纷纷扬扬的大雪覆盖了整个豫西山城虢山。
　　 郊外一片寂静。陈昊反剪着双手站在雪地里，北风呼啸着往他怀里钻。陈昊抬起头，像是刻意避开眼前荷枪实弹的武警：时间和生命在这一刻变得如此具体，具体到还剩下10分零27秒。
　　 罪不可赦。知道他犯下罪名的人们都会义愤填膺：杀死亲母并锯尸两段，还是人吗?!这一刻，没有亲人来替他送行、没有亲人表示要为他收尸。
　　 风雪中，这个黑色的身影显得格外单薄。是什么促使这个文雅多情的男子，对恩重情深的母亲痛下杀手?
　　
　　 一
　　 20多年前，虢山县磨口乡龙驹村，春天暖暖地来了。
　　 年幼的陈昊拉着妹妹，坐在紫藤架下一字一句地念《千家诗》。妹妹对诗歌不感兴趣，听了几句便跑出了院子，找村里的小女孩玩。陈昊专心致志地念着，直到一道长长的身影投在翻旧的书本上。
　　 “爸爸!”陈昊惊喜地叫起来，担心地看了一眼四周：“妈要是知道你不好好上班，晚上又得骂人了。”父亲赶紧“嘘”了一声，掏出一个“蛮牛”：“别告诉你妈，这是我刚才给你旋的。”
　　 父亲又偷偷地溜回了供销社，他在那里站柜台，卖面粉大米以及当时很金贵的白糖。这成为父母不和的原因之一：母亲总嫌父亲没什么能力，只能干这种清闲活。
　　 身为山村中的女人，母亲有足够的资格憎恨自己的命运。她精明能干，继承了祖上推拿解穴的好手艺。家里的收入，大部分来自母亲。
　　 但她是个女人、是个结了婚生了子的女人，在那个年代注定无法施展。一腔的怨怼，被她悉数倾倒在父亲身上。每天夜深人静时，父母的卧房总会传来叱骂吵闹声、甚至摔凳子打碗。“没本事，废物!”母亲气冲冲的话从窗格里传出来，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童年时，陈昊的每个夜晚都是在这样的担惊受怕中度过。
　　 他由衷地同情父亲，甚至崇拜他。母亲眼里一文不值的老实男人，私下里却心灵手巧，会做精巧的小水车小唢呐、会教他吹笛子，还带他读《千家诗》、《三字经》。相比起母亲的暴躁专制，和蔼又悠闲的父亲无疑更让孩子亲近。
　　 紫藤花开了又谢，谢了又开，而父母的矛盾，也年复一年地加深和尖锐化。
　　 终于，陈昊13岁那年，父母迈出了民政局的大门。父亲拉着妹妹，母亲紧紧地攥着陈昊，这对曾经的夫妻隔了好几尺的距离，向不同的方向走去。
　　 “爸爸。”陈昊下意识地挣着母亲的手，转过头冲父亲喊了一声。
　　 父亲站住了，他远远地看着儿子，嘴唇在翕动，却没有声音。母亲使劲拽了陈昊一把，几乎把他扯倒：“这个人死没用、窝囊废!他不配当你爸爸!”
　　 黄昏中，父亲和妹妹的背影，就在逶迤的山道上渐渐地远了，最后变成两个移动的黑点。
　　 尽管母亲严令自己不准再去见父亲，陈昊还是抑制不住对父亲的思念。他多次偷偷跑去父亲的新屋，给他带去新鲜的烟叶子或几个鸡蛋。
　　 纸里包不住火。当母亲发现屋里的东西时不时少去一些时，她对儿子起了疑心。
　　 那一次，当陈昊给父亲送去一包鸡蛋饼时，母亲悄悄跟了来。站在屋外，母亲又是跳脚又是骂，吸引了大量村民围观：“……死不要脸，让儿子偷东西养活自己，没用的东西，下三滥的东西!”
　　 父亲夺门而出，连毛巾带饼子砸到口沫横飞的前妻身上。看着他颤抖的身影，陈昊忽然感觉，自己是真正地失去父亲了!
