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警】《去 日 苦 多》(小说)
(上)
离婚的一切手续都是由芸芸办理的,由于是双方自愿,所以,整个过程十分顺利。
李凡只去过一次法院。那天,他强忍着风湿侵蚀全身所带来的巨大疼痛,由芸芸搀扶着走进了民事庭。
法院的工作人员抬头看了一眼李凡,不由得面露惊愕。由于已经卧床两个多月,再加上病痛与内心的巨大压力,他已经面无人色了。
“你叫李凡?”一个穿制服的中年女人问。
“是,我叫李凡。”
“你身体怎么了?”
“没什么,前几天摔了一下。”
“你妻子孟芸提出与你离婚,你同意吗?”
“同意。”
中年女人注视着面色惨白并且身着与盛夏格格不入的棉大衣的李凡,良久才又继续说:“我们国家的法律中是有规定的,如果因为你的身体有特殊病症,那么,这个期间的有关离婚请求,将应另当别论。”
“谢谢您的提示,我不过是点小毛病,主要的是两口子性格不合,婚后不睦,没有共同语言了。我说想吃挂面,她偏要买烙饼;我想看足球吧!她非拨新加坡连续剧,一把鼻涕一把泪儿的屁大点儿事儿,一整就是四五十集,谁受得了!就一台电视机,有时一生气,干脆关掉,我看不成你也别想看……”
“好了好了,别说了。”中年女人用司空见惯习以为常的语气打断了李凡:“我们已经经过了多次调节,也一直无效,你们当初不也是自由恋爱吗?”
“那时我们小,还不知道结婚以后的事儿。”
“现在的这些年轻人也不知道都是怎么想的。”中年女人费解着“你们都是志愿离婚是吗?”
“是,她不提离婚,我也要起诉了,这日子没发过……”
剩下的一切都在平静自然中发展了。没有歇斯底里的哭叫,也没有因财产分配不均而大打出手。李凡在刚才强装自如地说完那番话之后,已经气喘吁吁浑身乏力了。满身的冷汗浸透了他的内衣。但他仍抽出一丝气力请求法院:所有条件随便孟芸,家产任她,无所谓,只有孩子不能让她带走。
最后,法院依照了孟芸的要求,她什么都没要,仅仅一个人离开。
“谢谢你,李凡。”从法院回来的路上,孟芸搀扶着李凡,还像一对夫妻似的依然那么般配。
“没什么,我是放你脱离苦海。人们都说放生修好,只当我是为自己修好积德吧!”
“凡,你以后要多注意点身体……”
“去你妈的吧!少跟我来这套,我死了,魂儿也饶不了你。你别跟我装得象什么似的,我他妈的这辈子最恨的就是你。当初跟我许愿发誓的,什么同生共死有难同当的非我不嫁。我有病卧床刚半个月你就给我脸子,才两个月就他妈的要离婚,娘们儿,滚,快滚……”
路边行人立刻围了过来,从李凡的骂声和相互打听的补充里寻求着内容,然后破译出乐趣。
北方的七月,正是流火的季节。树上的昆虫懒洋洋地长鸣,空气里流淌着烘烘炙烤的热流。没事的人们都闲在家里或树荫下,不愿动作。年轻人则嬉戏于游泳池中或坐在冷饮厅里,打发着每年都要经历的这段儿酷热的日子。
李凡盖着棉被,紧闭门窗,躺在通着电褥子的床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房顶。离婚后,他再一次卧床了。风湿的痛苦布满了他全身的每一处肌肉和关节,就连脚趾上都有风湿结块,并且持续已久的由风湿所带来的低烧,摧垮了他曾经强壮的身体,他已经浑身无力了。
每当夜晚来临,四周一片寂静,只有石英钟的脚步声“嘀哒”回响的时候,他就会万分恐惧,恐惧这慢慢的长夜;恐惧着失眠的苦恼;恐惧孤零零一个人面对疼痛的无奈。这个时候,好像世界只剩下了他一个人,所有的亲人都把他抛向了孤独和寂寞,只留下他自己去对付四周围攻过来的病魔们。痛苦,时时刻刻地侵蚀着他;痛苦,他理解得刻骨铭心。
一切都是从春天开始的。当冰雪开始融化,春风狂飙万物的时候,李凡突然觉得右腿关节有些酸痛,连走路都失去了灵活。有时症状却又忽然消失,隔些日子,这种酸痛又窜到了其它四肢。反反复复的几次,李凡也没放在心上,以为是自己冬季骑摩托车受了风,贴几副虎骨膏就可以“摆平”,于是,仍然忙着生意上的事情,为去广州做着准备。然而,在火车上,随着温度的快速变暖和潮湿度的加强,他开始发觉身体上有很多肌肉就像被人暴打了一顿又睡醒一觉后的那种感觉——按哪儿哪儿疼。有些关节一用力就会剧痛,并且,还伴有低烧现象。于是,李凡匆匆办完事情便买了飞机票往回赶。他似乎预感到了灾难即将来临,如同地震前动物界的某种预示。再不回去恐怕就再也见不到家了。两周岁女儿的音容笑貌始终环绕在他的眼前……
