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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第一节

作品名称:千山万壑      作者:江华洲      发布时间:2014-03-03 21:28:30      字数:3920

  第十五章
  
  一
  
  小赖子再也不可能在铁砂沟呆下去了,他得走了。
  我们的心情变得越来越沉重,只要和小赖子在一起,一股伤感就会弥漫开来。
  黄昏,在山道上散步,手中的“小三洋”播放的是那首著名的苏格兰民歌:
  
  怎能忘记旧日朋友
  心中能不怀想
  旧日朋友岂能相忘
  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曾经终日游荡在故乡的青山上
  我们也曾历经苦辛到处奔波流浪
  友谊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也曾终日逍遥荡桨在绿波上
  但如今却已劳燕分飞
  远隔大海重洋
  友谊万岁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我们往日情意相投
  让我们紧握手
  让我们来举杯畅饮
  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友谊万岁万岁朋友友谊万岁
  举杯痛饮同声歌颂友谊地久天长
  
  听着听着,我眼睛有些湿润。
  虽然小赖子一次都没提到他要走的事,但我们都能感觉到,小赖子和我们在一起的时光已经所剩无几。
  种种迹象表明,赖家要举家南迁。
  六月中旬,赖运来又回了一趟虎门,实地考察亲戚的制衣厂。看完生产流水线,赖运来大开眼界,第一次知道,衣服裤子的生产原来可以在工厂里大规模进行,而不是裁缝在缝纫机和案板上一针一线一件件缝出。一直陪在身边的亲戚告诉赖运来,他们家族的产业主要集中在香港,虎门只是很少的一部分,他分身无术,想把虎门的工厂交给赖运来管理。当然,如果赖运来实在不愿过来,他也没有办法,只能把工厂交给别人。
  从虎门回来了,赖运来去了劳资科。紧接着,有消息传来,小赖子的母亲已经在搓草绳,并且弄来很多纸壳箱,看来是准备给家具打包了。
  见了小赖子,我们都无话可说。
  这段时间,小赖子还是会上山打猎,但是心境已经不可同日而语。打猎再也不能给他带来任何快乐,更不能喧泄心中的积郁苦闷愤懑。他之所以还要扛着猎枪带着黑豹上山,图的是一时的心静,暂时舒缓一下那时时袭来的疼痛。
  到了山上,他找一个平坦的地方躺下来,有时久久坐在高高的山顶,任高处的凉风猛吹着自己。
  飘着丝丝白云的蓝天上,一只苍鹰在他的头顶盘旋,不久就落在对面山腰一棵大树的树梢上。附近传来了叽叽喳喳的尖叫声,是一群猕猴在几棵被长藤缠绕枝叶繁茂的大树上嬉闹打斗上蹿下跳。一只白鹇优雅地在林中踱着方步,不慌不忙地寻找落叶中的食物,由于没有受到任何惊扰,很久之后才从他的视野消失。接下来,左侧山沟里匆匆跑过来一群毛色灰褐的小野兽,尖尖的小嘴巴在地上快速地嗅来嗅去。
  趴在一旁的黑豹再也无法安静,呼地一声站起,双眼闪闪发亮,只等小赖子一声令下,它就要飞扑过去。
  小赖子的枪举起来了,但是并没有瞄准,更没有抠动扳机。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手中的猎枪放下,顺手把躁动不安兴奋不已的黑豹强行摁在地上。
  该下山了,小赖子又一次空手而回。
  那只鹰依然被一根长绳栓在屋顶。它已经和自己的主人建立起了一定的感情。以往,只要看见小赖子出现在分队部,它就会兴奋地扇动着翅膀,等到小赖子走近,它还会从屋顶飞下来,有时落在地上,有时落在小赖子的肩膀上,或者小赖子摊开的手臂上,冲着小赖子叫个不停。
  可是现在,小赖子没给它带回食物。
  不知是饥肠辘辘,还是很失望,它的叫声变得更加凄厉。
  在它过着养尊处优的好日子时,它的毛色光泽发亮。最近很长的一段时间,它经常都是饥一顿饱一顿,已经开始掉毛了,没掉的毛也变枯了,往日的精气神荡然无存。
  小赖子看到了鹰的变化。他站在溪边,望着屋顶久久发愣。
  