　　 不久后，母亲告诉陈昊：父亲带着妹妹搬去了邻乡。她得意地扇着扇子：“这次他闹了个大没脸，再也不敢来找你了。以后妈来管着你，包管让你出名发财，给我们家长脸!”
　　
　　 二
　　 秋天来了，教室外枯黄的叶子簌簌地落。陈昊的笔在草纸上胡乱地划着，老师讲的内容他一点也没听进去。
　　 他变成了一个内向而忧郁的少年，放学后总是捱到炊烟四起才回去。同学、老师他谁也不想理。但他逃避最多的，还是母亲。
　　 害怕听到母亲高腔大嗓地吼他，“陈昊，怎么成绩下滑了3分?!”“陈昊，不要和村里的野孩子玩!”“陈昊，不准和女生说话!”“陈昊——”
　　 其实母亲很爱他。小时候，陈昊调皮地在雪中打滚，结果脚趾和棉鞋冻在了一起，脱都脱不下来，母亲急得快哭了，一把扯开衣襟，抓住儿子的脚就放进自己怀里。那次他没事，可母亲冻伤了；还有一次半夜发高烧，母亲毫不犹豫地背起自己，在风雪夜跋涉了十几个小时去了县城医院，之后又不眠不休地给自己熬药。
　　 这些陈昊都知道，他也清楚：母亲对自己的苛刻，只是因为期望值太大。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逃开，逃去一个没有人认识自己的陌生地方。
　　 “你在写什么呀，”忽然，一只手悄悄抽走了那页草纸。陈吴的同桌春燕趁老师背过身写黑板，调皮地冲他眨眨眼：“看不出你还是个诗人哪，写得真好。”
　　 陈昊的脸刷地红了，心底有一小块地方微妙地动了一下。父亲把一箱子书籍留给了他，有小说散文，也有诗歌。陈昊经常写写画画，慢慢地，他心里萌生出一个梦想：将来也要写很多的诗歌、写一本小说给人读。“你喜欢看我写的东西?那我以后经常给你看。”他对春燕说。
　　 春燕成为陈昊上高中以来第一个不设防的人。两颗青春而纯真的心跳动着，靠得越来越近。一丝说不清的情愫滋长出来，陈昊脸上露出了笑容：他听到紫藤花绽放的声音，春天又回来了。
　　 母亲太严厉，这事被陈昊瞒得很紧。他想，等到自己成材了，再来向春燕提亲。
　　 18岁的陈昊高中毕业了。他迫不及待地参了军，坐上绿色的大卡车离开了小山村。母亲在车下追着他跑，气喘吁吁却也遮不住满足的笑：“好孩子，进部队要挣表现，争取提干!”
　　 陈昊被分到了云南边境，成为一名边防兵。高原灿烂的阳光驱散了他内心的阴霾。陈昊苦练过硬本领，很快成为一名排雷能手。在一次边境排雷中，他一连排除16枚地雷，荣立二等功。
　　 三年后，21岁的陈昊意气风发地重新走在乡间的小道上。他信守诺言，回来了。
　　 他没想到，当自己提出娶春燕时，母亲竟会如此勃然大怒。她狠狠叱骂陈昊，甚至高高举起鸡毛掸子：“老娘守寡为的是什么?还不是想让你有出息？呸，找了个没工作没家产的乡下妞，连个城里亲戚都没有，老娘以后怎么还有脸走出门?!”
　　 原来母亲已替他安排好了一切：托人求告在县城银行找了份工作，又给他介绍了个县城某局副局长的女儿，那女孩还有份不错的工作。
　　 她把陈昊反锁在屋里，不准他见春燕。接着把看中的“准儿媳”接到乡下，举行了盛大的订婚仪式。乡里人质疑准新郎为什么不在，母亲轻松地说，孩子病了，在屋里躺着呢。
　　 “订婚”后，母亲把陈昊放了出来。陈昊独自去了山坡，默默地坐着发呆，突然又站起来面对天空撕心裂肺地喊几声。
　　 春燕不知什么时候轻轻走到了他身边，眼里满含泪水：“陈昊，我们分手吧，我不忍心看你这么痛苦。”
　　 “风雨同路应相怜，携手四海共为家。”陈昊喃喃地念着自己写的诗，忽然一把抱住了春燕：“不，我不能娶那个副局长的女儿春燕我们走吧私奔吧，我们逃到很远的地方去!”
