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遗憾(小说)
1
下夜班回来刚把自己扔床上,电话就响了。个老子的,还让不让人活?我以为又是科室打来要求加班的,这些天医院各个科室病人都爆满,走廊里加床都加到了公用共生间门口,我们科室手术都安排不过来,主任不得已在好不容易下夜班的医生里面抓夫。我已经被抓了好多次了,都累成了一摊泥,可不想再强撑着立起来。
一百个不情愿,嘴里发着牢骚骂着娘,抓起电话一看,是老古。老古是我家老头子,打从弟弟上小学一年级时我妈去世,我跟弟弟就一直没叫过他爸,人前人后都是老古老古地叫着。
喂,老古,有事?我例行公事似的问道。
哦,风啊,没什么事。到你母校去,从你家门口过,就想起给你打个电话。老古在那头欲言又止。
我打着呵欠问,没事你跑我母校去干什么?
电话那头一阵沉默,好一会儿才说,我跟你母校解剖实验室联系过了,人家叫我直接过来填表,我,我就来了。
解剖实验室?噢,我的天哪!我几乎从床上弹起,混沌的脑子瞬时清醒,我的那个老古哦,他还来真的啦?我倒吸一口气,赶紧问他到了没有,他说还有三站路。我说,老古,你到了也别急,先在那边等着我,我一会儿就过来。
挂断老古的电话,我给弟弟拨过去,古云,老古坐车到我母校去了,你们知道么?
啊?他还真去啦?弟弟跟我一样一声惊呼,哥,老古是咋回事?跟中了邪似的。
我咋知道。哎,古云,你们怎么就同意了,这么大的事情,好歹也得跟姑妈她们通个气。不然,到时候光咱俩可扛不住。
弟弟一听,在那头叫屈,哎呀我的哥哟,不是你同意的么?你这个长子都同意了,我一个老小,就是不同意又能咋搞?
啊?我同意了?我什么时候同意了?
弟弟在那边给我解释着。昨天晚饭后,老古突然跟他们说他已经咨询好了,只要到医学院解剖实验室填个表签个字,事情就解决了。见弟弟他们没有作声,老古又补了一句,说他上次跟我讲了,我也没表示反对。弟弟听老古说我同意了,也就同意了。
我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这个老古,这不是明显偷换概念么?我没表示反对,可我也没说同意呀。我简单地跟弟弟讲了那天的情况,说,算了算了,不管我们同意没同意,当务之急是得想办法阻止老古签字。
嗯,也是。哥,你是老大,你说咋办就咋办吧,我听你的。
听了弟弟的话,我稍稍理了一下思路,说,古云,我估摸着那个表最后得直系亲属签字才能生效,我们还有时间想对策。你好好想想,我先赶去看看情况。
2
挂断电话,我套了件长袖衫穿上鞋就出了门。本想给老婆打个电话交待一下行踪,一想到老婆那个妇产科更是吵翻了天,即便我打过去她也没工夫理我,我们都几天没打照面了,干脆打消了念头。
倒是给住在同一个市区的小姑妈打了个电话。小姑妈一听我说老古跑去医学院解剖室要干的事情,吓了一跳,我在电话这头都能感觉得到她诧异的程度。
什么?风啊,你说什么?你爸他去那儿干什么?他怎么都不跟我们通个气商量一下,这么大的事情!
风啊,你爸是不是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不然,他怎么会想到走这条路,还这么火急火燎的?你们平时就没发现什么苗头?