飞机停在沈阳机场时,李凡被机组人员抬了下来。
一位权威医院的权威医生为他正式诊断为风湿病,并且面无表情地告知他及家人,此病就是不死的癌症。到目前为止,世界上还没有能够完全根治这种病的办法,仅能做到的不过是缓解和控制病情的不再发展而已,而缓解和控制病情的程度也无法预计。医生深深地为李凡这么年轻就患上了如此严重的风湿病而感到惋惜。
孟芸听完此言,脸色如同医院刚刚粉刷完毕的墙色一般惨白。
卧床一个月后,李凡出院了,虽然能够慢慢行走,但他仍然没有摆脱运动时所带来的疼痛。一切动作都要在缓慢中进行,就连回个头的这一简单动作也要一点点转过身体来慢慢完成,就像一个僵硬的木偶。为了尽量多运动一些,他拒绝了家庭治疗,每天穿着厚厚的衣服,步履艰难地从众多健康的躯体前经过,一瘸一点,僵直地走到附近的一所中医小医院,同那些产后受风或行将就木的人们一同接受理疗、按摩、针灸。品尝着各种味道的中药。一种生不如死的感觉终日伴随着他。
孟芸变了,已不在是从前李凡眼里的那个开朗、活泼的芸芸了。妻子的那种温柔早已消失,每天晚间归家的时间也越来越晚,有时甚至到深夜。并且,每当看到李凡在痛苦中挣扎的表情,总是显得特别烦躁。失去了以往的关心和疼爱,经常摔摔打打骂骂咧咧或者拿两岁的女儿发泄,往往一点儿小事儿就把孩子打得大哭大叫。更多的时候,是她一人独坐,两眼无神,满脸的魂不守舍。
“芸芸,给我倒点儿水,我该吃药了。”
“……”
“芸芸”
“……”
“芸芸,给我到点儿水。”
“怎么的,你自己一动也不能动啊!”孟芸泼过冰冷的一句。
一股彻骨的寒冷浸透了李凡的全身,他已感到了另一种不幸的威胁。
那段日子,在李凡的眼里是连绵不断的阴雨季节的沉闷。天空中没有太阳的半点绽出痕迹,空气象粘稠般裹住躲藏不掉的所有肉体凡胎,男男女女们行走在湿漉漉的压抑之中。
“离婚,离婚,这日子没法过了。”当孟芸摔碎了最后一个高脚杯后,披头散发,哭喊着:“离婚,我实在是受够了,一天到晚的总是听你‘哎呀!妈呀!’地叫,我实在受不了了。我从小就听够了我妈有病时的叫唤声,现在可到好,你叫得更厉害,我这是什么命啊!”孟芸趴在床上,哭得眼影眉毛一塌糊涂。
李凡从床上艰难地坐了起来,虽然他预感了这一天的到来,但当事情确确实实地面对他的时候,还是被震得头脚发颤。他惊骇、恐惧、愤怒,好像被人抛向了无底的深渊——一不小心被眼前这个他熟悉得连身体上有几个坑坑包包的女人给涮了六年的感情。他认清了眼前的这个娘们儿。
李凡猛得抓住孟芸的头发,忍着浑身的剧痛,拳头凶狠地落在了她的脸上、身上。孟芸没有还手,甚至连对身体的任何保护动作都没有,任意着李凡的拳头肆意飞舞……
“别打妈妈,别打妈妈……”女儿的哭喊声撕碎了李凡的心,他终于无力地瘫坐在了床上,右手的关节拼命地疼。李凡鼻子一酸,泪水萦绕眶中,心里有万般的委屈却无人可言。
良久,他点燃一支烟,终于说话了:“离吧!”
“晶晶,晶晶,在这边。”
从震耳的音乐声中,晶晶循声望去,终于发现了在角落包厢里的一个身材修长的长发女孩儿。于是,挥手回应。
“我们过那边去。”晶晶拉着李凡的手从嘈杂中穿梭着走了过去。
“芸芸,你今天来这么早?你男朋友怎么没来?”
“别提了,领他来看一次我们的时装表演,就提出不让我干了,说泳装太暴露,在那么多男人面前来回走,他还脸红了!什么玩意儿,太俗。民国前生出来的似的,跟他丢不起那人,让我把他给退货了。嘿!嘿……嗳!这是,你男朋友?挺帅的!”
“不,不”晶晶脸红了,在多彩灯下也看得出来“这是我们团儿的舞美师,陪我来玩儿的。”
“我叫李凡”李凡客气地伸出手。
“孟芸,叫我芸芸就行了。嗳!你头发那么长,不比我的短吧?”她酥手如笋,温暖轻柔。
“我喜欢长发,有回归自然的感觉。”
“那我就不剪短了,接着留,以后连洗都不洗了,回归去。”孟芸活力四射,美貌袭人。
“对,再把头发里原有的那点虫们也都招回来,别让他们灭了族,这也算咱们为自然界做了点贡献。”李凡的话,引得三个人都笑了。
“晶晶,来一下。”是夜总会的经理。于是,晶晶随他向后台走去。
“嗳!李凡,你在团儿里搞舞美,都弄些什么呀?”他们坐下后,孟芸问。
“也没什么,一天到晚的,无非是些道具、布景、灯光,有时也帮演员化化妆什么的。”
“你还会化妆?哪天给我画画。”说完,孟芸有点不好意思了,戛然而止,伸了伸舌头。
“曹禺说:‘淡淡妆,自然美,好一位汉家姑娘。’你不怕我把你画丑了?”
