有时候王虎良心发现，也会温柔的对她说：“媳妇，你争争气，给我生个儿子，你要什么我就答应你什么。”翠红叹口气：“这生孩子是我能决定的吗？我何尝不想生个儿子呢？”“现在计划生育也紧，如果再生女孩，我们家可就断了香火了，到时候看一家谁能让你好过！”王虎撂下这句话就出门了。翠红摸着肚子，心里充满了不安。
　　 老天爷有时候就爱和世人开着玩笑，你不想要的，他偏偏就会送给你。翠红在医院经过一番生死挣扎，生下了第二个女孩。王虎一家看都没看翠红母女一眼，就都离开了医院。还是翠红妈妈来照顾着女儿，又把女儿和孩子送到了王虎家。婆婆看翠红回来了，也张罗着做饭给翠红吃，毕竟都是女人，她对翠红也没什么意见，只是碍于老头子在一边，她也没有办法。一家人谁敢不听老头子的话呢？老王头是唉声叹气，他不知道他是作了什么孽，怎么儿媳妇连着生了两个女娃？这是存心要断他老王家的后呀？按照政策，他们家这个孩子都是超生的，哪还有可能再生一个呢？他抱着脑袋蹲在门边不吭声。王虎看着父亲，他没有办法也只能一支接一支的抽烟。孩子也生了，总不能把她捏死吧？唉！
　　 翠红躺在床上，像犯了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一样，委屈的直哭。孩子因为翠红没有奶，也饿得“哇哇”直哭，一时间娘俩在屋里哭成一团。欣欣进来看着妈妈和妹妹哭，她伸手帮妈妈擦了擦眼泪，用嫩嫩的声音说：“妈妈不哭，妈妈不哭，妈妈哭的话，欣欣也要哭了。”说着撇了撇嘴，也大哭起来。王虎一推门进来了：“都哭什么，憋回去，家里死人了还是怎么的？真是晦气。”翠红有点害怕的看着他那阴沉的脸，忙擦擦眼泪，把孩子抱起来哄哄，又伸手帮欣欣的眼泪擦擦，把孩子的头揽在了怀里。王虎看着依偎在一起的母女三人，跺了跺脚一转身出门去了。
　　 “送人吧！”吃饭桌上，老王头突然冒出了一句话，吓了全家人一跳。翠红因为刚刚生了孩子，身体虚弱的很，所以并没有上桌吃饭。桌子旁只有王虎和他妈妈，他们都瞪大眼睛看着老王头。
　　 老王丢下饭碗对王虎说：“这个娃送人吧，你们再生一个。”
　　 王虎娘不赞同，她为难的说：“自己家的娃，哪舍得送人？算了吧，好歹这也是王家的根呀？”
　　 “爸，现在谁家想要女娃呢？计划生育这样紧，哪家都东躲西藏的想生男孩，人家要女娃干嘛？吃闲饭的货。”王虎也为难着。
　　 “那怎么办？难道真的就这样算了？那我死了都闭不上眼。”老王头把筷子一扔，拿起烟袋抽起了旱烟。
　　 王虎也放下了筷子，坐在桌边，陷入了沉思。
　　 （二）
　　 翠红为了孩子有奶水吃，她勉强的吃起饭来，不管大人受多少委屈，也不能苦了孩子。她每天都生活得提心吊胆的，她不敢看王虎那阴沉的眼睛，她不想听公公那失望的叹息，就连婆婆也对她爱理不理的。翠红满肚子的委屈，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每天都等到夜深人静时，独自的躺在床上流泪。她不知道曾经口口声声说要照顾她一辈子的男人去了哪里，为什么这些人翻脸比翻书还快呢？她望着身边的小东西，她睡得正香，她不知道自己是不受欢迎的，她的世界里只有两样事情，吃饱，睡好，她怎么知道人世间还有这么多的苦难呢？翠红苦笑了一下：“你姐姐叫欣欣，你就叫欢欢吧，希望你们姐妹俩都能欢欢喜喜的生活。”她的小嘴巴在“吧嗒”着，仿佛正在享受什么美味似的。做个孩子真好，他们的世界能如此简单。
　　 王虎的脑海里 因为父亲的话而斗争起来，他知道父亲的话很有道理。在农村，那些生了男孩子的家庭，谁出来不是把头仰得高高的？生了女娃的出门，腰杆都抬不起来，说话更是矮人三分，没有底气。可是现在真要把孩子送人，他也有点舍不得，那毕竟是自己亲生的。不送出去的话，真要再生一个，怕罚款就要自己的命了。送人又往哪里送？一时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家呀？他为难了，他抬起头，看着远方的山峰，眼睛慢慢的亮了起来。他回到屋里，和父亲商量着，父亲听了他的话，起先是连连摇头，慢慢的就不吱声了。他默许了儿子的想法，然后又点起了烟袋，慢慢的抽了起来。
