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老文费尽精力搬家后，最感稀奇的不是花三万多元添置的一套欧式家具，也不是那台55英寸智能电视，而是那只安在大门中央的猫眼。安顿停当的当晚，他就站在猫眼前兴致勃勃地看着门外变形的一切。尤其是对门出来进去的人，楼上楼下走的人。文嫂笑他：“可笑不，老大不小的了，还跟个孩子似的。那是让你看谁按咱家门铃用的，不是让你在那儿当克格勃的。”老文有点儿脸红，像是偷窥被人撞破了般，讪讪地关上猫帘：“谁当克格勃？这不是好玩嘛，看走过的人一个个像梦幻中的。”
　　 他还突然真就想到克格勃来。看过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主人翁托马斯与特蕾莎在布拉格经历过的1968，就是在监视与控制中扭曲了生活以至牺牲了生命的。想猫眼前走过的人，如果知道有人看着他并且会被记录行为，那肯定要收敛一些的。现在到处是监控探头，不比猫眼还利害？自己在猫眼里看别人，别人也可能在猫眼里看自己。老文想着惊出一身冷汗，好像突然知道一出门就进入了被别人瞄着的境地。他迅速在脑子里回忆自己走在路上有没有什么“不轨”，有没有跟不适当的人走在一起。还好，想不起来什么不妥当的事情。
　　
　　 【2】
　　 老文总在听到门口有动静的时候忍不住凑到猫眼前观看。对门住着老康。老康的老婆去南京给女儿带孩子去了，老康自己在家却不清静，时而音响震天，弄得邻里皱眉。前两天老文下班时遇到一个年轻女人提着一只盒饭敲他家的门，老康哼着歌打开门看到老文站在对门，嘴里的歌唱马上停顿，让妇人进去后对老文赧颜一笑：“嘻嘻，送饭的。”老文回之一笑：“快吃吧，别凉了。”
　　 回到家里老文就想“糠萝卜”这家伙，外表看上去衰不拉几，谁知道还花着心的。送饭的，说得好听！过去听说过他好这口，没有实证。这家伙真是的，老婆走了没几天，又扯上一个。前些年他跟单位的几个小子混在一起，找女人倒货物，其中一个被女人的男人找来打伤落下后遗症，病发不治人都死了。看来，他不会记事的。忙着吃饭看电视，没给老婆说对门的事情。他最不喜欢有什么事情给老婆说了，老婆这东西盛不住话，万一把闲话传远了，可麻烦。虽然他不愿意给老婆说自己的发现，但对老婆每天回来汇报的东家长西家短的事情到挺感兴趣。今天老婆回来说的是单位那个小寡妇又被逮起来的事情，还是老毛病，吸毒。可真惨，男人因为毒品没了命，她还在吸，三十来岁的人脸色铁青，牙齿空缺，像个老人。“那儿来的钱？”“找男人呗。”“谁要她啊，像个鬼一样。”“有喜欢鬼的吧。”这回说是被公安局盯上有些时间了，他们一伙几个以贩养吸的都被逮进去了。好在儿子当兵去了，家里也不用管。
　　 吃完饭老婆在洗漱收拾，老文盯着新闻联播。这是他的习惯，雷打不动。平时看不到报纸，只有从电视里补补社会时事、国际关系了。刚看着，门铃响了。他等老婆开门，老婆等他开门，结果门铃被按了第二次。他去打开门一看，是对门老康。老康笑着把一个黑塑料袋递到老文手里：“干啥呢，半天不开门。两条鱼，你尝尝。这两天天天去水库，别的没有，鱼有，想吃就招呼一声。”老文楞了一下既而懂得，说：“谢谢，进来坐坐。”手却把在门上。老康就笑：“不用不用，我还要吃饭呢。”老文跟了一句：“噢，对对，你好好吃饭，谢谢啊！”老康回身推上了大门。
　　 老婆这才从厨房里开门探头，望着老文手里的袋子说：“啥？”老文说：“鱼。老康给的。”“他为什么给咱鱼？”“那谁知道，太多了吃不了呗，再说，现在是邻居了，人家关照我们呗。”老文口不对心的话连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笑什么呢？”“没什么，快收拾，完了把鱼先放水池子里，我看过新闻了收拾出来。”
　　 老文坐在沙发还是忍俊不禁，“咯咯”地笑出来。老婆再一次探出头来，瞪了他一眼，说：“莫名其妙。”
