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一梦演真幻
　　
　　 “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大荒山无稽涯有一块女娲当年炼石补天剩下的石头，有诗云：“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此系生前生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石头之顽劣，可比喻人性当中之冥顽不化习性。当得这石头感得天地之灵气吸取了日月星辰的精华，幻化成了人形，并有了人的心意识，便成了神瑛待者，也就有了对绛珠仙子的甘露浇灌之恩。
　　 空空道人与癞头和尚说空空，无色无空，可色色皆不空。这二位世外高人将这顽石化为一枚晶莹剔透的宝玉，牵引到了那“花柳繁华之地，钟鸣鼎食之家”去游戏人间一遭。因这引子，就牵引出若干富贵荣华与衰败凋零的红尘无常人事来。这命根子的宝玉，贾宝玉落草之时就衔在口中，是与生俱来的护身符，这玩艺莫不是象征着某种宿命吗？命根子者，非命根子也，不过空空道人与癞头和尚示现的无常变换的道具，怪不得贾宝玉一发疯就会使劲砸这命根子，惹得老祖宗心肝宝贝的担忧恐惧得不得了。
　　 所谓“木石前盟”的姻缘，以及那“金玉良缘”，皆于现实生活的流程中成了过眼云烟。“太虚幻境”里演绎金陵十二钗之命运走向，那缥缥缈缈的“镜中花，水中月”，大约是在警示着顽石转世的宝玉，可哪知跟可卿梦中云雨一番之后，大呼“可卿救我！”结果更加痴迷颠倒也。与花袭人之初试云雨之情，算是再次破灭了空空道人与癞头和尚预定的设想，宝玉遁入红尘所受污染真是太深重了。
　　 宝玉、黛玉两情执着在意反生诸多事端，哭哭啼啼怄气使性真是冤家对头，爱之深，痛之切，红尘男女以假作真之示现也。色是空空，爱亦空空，三生石上的影子，也无法招唤来今世最恩爱的两情相依。
　　 黛玉、宝钗，一清丽脱俗，一雍容华贵；一具赵飞燕之轻盈丽质，一具杨贵妃之丰盈柔美。正是《红楼梦》里美好女性当中的“二水分流，双峰并峙”（俞平伯先生评《红楼梦》语），让人无法判定其高下来。金玉良缘成就之时，正是黛玉泣血待死时分，隐隐约约的喜庆的婚礼鼓吹之声，更是刺痛这痴情女子的心灵，那临死前的“宝玉，你好……”，正是“洒向空枝尽是血”的灵魂诉求。
　　 宝玉、宝钗的成婚，在这部作品里只是一种人生一时浮华假相的示现，至于曹雪芹先生未完成的后四十回，宝玉、宝钗的结局究竟怎么样，肯定是有若干可能性存在的，或以宝玉的出家而抛下这表面美满恩爱的婚姻，或以贾府的衰落而将所有的美好消失殆尽，或因宝钗的贤慧真引动了宝玉世俗的功名利禄心思又重振了家业，等等可能的结局，是可以让后世学人无穷无尽地猜想下去的。繁华去后，满世界一片白茫茫大地好萧索，前尘旧影化成了三春的美梦，在寒冷的雪国世界哀嚎着了。
　　 红楼一梦，起于大荒山无稽涯，约定于神瑛待者对绛珠仙子的甘露浇灌，无稽涯者，无所考证之前世今生之戏说也。至于金陵繁华美梦一现，也只是红尘世界冥顽不化之宝玉越来越背离空空道人与癞头和尚之意愿，沉溺于红尘声色与美食，便将前生后世的一念灵光也磨灭得不见个影子了。宝玉痴于黛玉，亦如黛玉之痴于宝玉，二玉者，实为顽石愚痴之非真即幻、非幻即实也。元春省亲是一大关节，演示着贾府繁华鼎盛风光，盛极一时，心定衰落于瞬间，之后的元春去世，即预示着贾府的必将凋落的命运，正紧扣着“太虚幻境”之谶语。
　　 王熙凤如此精明强悍处事圆润得体的女子，到头来也没个好下场，于繁华凋谢之际惊惧而死。四大家族的最后结局，也是在这金陵十二钗各自悲苦的命运的真相中得以呈现的。甄贾（真假）宝玉之照应，宝钗、黛玉的相映，“风月宝鉴”正反两面美人与骷髅现形之暗示，或真或假，一体两面之人生真相，无情无义无语的揭底，活生生演示着佛家的因果报应学说。
