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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正耶邪耶化作狐仙

作品名称:致那些风雨潇潇的岁月      作者:寄霞      发布时间:2014-03-22 10:56:33      字数:15934

  一天……两天……三天,“搅屎棍”始终没露面。他的钱也没露面,问题就在这儿。医院院长却露面了,老头儿从市里回来像书里写的模范人物一样马不停蹄地投入工作——仁至义尽地将暂时捡回半条命的二楞子驱逐出院。可怜的二楞子右腿骨折,肋骨摔断了两根,内脏受到损伤,出现严重肾衰竭,心电图也不正常,医生怀疑心脏这个宝贝也有意凑这场热闹。也就是说,他如果得不到继续治疗,即使靠着观世音菩萨她老人家的保佑侥幸活下来,也很可能是个废人了。
  到了第四天,大伙儿群情激愤。有人说:“‘搅屎棍’这小子,长了毛比猴子还精!咱们明明被人家涮了,还眼巴巴地干等什么?!”也有人说:“二楞子是为他干活摔伤的,他凭什么不管?咱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二楞子等死,走,找他去!就算拼上几条命,也要跟那小子要钱救人!”还有人说:“找‘搅屎棍’管屁用?他是打大的,还怕打架?咱们得找能管事的,能给老百姓做主的。”我的书生意识又不甘寂寞了,马上说:“对。去法院告他!”可是李师傅第一个不赞成:“法院是什么地方?是穷人能进的地方吗?人家吃了被告要吃原告,咱们这几根干骨头喂得起吗?这世道,笑贫不笑娼。有钱的,无理走遍天下;没钱的,有理寸步难行!再说,就算赢了官司,白纸黑字地判了让‘搅屎棍’出医疗费,还不是‘急病人碰见慢郎中——你急他不急’,再拖一个月,即使拿到钱,二楞子该死早死了,该残早残了。”三狗子这时突然炸了!他一蹦三尺高,喷着唾沫星子说:“找县太爷去!‘当官不与民做主,不如回家卖红薯’!我三狗子偏不信邪,天下没有说理的地方了?!”众人也跟着说:“对!要去,都去。‘人活一口气,树活一张皮,墙头活了一把泥’!咱们不为二楞子,为了自个儿也要和‘搅屎棍’争一争。别以为民工都是生就的软蛋,捏搓死了也不会放个响屁——狗急了还会跳墙呢。”三狗子脖子一拧,说:“四猫子,你敢?!”就这样,四十多号人的民工队伍,在三狗子的率领下,朝县委大院雄纠纠、气昂昂地挺进。到了街上,三狗子顺手捡起一根打狗棍,大声嚷道:“走,都去!谁不去是孙子!”跟在他身后的人说:“你拿棍子干啥?咱是去请人评理的,又不是去跟人打架的。”三狗子又是脖子一拧,说:“不打也壮壮胆!”说着,仍是操着那根打狗棍,大踏步地走在最前边。
  街上正在赶集,车水马龙,热闹非凡。各家商店的录音机竞相播放着男高音女高音童高音无病呻吟的流行歌曲,姑娘媳妇们头脸拾掇得清清爽爽,一边喜气洋洋地东张西望,以便不放过任何来自异性的目光,一边像绕舌的麻雀一样恪尽职守地搬弄是非;游手好闲吊儿郎当穿牛仔裤留披肩发的半大小伙子们在人群中如鱼得水地游来游去自得其乐,平均三分钟之内和十三点五个异性或同性发生口头性关系;精明能干的商贩们口若悬河地重复着“以己之矛克己之盾”的老故事,对百分之二十的买主笑脸相迎,对百分之五十的买主攻心为上,与百分之八十的买主争分夺角,与百分之一百二十的买主火速拜拜;就连天上阳光灿烂的太阳也是一副无忧无虑的模样,好像全世界的人都打定主意对一条条街道、一个个房间里充满了的命运视而不见,对其中充斥着的火烧般的苦难不闻不问。