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母走进我家门的时候，我那年十一岁。那年，母亲病故走了才一年，对于继母，我们姐弟五个用仇视的目光迎接了她。
　　 继母不为所动，不厌其烦地告诉我们一些做人的道理，不但辛苦地洗衣做饭还要出去参加劳动挣工分。她的身体很棒，能挣和男劳力一样的工分，和男劳力干一样的活，都说她是个铁女人。
　　 听说继母是很不幸的，一连嫁了两个男人，都是短命鬼，一个出了车祸，一个酗酒成性，得了急性病走了，而且结婚六七年了和两个男人都没有孩子。在农村，传宗接代根深固蒂，“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因为没有生育，继母备受歧视，被两个婆家都骂成了“扫帚星”，被净身出户扫地出门。
　　 继母和父亲的结合多亏了大姨。大姨和继母在一个村里，很是了解继母的为人处事。继母温柔善良、通情达理，人们都夸她是一个守规矩的好媳妇，然而命运不济，婚姻不幸，在愚昧的农村，嫁出去的姑娘泼出去的水，第二任丈夫暴病死亡后，继母成了飘零的落叶，没了归宿。娘家的兄弟不允许她回去，兄弟媳妇还大骂她晦气，孤苦伶仃的继母竟然没了安家之地，在姐姐家暂时安栖。大姨给继母牵了线，继母和父亲见了一面，知道父亲老实巴交的，就是找一个心疼她关心她的人，没有犹豫，就过了门。当时村里人都暗暗吃惊，继母年轻貌美勤劳能干，蛮可以找个好人家的，可是我们家，孩子一大帮，上这里来套辕过日子，没有一个和自己有血缘的近人，将来会受累不老好。可是继母没有顾忌这一切，她向父亲保证一定要像疼自己亲生孩子一样疼爱我们，当时父亲感动地落了泪。
　　 继母说到做到，默默承担起了家庭的重任，抚养我们成人，为我们姐弟五人烧火做饭，缝衣纳鞋，常常伴着昏黄的煤油灯熬到半夜。那个年代，父亲和继母一天挣二十个工分，也就合两毛钱，我们姐弟五人除了吃饭穿衣，还要上学，家里经常入不敷出，日子窘迫得很。
　　 好在继母是精打细算的好手。先是偷偷养了一窝老母鸡，在那个年代，是不许养这些小动物的，被称为资本主义的尾巴。继母不但养了能下蛋的母鸡，还悄悄养了好几窝兔子，偷偷到集市上换点零花钱。还有继母在我们闲置的后院，种上了满满一院子新鲜的蔬菜，黄瓜、豆角、韭菜……解决了我们一家人的吃菜问题。就这样，在继母的精打细算下，我们的小日子居然过得有滋有味的，即使在自然灾害的六三年，由于继母早早就储藏了一袋子地瓜干，在那个饿死人的年代，我们家就是凭着这袋子地瓜干，掺和着野菜树皮艰难地度过了难关。
　　 继母来到我们家第五个年头的时候，那个时候继母已经四十多岁了。继母怀孕了。这对继母是一个天大的喜讯！继母喜极而泣，喃喃地说：“我有了！我也能生了……”说着说着留下了眼泪。长期以来，不能生育就像一个枷锁套在继母的头上，使她在人脸人前抬不起头来，现在，继母终于扬眉吐气了，她也是一个正常的女人，她也能够传宗接代……
　　 可是后来继母却偷偷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偷偷去乡卫生院做了流产，气得父亲暴跳如雷。继母含泪说：“他爹，我们家我五张嘴在要饭吃，我不想再增加了，他们都是我的亲生孩子……”那一刻，我们才深深体贴了继母的良苦用心，也是从那个时候对继母的态度发生了质的变化。
　　 真正认识继母勇敢和无畏的，是和村里的无赖刘三拼命的那次殊死搏斗。
　　 刘三在村里是一霸，兄弟五六个哥哥膀阔腰粗气势汹汹，就是支书也让他们三分。没有人敢招惹他们。他们是大家族，在农村，这个很重要，小门独户总要受他们的气。我们家也是如此。父亲兄弟自个，又憨厚老实，老实得有点懦弱。一直以来被刘家兄弟骑在脖子上拉屎也不敢吱声。
　　 事情的来龙是脉就是因为自留地。我们家和刘三是地邻。刘三对地很亲，每年秋后都要把畦背向我们这里倾斜，也就是侵背，300多米的地头，侵过一寸来就是一分多地，我们三亩多地几年下来被他家活吞吞侵占了差不多半亩地了，父亲敢怒不敢言，只有哑巴吃黄连。继母知道了以后，亲自拿了米尺测量计算，刘三竟然侵占了我家半亩多地。重新标志并砸上橛子。
　　 刘三知道了恼羞成怒，气急败坏地跑到我们家门口滋事。继母有条有理，驳得刘三哑口无言暴跳如雷，竟然出手狠狠扇了继母几个耳光。继母被打晕了，嘴角流了血。稍作迟疑的继母就像发怒的母狮，撒泼似地在大街上怒骂，跳着脚拍着手掌列举刘三的种种劣迹，并不顾一切地躺到了刘三的床上，以其人之道治其人之身，在他的床上不吃不喝闹腾了一天一夜，寻死觅活，把刘三吓得魂飞魄散。请来支书，又陪了200块钱才算完事。此后继母扬眉吐气，乡亲们也欢欣鼓舞，对继母都竖起了大拇指，夸她是好样的。
　　 对于继母的敬佩，还来源于她对我们真心的呵护，就像老母鸡护小鸡一样，从不惧怕任何人，精心保护我们的茁壮成长。