　　
　　 【3】
　　 楼上老颜是管市场的，家里来来往往的人可多了。搬家之前，曾经住一个楼门的老张跟老文说，这次选房我是不会跟他住一个楼门的。他们家太热闹，他老婆还在家里摆麻将桌，每天哗啦哗啦的声音，受够了。老文到没在意跟谁住邻居，他是个好好先生，觉得大家工作经历、年龄都差不多，应当不会太过分的。再说，选房也由不得自己，你选过了别人选，人家要选你住的楼门上下，也挡不住啊。老颜还真和老文选在了一个单元。等安顿住下老文才知道，老张说的一点儿没错。
　　 尤其是快过年的那几天，门前上楼的声音络绎不绝，把老文的眼睛都盯酸了。是啊，没事干，看看门前的风景，比无聊好些吧。
　　 猫眼里那些变形的人们有些老文是认识的，那就是老颜市场里的那些老板们。过年提些年货来看看主管，似乎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也有不认识的，上到三楼四楼人家去。偶尔，也能看到一些新鲜新奇的事情。
　　 那天晚上洗完了澡，老文本来捧起书来做一天最后的功课了，但门外窸窣的声音还是把他唤到了猫眼前。他看到一男一女两个人，男的吃力地搬着一箱东西，女的穿一件大红羽绒服拎一个黑色坤包跟在后边。在老文的门前，他们为谁前谁后争执起来。老文看那男人把箱子放地上，嘟嚷着嘴，把女人往前推；女人被推过去又转回来，就是不想往前走。还变着脸色对男人，似乎是说：你一个大男人不往前走，我怎么能走。老文看拉长的脸，突然想起那是新兴市场上那个有名的女人。哦，她原来有男人的。过去人们传说，她和老颜有那么个事情的，说她男人不在。原来如此。
　　 老文想起那年跟老颜一起出差，老颜间接承认的跟女人的事情。不过，好像不是这个开饭馆的女人啊。那年他们一起从兰州到石家庄，又到秦皇岛，一起十几天。有个电话天天跟着老颜，连朋友请吃饭都追过来。开始老颜躲着接，后来看避不开，也就不躲了。朋友开老颜的玩笑：“还行吗，老家伙了，别让小姑娘把老骨头给你榨干了。”老颜喝了几杯酒痴痴地笑：“行，咋不行？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算个啥。”喝多了回到房间里跟老文随意扯：“过去在市场上干的，小姑娘，家在宝鸡。我说让她再别来找，非要找，说再没遇到过更好的人。让她回家成家好好过日子，也没回去，就在附近的小城里打工。今天电话里说想过来，我说你过来可怎么办？”老颜脸红得像猴屁股，眼睛迷迷地盯着电视。酒后心里清楚的，也有些显摆骄傲的意味。老文说：“你给定个票让来玩呗。这儿多方便啊！”老颜呵呵地笑：“老文你跟我玩，我才不相信呢。”老文说：“没有没有，真的，感情这家伙有了就麻烦，你推也推不走。”老颜说着呼哧呼哧地睡去了，老文洗澡后给老颜把被子拉开，鞋子脱了。
　　 老文想老颜，过去还在自己手下，这些年混上来了。那年为调动工作还给自己送过一瓶什么名酒的。眼里又浮现出他的女儿和老婆。女儿研究生毕业留在桂林一家学院。老婆已经退休，一笑两酒窝，皮肤挺细挺白的。这家伙，老文拍了一下盖到被子里的老颜身体，自言自语。
　　 这个女人看着挺时髦的。老颜艳福不浅啊！老文没去过人们传说的老颜的相好的店里，所以也从来没有对上过号。猫眼里人被拉扯得长一下短一下的，迷蒙的长相表情里，只能大概看出个眉目。老颜看上的，不会差那儿去吧。
　　 终于，还是女人往前走了。哐当哐当的脚步声在楼上左手门前停下，接着听到老颜“呵呵”的笑声。呵呵，不知道他心里到底什么滋味，特别是看着人家两口子一起来的时候。那女人的男人知道女人的事情吗？估计不会知道是老颜给他弄了顶无形带彩帽子的。
　　 有些人，人前是人，人后不是人。不过，男女之事，也不好说的，只能说有的人有魅力，有些人有能力，有些人有权力。自己有啥？有权力的时候，有魅力的时候，有能力的时候似乎都没反应过来。现在反应过来，一切都晚了。老文回到沙发上，眼睛半天没集中到字里行间。
　　