风啊,你想办法阻止他签字,我跟你大姑妈通个气,找个时间一大家人聚在一起,看看你爸到底是怎么想的。
……
小姑妈还是那个急性子,噼哩啪啦倒了一大堆出来,我半天没回过神。
等回过神,120路公交车过来了,它的终点站就是我的母校峡州大学医学院。我借机挂了电话,上了车,不是上下班高峰时间,车上人不多,我很容易就找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一树一树的夜合欢从车窗外掠过,粉红的毛绒绒的小伞纷纷扬扬,引得人的视线跟着飘忽。
那天,是妈的祭日,我抽空回了趟家陪老古吃午饭。弟弟弟媳守着他们的破店子没回来,就我们爷俩儿,老古扒拉了几个菜,我陪他喝了点酒。
老古的情绪不太好。不管我举没举杯说没说喝,他都自顾自地端起杯子就一饮而尽,一连干了三小杯。老古属于沾酒就上脸的那种人,三杯酒下肚,脸就成了猪肝色。看他又举起杯子仰起头,我伸手给别了下来,老古,喝酒不是你这么个喝法。再这样喝下去要是中风了,我可没耐心给你端屎端尿抹身子擦屁股。
老古叹口气,放下杯子说,风啊,你放心,死了都不给你们添麻烦,更不用说活着了。
老古有高血压和冠心病,本来是想提醒他来着,他这一招倒让我一时没话接下去,喉咙里好似梗阻了一颗花生米。便陪他喝酒。
酒小口小口地抿着,花生米一颗一颗地嚼着,老古的眼睛就润了,开始念叨起自己没用,让弟弟结婚这么多年还没有房子,在弟媳面前只有夹着尾巴做人的份儿。念着念着鼻涕也出来了,清亮的两滴从长长的两根鼻毛末梢一点点涨大,迅速汇成一股,贴着中沿不甚明显的鼻唇沟亮闪闪地往下跑,眼看都越过上嘴唇了,他才“滋”地倒吸一口长气,顺手扯了一截卷筒纸,上下左右胡乱搽了几下。
老古这几下就像是搽到了我心里,没来由地一阵难过。一餐饭就这样吃完了。
换上鞋临出门的时候,老古突然冒出一句,风啊,那个,那个,我想好了,真到了那一天,就把遗体捐献给医学院。
我一惊,瞳孔跟强光手电一样连着闪了几下,刹那间又恢复常态。酒话,又在说酒话,这可是老古经常玩的小把戏,当不得真的。回头扫了他一眼,出门,下楼。迎面吹来和煦的风,三下两下,我那微醺的醉意便随风而散。
3
夜合欢越来越多,密集的花儿蓬蓬勃勃地烧着,沿江一溜过去堆成了粉红的云锦。在这座中等城市里,母校的夜合欢是最出彩的,就像武大的樱花,年年花开时节,都有人挤破了脑袋来观赏。
母校门口的广场就叫合欢广场。正是上班的时候,广场上的人并不多,音乐喷泉也没有开放。远远看见老古站在广场中央,瘦削的身子杵在那儿,不知在琢磨什么。
我的脑子也像加了润滑油的机器,一个个齿轮高速运转起来,想着待会儿该怎么收场。我在母校念本科五年,又念硕士三年,带过课的老师,留校的同学,怎么说都有一大堆子。尤其是那个解剖实验室,硕士三年多半时间都在那里度过。这下子要跟着老古去,万一碰到明教授或是其他什么熟人,我……
踌躇着上前,喊了一声老古。老古转过身来,说了声,来了。
来了。我硬着头皮答着,老古,你当真考虑好了?非要这么做?
我是彻底的唯物主义者。老古盯着我的眼睛说,你是学医的,我以为最该支持我的就是你。说罢失望地叹了口气。
这是该讨论唯心还是唯物的时候么?你个死老古,你要不是老古多好,可你,偏偏就是。我气得牙痒痒,一拧脖子,大声说,走,我带你去!