　　 于是在一天夜里，王虎悄悄的起床，他没有惊动熟睡的翠红，把孩子包好抱在怀里轻轻的开门出去了。正是深秋的时候，外面冷的很。王虎被迎面的风吹的打了个寒战，他下意识的抱紧了怀里的孩子，把衣服敞开，把孩子贴在了胸前。他深一脚浅一脚的往后山跑去，一边走一边四下看着，生怕遇到什么人。当他气喘徐徐的爬到半山时，找了一个背风的地方，他把孩子轻轻的放了下来。孩子还在熟睡着，她并不知道自己正遭遇着什么，她沉浸在自己的梦乡里。王虎看着孩子，慢慢的向后退着，他抬头向天，硬是把眼眶的泪水给逼了回去，硬起心肠转身走了。
　　 天慢慢的亮了，翠红从睡梦里醒来，猛然发现身边的孩子不见了。她吓了一跳，她一边穿衣服，一边往外跑，她以为婆婆抱出去了。这才出生八九天的孩子，哪能抱外面去呢？她跑到外面，看见婆婆正在厨房做饭，而公公和王虎都耷拉着脑袋在抽烟。她冲到王虎面前，着急的问：“孩子呢？孩子抱哪里去了？”王虎不说话，把头埋得更低了。“说话呀？孩子怎么了？你们把孩子怎么了？”翠红的眼泪都急了下来，可是没人回答她。婆婆走了过来：“别找了，你找不到的。”翠红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们，悲痛的喊：“你们把孩子丢了？你们还是人吗？”这时欣欣也被吵醒了，她拉扯着妈妈的衣服，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妈妈，妹妹不见了，妹妹丢了。”翠红冲到屋里给欣欣穿上衣服，让她呆在家里，可是欣欣不肯，硬是拉着妈妈不松手。才三岁的孩子，都是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年龄，哪想离开妈妈呀？翠红没有办法，抱起孩子就往外跑。王虎看着她跑出去，没有阻止，也没有帮她。才生下孩子几天，翠红的身体还很虚弱，她踉跄着走在路上，叫换着孩子的名字，可是清晨的农村，是那么的安静，没有谁回答她。她越走越绝望，泪不知不觉的爬了满脸，她无助的在路上走着，叫换着。
　　 就在翠红渐渐失望的时候，迎面从山上走下来两个人，边走边议论：“这是谁这么狠心，怎么把孩子丢山上了呢？”“是啊，听说孩子的身上都被野猫咬破了。”他们边说边走了。翠红愣了一下，转身就往山上跑，也不知道她哪来的力气，抱着个孩子还能跑的那样的快。翠红快跑到半山时，这时老远的就下来一个人，怀里抱着个孩子，那包孩子的小被子正是翠红亲手做的。她惊喜的迎了上去，眼里满是泪水。那是个陌生的人，他看着翠红，就知道这孩子一定是她的了。他把孩子递给翠红：“带孩子去医院看看，脸上都被咬破了。幸亏我发现的早，不然孩子就没命了。真不知道你们这些人是怎么做家长的。”翠红接过孩子，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她慢慢的跪了下去，把头深深的磕在地上，站在一边惊魂未定的欣欣也跟着妈妈跪了下去。 那个人赶快把她扶了起来，叹口气走了。
　　 翠红跌坐在地上，望着怀里的孩子，她用衣袖慢慢的擦着孩子脸上的血迹，心碎了。她把孩子紧紧的抱在怀里，沉痛的哭了起来。欣欣也偎在妈妈身边，小小的她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看见妈妈哭，她也张大嘴巴哭了。翠红安慰了欣欣几句，又解开衣服给小欢欢喂奶，欢欢睁着一双大眼睛对着妈妈笑，早把自己脸上的痛给忘记了。翠红心一疼，眼泪又流了下来。她怎么也想不到，王虎怎么会如此的狠心？人家都说“虎毒不食子”，这可是自己亲生的孩子呀？怎么会舍得丢了呢？她心里充满着对这个男人，这个家的怨恨，心里更是恐惧，如果自己把欢欢抱回家，他们会不会再丢了孩子呢？这次是自己幸运，找到了孩子，下次还会这样幸运吗？她抹了一把眼泪，再望望山脚下的家，抱起欢欢，又牵了欣欣，走向了相反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