　　 【4】
　　 老婆看到老文在猫眼前渐成习惯，时不时会冷嘲热讽几句：“一个大男人，老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丢人不？”老文反驳：“这怎么说是偷鸡摸狗？我又不到别人家去，我也不侵犯别人的隐私，就是看看。这就像路上的风景，又像是一个监控，你能说坐在路边的人是小偷，监控室里的人是窃贼？”
　　 老婆不抬眼皮：“哼，你总是有理。”
　　 那次下班手里拎了东西，就摁门铃。摁了两次门才开，老文看老婆笑吟吟地站在门前，一付不自然的样子，就问：“你干什么呢，人家手里拿着东西，怪重的。”
　　 “没干什么，看看是不是坏人。”
　　 “嘁，光天化日哪儿来的坏人。”
　　 “那也说不上，得看看清楚。”老婆顺手接过了那兜子菜。
　　 “哎，你不是不看猫眼的，怎么也看上了？你不也成了偷鸡摸狗了？”
　　 “去你的。有人摁门铃还是得看，不认识的人，就不能开门啊。你没听说，前两天那个谁家被抢的事情，就是门铃一响就开门，被人家进来控制了，差一点没出人命，多悬啊！”
　　 小城屁大一点点，东街打喷嚏，西街能听到。老婆说的事情老文也听说了，单位还开会教育，让大家注意防范，提高警惕。
　　 “那我在猫眼前不是偷鸡摸狗了？”
　　 “行，行行，你是监控，你是看风景，行了吧。”
　　 “当然了，咱怎么也是监控。一个楼门里，大家都操心，出意外事情的可能不就少了吗！”老文觉得以后猫眼的作用还得好好发挥。
　　
　　 【5】
　　 不过，时间一长，老文却没了开头的新鲜劲儿，猫眼的门帘儿有好久都没有打开了。其实他已经习惯了有些声音，比如楼上谁家人回来了，对门那个女人又来了，不看光听他就能辨别出谁是谁。老康又送过一次鱼。老文说，“最近饭吃的还好？”老康明白老文说的什么饭，大方地承认：“好，吃得很过瘾。”老文只得嘱咐：“保重身体。”
　　 突然有一天，从楼上传下拳打脚踢的声音，男人女人吵嚷哭嚎的声音。原来是老颜跟他的小酒窝老婆打出门来了。老婆听到动静很大，喊老文到猫眼处看，老文坐在沙发上纹丝不动。老婆在猫眼处激动：“快看，那个女人被他老婆揪住了！”老文故作无知：“谁啊？哪个女人？谁家老婆啊？”“看，老颜把老婆拉住，让那女人跑了！”老文平静地说：“行了行了，别看了，人家的家务事情，你能弄清楚？别看了，两口子打架，别看别听。”老婆怏怏地合上猫帘儿，回到沙发上。
　　 “你早就知道了，不然，你不会这么平静。”老婆洞悉风云。
　　 “我怎么可能知道？他们怎么钩搭，怎么闹成这样子，谁能说清楚？”老文看电视里新疆出现暴乱的事情，想现在的人怎么都这样了，动不动就杀人放火。
　　 “那你以前肯定听说过些什么的。”老婆仍然追踪到底。
　　 看老婆急切的样子，老文不得不坦诚一些：“都是闲话，老丁他们早就说过，有好几年了。”
　　 “那你也不跟我说说，我啥也不知道。”老婆拧起眉毛来。
　　 “闲事闲话，知道了有什么好？我也不愿意知道，是他们非要说的。”老文淡淡地说，好像是很遥远的事情。
　　 “哼，就你会保密，以后我也不给你说啥了。”老婆推一把老文，起身去做晚上的功课――洗脸洁面去了。
　　 门铃响了，老文刚要喊老婆，知道她脸上已经糊上了一层东西，见不得人的。只好自己往门前。掀开猫眼一看，是老康。老康在外边已经喊上了：“别看了，是我！”
　　 老文打开门，老康看着还掀开的猫眼。“知道你在猫着呢。借你几把椅子，来朋友了，喝几盅，你也过来吧。”
　　 “行，拿吧。”开门就是餐桌餐椅。“我不喝酒，你们好好喝。喝完了好好吃饭。”老文慢条斯理地说。
　　 老康一手拎一只椅子说：“好了，饭已经吃过了。你就别经常挂念了。改明儿，请你一块儿吃。”
　　 老文笑笑：“不用，我们家的饭够吃了，挺好的。”
　　
　　 2014年3月1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