老古可能没预料到我是这种态度,愣了一下,说,他们在电话里已经告诉了我位置,你……
我打断他的话,走,这儿我可比你熟悉,在实验楼五一四室。
我轻车熟路地在校园里穿梭,脚步愈来愈快,丝毫不理会来往人们的目光。老古在后面跟着,开始是小碎步,慢慢就小跑了起来。终于赶上了我,喘着粗气说,风,我,我不是要拿激将法激你。
哦。
那,那你回去吧,在广场等我也行。就,不上去了吧。
我继续迈开步子往前走。进了有些破败的实验楼,没有坐电梯,跟多年前一样习惯性地选择了躲在一个角落的楼梯。楼梯那面靠近小山,磨砂玻璃昏暗一如往昔。一步一步地踏上磨得光滑的楼梯,明媚的合欢花从踏进实验楼大门的那刻就给丢在了广场,过往纷至沓来,脚步失却轻快,沉重地举起,落下,惊起纷乱的微尘。
就像走了几个世纪,到了五楼。夹在中间的甬道阴暗清冷,一股冷风扑面而来,夹杂着多种气味,我的鼻子立马很专业地分辨出主要是福尔马林呛人的气味,还有消毒液的气味,当然,都掩盖不住陈旧尸体的腐烂味。
解剖实验室的办公室五一四,在长长的甬道尽头。从楼梯口走过去,经过的不是解剖室,就是标本室或是储藏室。其中一个房间门开了一扇,一群白帽子白口罩白衣服包裹起来的学生围成一个椭圈,有声音传来,同学们,仔细看好啰,待会儿你们分组解剖时,可不能划得稀巴烂。学校能弄到这些标本可不容易呢,爱惜点儿。
声音要比明教授年轻,记得当年明教授也跟我和同学们说过同样的话,我一恍神,脚踢上一个空矿泉水瓶,一张张只露出眼睛的脸瞬间朝向我,我看到了曾经的自己,赶紧逃也似的窜过这个门。转头跟老古嘱咐,记得,待会儿不准透露这是我的母校。老古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4
五一四的门虚掩着,还是那种两扇的合页门。我举起手准备敲门,又犹豫了,回过头用询问的眼神望着老古。老古面无表情地别过脸去。我只好扣起了门,咚咚的扣门声愈发显得单调无味。
门打开一扇,探出一个小伙子的脑袋,请问你们找谁?
我刚想问明教授在不在,老古一把扒拉开我,几乎是带着谄媚的笑说,同志,我八点多给你们打过电话,就是那个——,他扫了我一眼,把后面的话吞了回去,接着说,你们叫我过来填表的。
哦,哦,是来填遗体捐献表格的呀。大爷,进来吧。那个小伙子还是替老古嚷出了后面的内容。我紧张地回头张望,甬道静悄悄的,没有人来往,也没有人探头出来,多少放下心来,跟着老古缩进了屋里。
屋里还有一个女孩子。与小伙子一样,都穿着白大褂。说是白大褂,其实一点也不白,估计“84”泡得多了,白里泛着微黄,胸前和靠近腰际的地方还有两处暗黄的污渍。我暗暗打量着曾经熟悉的这间办公室,挨着老古把屁股搁在了灰蓝色的布沙发上。
女孩子的目光探照灯似的在老古和我的身上扫来梭去,末了,没什么表情地到屋角的饮水机倒来两杯水,递给老古一杯,另一杯给我。那手有着久不见阳光的苍白,是戴橡胶手套太多了?还是消毒液泡得太多了?我揣测着,似乎就闻到滑石粉的味儿,肥皂味儿,“手消”味儿,和那个什么的味儿。我愣着没接杯子,女孩子脸一沉,把杯子使劲地按到沙发旁的小茶几上,进里间去了。老古若无其事地喝着他的水,我的那杯,到最后离开都没有动。
小伙子翻箱倒柜,终于找出两张表格递给老古,连带着递给他一枝笔,说,表格背面是捐献的程序,您先看一下,如果没有什么异议,就在前面填一下基本情况,签上姓名,我们实验室和您各留一份。到时候,您的家人给我们打个电话,我们去医院或是殡仪馆就成。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当然,中途要是不愿意了,随时给我们打电话取消就可以,捐献人都是自由的。
老古接过表格,从口袋里掏出折叠老花镜戴上,一点一点地看起来。我瞪着小伙子,继续寻思找个什么理由拖延签字。常说学医的人目光犀利,小伙子似是看透了我的心思,问老古,大爷,您捐献遗体,家里人都商量好了么?