　　 春燕抬头苦笑了一下：“不，那样你妈会恨你一辈子。你先走吧，等你真正有了成就再回来找我，我等你”
　　 老鹳河在他们身边静静地呜咽着，山野的繁花流淌着馥郁的香味。夜色降临了，这对年轻人倒在草坪上，纯真地交付了彼此的全部。
　　 次日，陈昊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在清晨的雾气中离开了山乡。他要去云南找战友。那里没有母亲的爰，也没有母亲的专横和霸道。
　　 陈昊失踪后，母亲气急败坏地跑去春燕家大吵大闹“不要脸的狐狸精还我儿子!”
　　 春燕父亲也是个犟脾气：“你儿子耍了我女儿后跑了，我没告你们强奸，你反而还来找我要人!”陈昊母亲一头撞过去：“你告啊，是你女儿勾引我儿子!”
　　 两天后，陈昊被抓了回来。这年9月，陈昊因强奸罪被判六年有期徒刑，鉴于他在中越边境排雷有功，法院少判了两年。
　　 三
　　 2008年的元旦到了。老鹳河已经结冰，大片的雪飘落在山坡上，白茫茫的一片。
　　 一个胡子拉茬、憔悴枯黄的男人跪在河边的荒坟前，泣不成声。一堆篝火静静地燃着，几片黑灰在坟前飘飞。那是狱中四年半，陈昊给春燕写的所有诗歌。
　　 他曾拼命挣表现干重活，为的是早日减刑。尽管春燕的父亲害他坐牢，他却一点也不恨那一家人。经过这么多的磨难，陈昊什么也不怕了，只要走出监狱，他就一定要娶春燕为妻。可他见到的，竟只是一座孤零零的荒坟!
　　 陈昊的心跟着死了。他再没有力气反抗什么，像个木头人一样任由母亲摆布。
　　 母亲却很兴奋。不管怎样，儿子回来了，而且变得很听话。她开始四处张罗着给儿子娶媳妇，挨个挑拣十里八乡的闺女。
　　 当紫藤花再次在春日绽放时，陈昊迎娶了邻村的芬子。说实在的，他连她长什么样都记不清楚。那只是母亲挑选的，是她最满意的女人类型：能干、世故、八面玲珑。
　　 儿媳妇找好了，新房子也盖好了，剩下的只是让儿子紧挨着自己、安安生生过一辈子。母亲盘算得很好，六年前陈昊的入狱犹让她心有余悸，现在她宁愿养着儿子，只要他听话不惹事就行。因此，尽管陈昊好几次提出想找份工作，都被她专断地拒绝了。
　　 但生活还是偏离了她的计划：儿媳妇不是盏省油的灯，处处想掌握家里的控制权，跟自己针尖对麦芒。
　　 陈家再次吵架声不绝于耳，就跟父亲当初没离开时一样。陈昊搞不懂得这个家为什么总是鸡飞狗跳，甚至只是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母亲白天对他骂妻子，妻子晚上在枕边唠叨婆婆的不是。陈昊烦透了，但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是躲进堆满书的厢房，埋头不问人间事。
　　 而另一个少女的影子，也就在这个时候进入了陈昊的视野。
　　 那是妻子二舅的女儿白菊。妻子嫁给自己只是看中母亲的钱财，对他的才华诗书气视而不见，还十分反感，总叫嚣着要烧了这间厢房。比起妻子的势利，知书达理的白菊就好像山野间清新的微风。
　　 这股微风吹开了他心头的烦闷。
　　 相知和相惜，往往成为相爱的前奏。陈昊渐渐爱上了这个小自己十多岁的“表妹”。不远的白草亭成为他们经常幽会的地点。这段隐秘的感情一直持续了3年。谁会相信他们一直发乎情止乎礼仪?直到白菊死的那天，他们甚至没有亲吻过。最亲密的接触，就是碰碰手指。
　　 “白草亭前白草飞，白雪飘飘知向谁，前路山河九万里，痴情总教无情累。铁马沙河云欲坠，此去南国不思归。君若有情天不老，五百年后等轮回。”陈昊念诗给白菊听，身为已婚的负责的男人，他只能寄希望于“五百年”后。
　　 而这一刻，陈家院子中，那对婆媳的矛盾也到了白热化。起因是陈母发现儿媳妇正伙同她二舅，把家里的金首饰、电器缝纫机，甚至煤气灶等值钱的东西往一辆架子车上抬。“干什么干什么?”她慌忙张开双手拦住架子车。
　　 儿媳妇看见婆婆，有些慌张。她二舅却不怕，斜着眼看过来：“怎么了?我们家芬子跟了没出息的好几年，难道就不能分点家产?告诉你，这事就是上法庭也是我们占理!”说完，一把把陈母推倒在地上，拉着架子车扬长而去。
　　 陈母坐在地上，拍着大腿一直哭到夕阳西下。她恨透了儿媳妇的娘家人，他们一个个变着法子来整陈家!远远的，儿子和白菊的身影忽然在山路的尽头出现了，两人说说笑笑的好不亲热。
　　 陈母瞪大眼睛，顿时怒火中烧：“你抢了我的家产不算，还想指使女儿来抢我儿子，别想!”