　　
　　 ◎宿命的雷雨，人性的大暴露
　　
　　 七十六年前，年仅二十三岁的曹禺一出手就奠定了自己作为戏剧大师的地位，其处女作话剧《雷雨》因其非凡的艺术境界而长演不衰。这部话剧的人物对白多有潜台词，话中有话，巧妙地刻画了人物此情此景的微妙心理起伏。人物的命运走向，在这部作品中，更是具有深刻的启示意义的。三十年前的恩怨，曾经的爱与恨，无意间化成了三十年后的相逢，而一切都已经改变了，当年的翩翩公子周朴园已成了当下世故圆滑的成功企业家，鲁待萍也不是当年美丽聪慧的女子了，命运的颠倒，生活的磨难，鲁待萍已变成了白发苍苍的满脸皱纹的老妇人了。
　　 待萍的孩子周萍，是不可能认自己的亲生母亲了；朴园的亲生儿子鲁大海，也成了跟父亲不同阶级的死对头。周冲与四凤，好像是当年周朴园与鲁待萍相爱相恋的情景；结果呢，又是阴差阳错，四凤跟周萍之间最终发生了真正的灵肉结合的爱情。
　　 蓄积了三十年的爱恨情仇，在大雷雨之夜整个暴发出来了。周萍跟自己的继母繁漪有染，也跟自己的同母异父的妹妹四凤发生了性关系。人物的命运，就在这个大雷雨的晚上激烈地交织着，周冲与四凤触电身亡，周萍用手枪自杀。
　　 恩恩怨怨之中的周朴园与鲁待萍，在这个大雷雨的晚上，皆被冥冥之中的命运判处了比死刑重得多的刑罚。报应啊，这个夜晚之后呢，还活着的人物将怎样面对残局？令人猜想不已的。
　　 《雷雨》的魅力正在于将人物的命运放在一个无法摆脱的宿命的天平上来称量，任你是怎样豪强霸道精明能干的周朴园，都是没法摆脱这个的，这也是世界上所有的人都没法摆脱的圈套。人的虚伪与自私，是有条件的，也不是绝对的，人性里面善良的成份在特定的时候以及特定的环境中，总会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来的；譬如周朴园三十年时间里对梅侍萍的忏悔与怀念，这当中不能说他是在作秀或矫情，他灵魂深处的无奈与忏悔，肯定也是真诚的。但面对活生生出现在眼前的三十年前被自己遗弃的爱人，他世俗生活当中的面子就占上风了，他人性里恶的成份就疯狂地冒出来了。年老的侍萍内心中，也肯定对周朴园是爱意绵绵的，从相逢之后她的一言一行，就可以体察得出这个信息。
　　 物是人非，时过境迁，曾经的恩怨已没法了断，受苦受难者也没法求得心物的补偿了，纠结在这些人物心灵的，是扭曲变异了的念头。这一系列人生的悲剧，欲望是其中的罪魁祸首，正因为男女的色欲，才导致了周朴园早年的失误，当年的梅侍萍难道就没有为周少爷的翩翩风度及良好的家庭背景动过心吗？要不然，怎么会有跟他生两个孩子的经历？只能说明梅侍萍是深爱着周少爷的，就跟女儿四凤深爱着周萍一样。
　　 我们不能一味地用了阶级划分的理论来界定这部作品中人物的善恶美丑，如果这样就能界定清楚了，《雷雨》也就不可能是世界级别的经典戏剧作品了。
　　 人性里面善恶美丑的二律背反，正跟中国道家的太极图一样，是阴阳相生、此消彼长的，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不可能将善恶美丑局限于阶级划分的角度来界定。人的命运走向，在许多时候真是自己无法把握得了的，就跟人的出生一样，是自己作不了主的。美国戏剧大师奥尼尔的经典作品，大多也是展示人物命运的不可捉摸，最后只得将无尽的悬念交给上帝来慢慢解答。
　　 大雷雨之夜交织着善恶美丑幻灭的情绪，一时间的结局既出人意料也在情理之中，而最终的结局更是悬念百出的，是呈辐射状的可以让人无穷无尽地探究下去的悬念。
　　
　　 ◎也来说说《儒林外史》