老古抬起头,连连说,商量好了商量好了,又用笔指了指我说,这是我大儿子,外科医生,医学硕士,就你们学校毕业的。他可理解着呢。噢,这个老古,他完全把我的嘱咐给抛到了九霄云外,只图一时嘴巴痛快。我都恨不得扇他几耳光。
哦——小伙子的嘴巴定型,好半天才意味深长地说,原来是师哥呀,难怪——,窘得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好在老古看出了什么东西,问,怎么,还需要社区证明?小伙子说是,程序是这么规定的,单位证明也行。老古叫了起来,这是我的私事,与他们何干?又看看我,嘟嚷着,闹得大家都晓得了,我的子女怎么做人?
切,你终于想到你的子女还要做人了?光是唾沫星子就足以淹死我和古云,我咬牙切齿地想着。小伙子适时又补上一句,大爷,不光这些,您的直系家属也要签字呢。
啊?老古张大嘴巴望着我。我趁机站起来,一把抓过老古手里的表格,冲小伙子说,是这样,表格我们先拿回去好好看看,所有手续办妥了再给你们送来,你看行不?小伙子说没问题。我赶紧扯起老古,把他强行拉出了办公室。
一路上,我气冲冲的,铁青着脸只顾往前走。都走出了合欢广场,离母校大门老远了,我才停下来,冲小跑着跟过来的老古咆哮道,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你就让我们省省心,好不,老古?
老古红着脸,没有作声。我拦了一辆的士,我累了,得回去补觉。你自己回去吧。说完,我一弯腰钻进了车,啪的关上车门,扬长而去。
5
回到家,屋里没人,没心思吃饭,直接把自己抛到床上,捂着被子睡觉。
他妈的还就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床上都像洒了沙子,硌得慌。我爬起来,把被窝撸到一角的单人沙发上,拿刷子将床单扫了一遍,又将被窝提起来抖了抖,重新爬上床窝进被窝里。
还是跟打了鸡血一样兴奋。
记得上局部解剖课第一次进解剖实验室面对尸体,也是这样的兴奋。
解剖室里,刺鼻的福尔马林气味呛得人直落眼泪,不可言说的尸臭味隔着口罩浓烈地钻进鼻孔。有的同学捂着鼻子往门旁边躲,有的一边流眼泪一边咳嗽,有的女生干脆跑出去在楼道里哇哇地干呕,根本完成不了解剖前的默哀致敬。
你下午说的那个问题我也在考虑,只是这几天的重心放在另一篇小说的修改上,这个是初稿,等修改时一定尽量做得完善。
遗体捐献虽说一项利国利民的好事。但看看那些“家制”和体制吧。我们知道,遗体捐献大体上只要本人自己意愿是主动的,应该 无论在政策或法律上都是支持的,偏偏这么一件事。从家庭会议,到到各 级部门去办公证,开证明。经历着的那些啼笑皆非的事情,这要外国可是个难得一听的冷笑话,而中国。我想,这是很正常的一件事。
旧的体制模式不去,改革的意义是否会大打折扣?法律条文如果高搁在上层建筑里当皮球踢,倒不如实实在在多办几件实事。
文本并不成熟,让您费心了。
问好。
看情况吧,说不定就耍你那儿去了。
这几天都在网上查询成都好玩的地方和好吃的东西呢。
这篇小说并不成熟,还需要认真修改,到时请故事多指点。
素馨的文字越发娴熟了,场面感很强,人物树立得很有个性,整篇像是一部电影,是那种看完了还让人回味且深思的小说。不过,提个小建议哈,题目是不是可以更“隐”些呢。
抱抱!
祝福安好。
连赶了几个晚上,终于给妹妹把班上孩子们的作文集封面封底设计好了,内容也编辑好并配上图图了。累死啦。
嗯,一切安好。接下来也会学习,考试时间不多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