　　 杀机，就在那一刹那，在这个乡野女人的胸中熊熊燃烧起来。
　　 夜深了，陈昊和白菊还在房中喁喁细语。白菊明天就要去南方打工了。一去万余里，各在天之涯。陈昊把头偎在白菊怀里，高大的身躯显得格外柔弱。一个大胆的念头忽然从他脑中蹦出来，他一把拉住白菊：“你先去南方，我随后去找你！”
　　 窗外随即传来母亲愠怒的声音：“什么时候了，还不休息!”
　　 白菊被叫去母亲的房间睡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陈昊忽然莫名地心惊胆战。这一刻母亲夺门而入，铁青着脸：“白菊不是什么好东西，是她爸派来整我们家的，我把她杀了”
　　 陈昊心里“轰”地一声。他不敢相信，可母亲满手的鲜血又由不得他不信。心爱的女人再一次死了，而且是再一次因为自己的母亲，狂怒、痛楚、绝望、辛酸夹杂在一起，堵着他的心。陈昊浑身颤抖着抬起脚，想要去报案。
　　 “还愣着做什么?”母亲拍拍他催促：“我已经把她装进编织袋了，你替我扛出去。有人问起，就说她一早就去广州打工了。”
　　 陈昊的眼光落在母亲左手的一块伤疤上。他忽然清楚地想起，那是小学时母亲为了替他挡恶狗，被咬的。这是生自己养自己，辛辛苦苦守活寡都为了自己的母亲啊
　　 他无力地跪在了地上。
　　 白菊的尸体被他藏在山中一个隐秘的洞穴中，那里可以遥望春燕的坟。他毕生所爱的两个女人都已经死了……原来最大的悲痛，是流不出一滴泪水。
　　 陈昊收拾好行包，打算悄悄离开山乡。尽管不会出卖母亲，他也再不能和这个毁灭自己一生所有幸福的女人呆在一起。
　　 但深更半夜，母亲堵在门口一把抢过了包袱：“你休想跑！”陈昊去夺包袱，却拽不动，情急之下叫了起来：“你要是不放我走，我就去报警!”
　　 他没想到母亲竟会气势汹汹地扑上来掐住了他的脖子：“好啊，看谁敢报警!”母亲的手越来越重，她疯了似地往死里掐。陈昊喘不过气来，他的双手在空中乱抓着，一碰到母亲的脖子便也掐住了不放，狠狠地……
　　 十几分钟后，母亲的手永远垂下去了。
　　 残缺的家、初恋的甜蜜、春燕坟前的悲痛欲绝、白菊的惨死……一桩桩一件件流转过陈昊的脑海，他没有泪，反而出奇地平静。深夜里，陈昊把母亲的尸体从腰部锯开，用床单包裹了一层又一层，然后背上山，放到白菊的尸体边。在这两具尸体前，他默默地跪了很久、很久……
　　 陈昊被依法判处死刑，一年后执行枪决。死前，陈昊在监狱里留下一本未完成的长篇小说《天若有情》，以及一部长篇论文——《反腐扫黑的策略——把反腐扫黑提高到同一个战略高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