　　
　　 在学生时代读《儒林外史》的时候，觉得那个范进、周进之类的人物很可怜。范进五十老几了，还是一个穷酸秀才，惹得杀猪匠老岳父气不过大骂着倒了八辈子的霉，白白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这不善于谋生的“现世宝”作老婆活活受罪。范进在老岳父面前也总是唯唯诺诺的，这老者骂他长得尖嘴猴腮的没有福气，是考不上个举人的，还不如好好的作点小本生意谋生。哪知范进时来运转考中了，报喜的人到市场上找到正在失魂落魄地卖鸡的范进，说他考中了，他还不敢相信，后来知道确实考中了举人，就一时心窍着迷发了疯，披头散发到处奔跑着大喊“我中了，我中了！”范进的老岳父知道后，更是高兴啦，随同众人来到范进发疯大喊大叫的现场，他听从了明理者的话，将女婿打了两耳光，于是，范进的疯病就好了。
　　 考中了举人的范进，一下子在老岳父的眼里成了文曲星下凡的大人物了，说自己的女儿长得好福相，嫁得个相公了，而周围团转的人们也一改昔日蔑视的眼光，纷纷巴结讨好着他了。穷酸潦倒的范进凭借考中个举人就能瞬间身价百倍，我现在的感觉，这是个好事呢，说明那个时代虽然科举有这么多的弊端，还是尊重知识的嘛，那个考试制度也还是相当严明公正的嘛。
　　 俗话说得好：“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一个穷酸的读书人，不管你有多么老迈，只要时来运转考中了举人进士的，都能够瞬间改变自己的命运，从此过上别人艳羡的好日子。譬如作品中的穷酸秀才周进，已经八十来岁的白胡子老头了，自己还不满二十岁的学生都考中了进士，自己还是一事无成，于是大哭了，哭声悲哀之极，鼻涕口水鲜血一齐哭出来了，还像个小孩子在地下打滚啊，那情景真是可怜，引得在场者同情，支助他科举考试的资金。哪知不久，这糟老头子也考中了进士，而且还被授予朝廷科考的重任（范进就是他选拔的）。
　　 人生得意又何必在意年龄的老迈呢，如果在行将就木的年龄，能够像周进这样高中个进士得个意外的惊喜，这要比少年时代的惊喜是要爽得多的。古有姜子牙八十来岁遇明君的故事，八十多岁的糟老头子还会时来运转的。这些人生的遭遇，肯定给天下穷酸的读书人一辈子继续苦读的强大精神动力，总比时下的一考定终身要合乎人性一些吧。
　　 《儒林外史》开篇王冕的故事，好像跟整部作品的故事情节没多大联系，但恰恰是寄寓了作者的理想之处。这一点就跟《水浒传》打头的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王进的故事一样，是整个作品的引子。王冕的超尘脱俗、蔑视权贵，正好跟这部作品里所刻画的形形色色的读书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王冕能够孤高于自己的一方精神天地，不为外界的高官厚禄所动。诸如严监生之流的刻薄贪婪吝啬，范进、周进之类的孜孜不倦屡败屡战求取科考功名，皆是为时势所动。论人品与精神气节，严监生、范进、周进之类的，是没法跟王冕相提并论的。至于马二先生之流，是依靠着小聪明钻空子谋生的，他的科考法门的传授，大约也跟时下高考前后若干的“名师”的这样资料那样资料的畅销，是一回事的吧。
　　 在《儒林外史》的世界里，知识分子的精神气节整个丧失了，这些读书人只懂得毫无生气毫无创意地照本宣科；在如此的科考体制下能够培养选拔的，只能是一些汲汲于功名利禄的奴才，不可能出现真正有气节有独创主体意识的知识分子。伪君子、假道学的腔调，被作者用了稳准狠的笔法刻画得入木三分，诸如严监生临死时候的“一指禅”心痛灯芯是两棵，使得这些苍白的灵魂在作品中，散发出来的意味就更加地深远了；我们在忍俊不禁的同时，不得不哀叹人性之丑陋何至于此呢。