  
  潘天亮一直都希望能得到那张硕大的过山风皮,这一次,不需要他开口,小赖子主动找上门,把过山风皮送了过来。
  从这一天起,小赖子房间的东西可以随便拿。
  消息传开,很多人蜂拥而至。
  听说岩羊角磨成粉可以舒筋活血,施敬儒把那对大盘角要下,打算拿回大队部去,治一治老父亲多年的风湿痛和腰肌劳损。除此之外,他还要了一张兽皮,打算给老父亲做一件皮袄。
  小地主是最不客气的,要了三张兽皮。这个刘家的不肖之子,以前只差没把父亲气得吐血,这一次倒是想起了老父亲,要父亲母亲各做一件皮袄。剩下一张最漂亮的兽皮,他要做一条坎肩,送给心上人方芳。
  我是最没出息的,住在隔壁,又经常和小赖子在一起,却只要了一对野猪的獠牙,准备打上洞,挂在钥匙环上做装饰品,可还没出门就被人抢走了一根。
  很多人在房间里挑挑拣拣,小赖子走出了二班的工棚,在我床上躺了下来。
  等他回去时,房间里已经空了,只剩下一杆猎枪挂在墙上,还有那台实际上早就属于七号机公共财产的小三洋收录机。
  
  
  晚上,我们在二班的工棚喝酒。
  从前的情景不再,楼自成此时不知人在哪里,祝树根的腿还没好利索,即使好了也不会回七号机,听说他已得到通知,要去岩芯库碎样。小地主还在继续读函授,女大学生方芳对他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他要拿到大学文凭,去了地质组工作,她才会和他结婚。潘天亮成为轰动一时的人物后就再没有任何消息。程建兵就没什么好说的了,成了二分队的丑八怪。施敬儒一心过自己的小日子,已经很长时间没来七号机工棚。我还没谈恋爱,已经步入大龄青年的行列,不过我一点都不急,陆续又有好几拨女孩子分进铁砂沟,有一位对我已经有点那种意思,要不要和她走得更近一些,我还得认真考虑一下。
  外面,狂风暴雨山林呼啸,喝酒的只有小赖子,机长杜小虎,我们过去的师傅赵俊杰和宋文超,再就是我,气氛非常沉闷。
  小赖子的行程已经确定,要走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想到从此天南地北,要再见面就难了,我心里不知有多难受。
  为了改变这种沉闷的气氛,杜小虎开起了玩笑。他对小赖子说,这可能是和小赖子最后一次在一起喝酒,以后再也吃不到他的野味了。
  小赖子喝了酒还是上脸。他说以后有机会一定回来看大家,我们还可以去虎门找他。虎门虽然没有野味,但是海鲜很多,螃蟹满地跑,到处是鱼虾,我们去了,他会把我们当作血友款待。
  多喝了几杯酒,赵俊杰开口说话了。他上前抓住小赖子的肩膀,用力摇晃:“小赖子,你为什么要走?你不走不行吗?我们真的都舍不得你走!”
  “屁话!他不走怎么办,换成你走不走?”杜小虎一顿喝斥,一把将有几分醉意的赵俊杰扯开。
  将近九点钟,我和杜小虎赵俊杰宋文超回各自的房间。
  小赖子上零点班,上床眯了一下眼睛,十点多钟冒着倾盆大雨出门了。
  