“我是满族人,叶赫那拉的亲戚,并且我也不漂亮。”
“骂人那?你还让不让别人照镜子了?”
孟芸笑了。眼中含情的那种笑。
晶晶神态漠然地走了回来,一边坐下画脸,一边说:“经理告诉我,明天重换一名女歌手。我该换地方了。”说完,与孟芸目光碰了一下。
“不会是我妨的吧?”李凡有点不好意思“平时都干得好好的,我今儿一来,就把你修理内部了。”
“没的事儿,走场儿中这是常有的事情,正常现象。没有哪个歌手在一个地方呆时间长的,客人需要新面孔吗!李凡,你看我腮红的这个位置画得对不对?”
“可以。”
“反正夜总会多得是,走出这家去那家。正好‘紫罗兰’经理一直催我过去。”晶晶放下工具,拿起小镜子照了照侧面后,站起身“嗳!芸芸,你们出场晚,先替我陪会李凡,快我唱了,拜拜。”
当两个跳现代舞的年轻人在稀稀拉拉的掌声中退场后,灯光突然黯然,随着轻柔的音乐声,晶晶稳步登上前台。歌喉轻启,委婉圆润。她美声的根底改唱通俗,还是很说得过去的,加之外形俊美,于是,很多人走下舞池,贴面而行。
“李凡,跳个舞行吗?”
“早就这么想,但没敢说,真是美死我了!”
李凡与孟芸身材出众,气质超人,在舞池中格外引人注目。晶晶在台上演唱的同时,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他们俩。在团儿里,她一直暗恋着李凡,却苦于没有机会,女孩子的高傲使她从未表露。然而,一不小心似乎已经引狼入室,心中不由升起一缕失落的忧伤,于是,歌声更加凄婉了。
“李凡”
“嗯!”
“……”孟芸低下头。
“你刚才说什么?”
“喂!”孟芸把脸仰向上方,眼睛盯着旋转的灯光,“你真的不是晶晶的那种男朋友?”各色的灯光扑在她白皙的脸上,使得她光彩艳丽、楚楚动人。
“我们是一个团儿的,不过是天天见面,熟人而已,真的不是……”李凡突然产生了一种想要恋爱的感觉。“芸芸,你想我明天给你打电话吗?”
“求求我!”
“你这鬼丫头。”
两岁的女儿在孟芸离开后好像突然长大了许多。从不在李凡面前哭闹着找妈妈,他知道爸爸在生病,不能够惹他生气,只有在夜里的睡梦中喊几声“妈妈”,眼角上还挂着泪珠。
那天,李凡跟往常一样赤着身趴在小医院的病床上,从脖子到脚趾都扎满了银针并扣着大大小小的罐子,像一只大刺猬一样,同时被三盏理疗灯罩在下面,一动不敢动。这时,女儿轻声地推门走了进来。
“花儿,你来了,看爸爸?”李凡满眼含情。
女儿站在床边,一声不吭,紧咬着下唇,两只眼睛盯着李凡满身乱七八糟的东西,滚动着泪儿。
“花儿,别怕,爸爸不疼。你那小心眼儿里想什么呢?来,把手放爸爸脸上。”
女儿把两只小手轻轻地放在了李凡的脸上,眼睛却始终没有离开那些留在爸爸身上的物件。只一小会儿,她便拽着奶奶的手离开了病房,一句话都没说。
李凡知道,这个印记将永远刻在了女儿仅两岁的幼小心灵上,就像自己不会忘记童年时眼见洪水来临时刻外婆家房子轰然倒塌的景象。这一切,印在了心上就会伴随一生,直到永远。
为了照顾儿子和孙女的生活,父母搬到了李凡的住处。
母亲,脸上总是挂着微笑,不断地劝慰李凡,给他倒水、拿药,每天买菜、做饭、洗衣服、带孙女,不厌其烦。好像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然而,李凡还是看见了母亲两鬓急速增加的白发和时常因他急需什么大喊一声“妈”而匆匆赶来时那眼角还未拭去的泪痕。
父亲也更苍老了,尤其是第一次陪李凡去医院的时候,当李凡爬向病床准备接受医生检查时,由于用力不均,着地的一条腿突然剧痛,猛得支持不住全身的重量,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这一摔,把老人的心摔得粉碎。那是他唯一的儿子,他所有的希望和寄托,几十年来之所以披星戴月、含辛茹苦、忍泪吞气,都是为了这个象枝头上的一廉弯月般朦胧而美丽的梦。然而,此刻他仿佛看见家庭的支柱已从中间断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