　　 我们当今的教育特别是大学教育，怎么样了，是不是比《儒林外史》所展示的要好呢？新时代的马二先生们，已经变成了稳居大学讲坛的伪精英了，中国时下的大学教育非但不能培养出大师级别的人物，就连具有起码道德情操的对社会有真正贡献的知识分子，也不容易出现了哟。
　　 伪经典的充斥，以及伪精英们的大量倒卖假冒伪劣学术理论，更为可怕的是中国时下的学术大师们的集体性的抄袭作弊，中国原创型的科研与学术成果在哪里呢？
　　 我们这个时代还是有诸如王冕之类的虚幻的精神象征体在高扬着某种学术的良心吧，但这仅仅是孤悬于高空的那一轮明月，是可望而不可及的。一头是假大空的精神理念的宣讲，另一头却是假冒伪劣非原创的科技产品的盗版组装。
　　 我们时下的学术大师们，科技大师们，肯定有不少是依靠盗版加组装的方式，来谋得现世的很好的人生享受，真是可悲。如果吴敬梓或蒲松龄先生复活过来，新的《儒林外史》以及新的《聊斋志异》，定会将此类人物的真实嘴脸刻画得穷形尽相，让猿猴也痛心得两泪涟涟的啊。
　　
　　 ◎姜子牙的大器晚成，人生最美好的黄昏
　　
　　 《封神演义》与《西游记》皆叙写了神魔故事，但从二者的立意与主体内容来评判，《封神演义》远远不如《西游记》高超。
　　 《封神演义》这部小说的打头，就是九尾妖狐化现的妲己怎样迷惑商纣王于不义，以致将天下都玩完蛋了，属于中国男权社会拥有话语权的假道学们随意捏造的红颜祸水论调。商纣王因对一座女神像产生淫欲念头，甚至用了污秽的语言调戏之，将女神惹得发怒了，于是就派遣一九尾妖狐变化成具有惊世骇俗美丽的妲己来报复之，将商纣王迷惑得越加残暴了。
　　 魔幻加诸魔幻，后来的天下纷争，也是通过魔法来体现其强弱胜负的，最后的封神与《西游记》的结局颇有些类似，但立意也远远不如《西游记》的高，仅仅是世俗功名利禄的展示而已。
　　 《封神演义》一书，也还是有可圈可点的故事情节给我们阅读的灵肉快感的。最为精彩的情节，是姜子牙在遇到明君之前的遭遇。姜子牙在发达之前，算是诸事不利的家伙。学道法脑瓜子比较笨，跟师兄师弟们相比，学得不怎么好，师父也认为不堪造就，不是个法器。道法没学好，入世谋生，老大一把年纪了，弄啥子都颠颠倒倒的，朋友宋异人支助他弄生意也弄砸了，没办法，古道热肠的朋友宋异人好事作到底，帮他物色到一位六十八岁的黄花闺女成婚，后人的说法是，“七十二岁新郎官，六十八岁黄花女”，现世的一对活宝。老实巴交不善于谋生的糟老头子姜子牙，还经常遭受这婆娘的辱骂呢。
　　 姜子牙于渭河边用直钩钓鱼，钓了很久，一只小鱼也没钓到，直到八十来岁了，才遇到了赏识自己的明君，算是他用直钩钓到了一条天下最大的鱼，这糟老头子好像在这个时候，脑瓜子才开窍呢，从此开始发达，弄什么成什么，那道法与兵法真有改天换地的神功呢。
　　 姜子牙的故事跟后来的《今古奇观》一书中的朱卖臣的遭遇差不多吧，朱卖臣读书读到四十来岁了还没有啥子长进，非但没能谋得个一官半职，反倒弄得家境越来越贫寒了，只靠打柴为生。老婆感到羞辱呢，一气之下就休了老公（这应该是中国古代很稀有的女人休掉男人的例子），哪知等到朱卖臣五十来岁交了好运，得到皇帝的赏识重用大大地发达了，他那没眼光的婆娘呢，却早已改嫁他人了，这时候，那女人大大后悔了，就来找前夫，朱卖臣算是有良心的，好好的招待了她，并给了她的男人很多钱财，结果，这女人羞愧得自杀了。
　　 人生得意，能够作到姜子牙与朱卖臣这份上，不错了，越老越好，大器晚成嘛，这些个故事真可以安慰普天下老大无成的穷酸书生呢，呵呵，想想真是好玩的，哈哈哈。
　　 二〇〇九年四月八日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