  
  这是今年以来最猛烈的一场暴雨,从下午下起,到这时还没有一点要减弱的势头。一道闪电划过长空,震耳欲聋的雷声就好像炸响在头顶。雨打在脸上像鞭子一样,眼睛都睁不开。五个去接零点班的人全部穿着雨衣,手电筒几乎就没有用。雨帽扣在头上,除了雨声和隆隆的雷声大约别的什么都听不到。一条新修的机台路被冲得一蹋糊涂,远处,有山洪一泄千里呼啸而来。
  小赖子走在最前面。他经常一个人上山,摸黑走夜路是他的长项。可是今晚的情况太特殊了,雨太大,耳朵又被雨衣罩住了,视听都有问题,黑豹又不在身边。闪电雷鸣过后,天更暗了,电筒照见的只是乱飞的雨柱。
  前面就是那条小溪,上面有一座用地木梁和机台板搭起来的简易木桥。
  钻机搬迁,人拉肩扛的搬迁队伍曾一再喊着号子从桥上通过,我们上班下班也无数次从桥上通过。那已经是一座有年月的木桥,人走在上面会吱呀作响,不过一根根在机台上用过的地木梁浸透了机油,颜色早已变成乌黑,再用一百年都不会腐朽。
  雷声依然轰鸣,大雨瓢泼而下,湍急的水流从一条又一条山沟奔涌而来,从无数的岩石缝隙里喷射而出。哪怕就是一些小路上,此时也是溪流成河。在上游,一些山体发生了大面积的坍塌。一块块房子大小的巨石翻滚而下。一些合抱粗的大树倒在水中,又被水推着向前,摧枯拉朽般横扫阻挡它向前的一切。
  就在小赖子刚刚踏上木桥之际,第一道洪峰呼啸而至。
  走在后面的小地主一声惊呼,小赖子和木桥都不见了。
  
  
  第三天,我们在陈汝强自尽的水库里找到了小赖子。他的头被撞碎了,身体残缺不全,人胀得很大。
  施敬儒下水,把小赖子捞了上来。
  给小赖子穿殓衣的时候,施敬儒用牙齿咬开了一瓶酒,先一口喷在身上,来回擦了一下,再一口酒含在嘴里,然后小心翼翼把殓衣往小赖子身上套,好像生怕把已经永远入眠的小赖子弄痛。
  很多人都流泪了,包括我,施敬儒,郝文浩,杜小虎,赵俊杰,小地主,还有一些女人。
  侯静茹始终没有露面。这几天,她大多时间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有一天还没去上班。
  赖运来,小赖子的母亲,一真一假两个哑巴,都来了。
  假哑巴一声不吭,只有大滴大滴的泪珠挂在脸上。真哑巴发出的声音有点像狼嚎。我第一次知道,哑巴哭起来是这种样子。
  赖运来既没有落泪更没有哭。他只是不停地抽烟。我看到,他被烟薰黄的手指颤动不停。
  小赖子的母亲,一个脸色腊黄又高又瘦的女人东倒西歪,被两名家属搀扶着,她哭起来有气无力,好像连哭的力气都已耗尽。
  
  我把自己当作祭品,供奉给山林。
  神圣的泥土,请接纳我。
  我会继续留在这里,与风同在,与唱歌的小鸟和哗哗的流水同在,与万物生长的春天同在。
  某一天,看见一株破土而出的嫩芽,一朵芬芳的栀子花,一棵羸弱的车前草。
  我祈求你们:请不要踩踏它,请怜惜它,善待它,呵护它。
  也许,那就是我。
  
  这是林旭东的遗诗《轮回》,我们把它工工整整地抄写了一份,在小赖子的坟头焚烧了。
  一起敬献给小赖子的,还有那杆猎枪,小三洋收录机,以及一些其它物品,它们放进了小赖子墓穴,或者付之一炬。
  那只在工棚的屋面上呆了两年多的鹰被赖运来用力抛向空中。它没有展翅飞向无比向往的山林,而是兜了一个大圈,又落回到七号机的工棚屋顶。
  小赖子不在,还有谁喂它!
  那几天,它的叫声更凄厉。
  后来,声音越来越微弱。终于有一天,我们看到,它死在屋顶上。
  黑豹成了一条野狗。它有时会到处跑,但大多数时间都是卧在七号机二班的门口,好像也变成了哑巴,很少听到它的叫声。
  吃饭的时候,我们从碗里拨点饭菜,送到它身边。它尾巴冲着我们摇几下,鼻子伸过去闻闻,却不吃。
  没过多久,黑豹也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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