　　 大姐十七岁的那年，出落得亭亭玉立，就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荷花。生产队长是个有名的色鬼，竟然偷偷打起了大姐的主意。大姐长得好，干活也漂亮，队长对我大姐说，过几天村里组织秧歌队，你依了我就让你去负责，有工资还有外快，并嬉皮笑脸地对姐姐动手动脚，姐姐哭了，告诉了继母，继母晚上就去了队长家。继母进了队长家就脱掉了上衣，躺到了队长床上，对队长说：“要欺负就欺负我吧，离我女儿远一点！”
　　 后来，继母走后，队长老婆就像一只母老虎，把队长的驴脸抓出了好几道血印子。
　　 我们都已长大成人，哥哥姐姐都念高中了，家里的消费日益提高，日子捉襟见肘。父亲曾经有了让大姐辍学在家劳动的念头，继母不同意，说就是砸锅卖铁也要供应我们完成学业。为了能多挣点钱补贴家用，继母托人揽了个为乡政府伙房送水的差事。每天为食堂送一车水，乡食堂每天补助八分钱。我们村东有一眼井水特别甘甜，而五里之外的乡政府驻地却挖不出甜水井，全是咸水，牛羊都不喝。乡政府人员吃水只有从我们村子里运。原来负责送水的是村里的光棍陈东，患了重病，干不了重活了去了养老院，继母就托人承包了这个能挣钱的活儿。
　　 送水这个活儿尽管能挣钱，也是很不容易的。必须大清早在食堂师傅没做饭前把水送到，倒进门口的大缸里。而且必须做到风雨无阻。那个年代，乡下没有柏油路，全是坎坷不平的土路，每每雨雪天，道路泥泞不堪，送一趟水回来继母常常是沾了一身泥巴和汗水，独轮车的车轱辘都塞满了泥块，继母常常停下来用手抠，有时把手指都磕烂了。
　　 记得那年我十五岁了，继母来我们家好几年了。腊月十二是继母的生日。我们姐弟几个商量每个人都要送给她一份礼物。那个时候，大姐已经嫁为人妇，她说给继母买盒点心，而读高中的二姐用奖学金为继母买了一副手套。我送什么给继母呢？礼物的事让我纠结了好几天。我读初中的钱都是靠家里的，自己没有一分钱，能为继母买点什么东西呢？
　　 夜里辗转反复不能入眠。早上听到了继母咳嗽着起来推车送水惊醒了我，我心中一亮，在继母生日那天，我要替继母送一趟水，不是最好的礼物吗？
　　 我为我的想法激动不已，心里盼望着腊月十二的到来。
　　 继母生日的那个夜晚，我刻意喝了很多的水，这样夜里就能起来撒尿，这样就不会睡过去。夜里我醒了无数次，看看房梁，模模糊糊的，不敢睡，再睁眼，仍是漆黑一片。那个时候没有表，我提心吊胆，生怕错过了时间。就起来穿了衣服，再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坐等天亮的到来。
　　 终于听到鸡叫了，我一骨碌爬了起来，蹑手蹑脚地开了屋门，推出水车，向村东的那眼水井走去。
　　 已是寒冬腊月，北风刺骨，东方的天空还闪烁着几颗星星，路面已经结了一层冰。我小心翼翼把车子推到井旁，取出水桶，挂上扁担的铁钩，放到井里提起了第一桶水，然后把水倒进水车的铁罐里，一共提了八桶水，手已经冻得发木了，没了知觉。
　　 于是借着微弱的星光，我推起了水车，弓着腰，车子吱吱扭扭向乡食堂走去。
　　 平时看继母推水很轻松，可是我推起来开始还觉得可以，没走一里路，感觉到肩膀生疼，脚仿佛灌了铅，几乎迈不动步子了，凛冽的寒风中，汗下来了，不久又结成了冰。我走走停停，咬着牙一米一米地慢慢向前推进。我的手掌针刺般疼痛，有血溢出，磨了还几个血泡。
　　 终于到了乡政府大铁门前，我长舒了一口气，可是又面露难色。铁门上锁了，空荡荡没有一个人，周围静得有点可怕。我于是对着大门大声地叫门，还好，看门的大爷终于起来了，睡眼朦胧地问：“谁啊？干什么的？”我欣喜地说：“爷爷，我是送水的！”
　　 那人疑惑望着我，好久才说：“现在才三点，送什么水啊？”
　　 我赶紧挤出一丝笑容，“爷爷，我没有表，怕晚了，麻烦爷爷开门吧。”
　　 老人看清楚了我是一个孩子，甚是惊奇，赶紧打开了门，“这么小，你来送水？”
　　 我不好意思撒了个谎，“妈妈病了，没办法，不能耽误事啊。我听到了鸡叫，以为天亮了……”
　　 我静悄悄回到家，看到继母的屋子很安静，就抑制住激动和兴奋，掀开被子，扒了衣服钻进了被窝。
　　 没多久，门“吱呀”一声响了，不久继母急冲冲跑回来，接着是问父亲的声音：“你早上去送水了？”父亲说没有啊，继母说怪了，怎么有今天送水的收条呢？
　　 我故意装作睡得很死，这个时候，我感觉到继母走过来了，她替我掖了掖被子，突然抓住了我的手，看到了我手掌的斑斑血迹。
　　 继母叹了一口气，“别装了，看，手都磨出泡了……”
　　 “娘，这是我送给你的生日礼物。”
　　 继母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抱着我，我感觉到有冰凉的东西洒到我的脸上。
　　 那是继母的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