民工们的表情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形象尤其有碍县容,不时有人投来轻谩、厌恶、不屑和恼怒的一瞥,仿佛他们的冒然出现是一种深重的罪过!走着走着,那脚步声逐渐乱了,闷塌塌的。这时,三狗子大喝一声,说:“走哇,谁不去是孙子!”说了这话后,他低头一看,脚上的鞋带开了,就随手把打狗棍递给了身旁的四猫子,仍气势势地说:“四猫子,前头走!俺系系鞋带。”四猫子不情不愿地走了五分钟,回头一看,三狗子还蹲在那儿从容不迫地系鞋带哩,再拖泥带水地走上三分钟,回头不见三狗子的人影,却不知被谁家的牛在原地拉下几滩粪,还冒着热气呢,终于又心不在焉地走了九十九秒,突然大声说:“尿一泡!”说了,就带着打狗棍径直冲进了街边的公用厕所。往下,扑扑嗒嗒地,那脚步声就更乱了。人群三三两两的,像打了败仗的散兵一样,走走停停,路过一个“大甩卖”的摊位,有人说:“一双‘小老虎’鞋才卖两块三毛钱,真便宜!快给俺家二小子买一双。”说着,也就三三两两钻进赶集的人堆里去了……
  我一路苦思冥想着把那篇现成的《冷铁蛋讽搅屎棍》来个废物利用——改编成《冷铁蛋讽县长》,正在斟字酌句念念有词灵感频现之际,忽然听见李师傅闷声闷气地问:“咱俩还去吗?”
  我回身一看,又心有不甘地环顾左右,傻里傻气地冒出句:“人呢?”
  “‘听人劝,吃饱饭’。铁蛋,听老汉一句:到此为止!咱俩还是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我一下子惊呆了。
  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四十多号人啊——是的,人,有血有肉有骨头有头脑有情感的人,既不是易融的雪花,也不是易散的鸟兽——转眼间全不见了!刚才还有那么多张嘴赌咒发誓,那么多舌头出谋划策,那么多拳头跃跃欲出,那么多汉子顶天立地铁骨铮铮气壮山河。是的,就是刚才。那么,人呢?人都到哪里去了?无须举目,我也知道周围全是人:有喧喧嚷嚷围观打架的人,有浑浑噩噩游游逛逛的人,有锱铢必较斗嘴怄气的人,有嘻嘻哈哈耍贫嘴逗乐子的人,有昏昏欲睡偎着墙根晒日头的人——贫瘠的黄土地除了人以外什么都缺乏,“搅屎棍”的座右铭就是:四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人遍地是,干不了快滚蛋,别他妈占着茅坑不拉屎!然而,站在人头攒动的街上,我却陷入了孤独;在那个风和日丽的日子,我却感到寒意袭人。悲凉一层一层挤压在我的心头上,变成一种深深的失望和鄙视!我完全想象得出那些熟悉的人的《逃兵宣言》:俺们想去的准备去的确定要去的就差那么几步就去了可是终究没去,二楞子是俺们的好老乡好搭档好兄弟俺们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等死因此俺们就闭上眼睛吧,俺们是孥种是混球是软蛋不是人不是东西不是什么都不是可是俺们还是老娘的儿子老娘吃药得花钱还是老婆的男人老婆吃饭得花钱还是老妹子的情哥娶老妹子得豁出去地花钱还是老儿子老仔子老宝贝疙瘩的亲爹供老儿子念书得流水似的花钱,钱啊钱,一分钱难倒英雄汉……“搅屎棍”太坏太狠太无情太不是人太不是东西太不是什么都不是可是他还是俺们的老板俺们那点工钱还攥在他的手心里,钱啊钱,俺们没法子呀——这群挣扎在贫困线上的可怜虫!丧失了血性的穷苦人!我毫不怀疑一俟他们吃得稍好一些(以一个月能畅开肚子吃两顿猪肉大葱馅的饺子为标准),穿得稍暖一些(以一年到头能给老婆扯身光鲜的新衣裳为标准),娶个说得过去的媳妇(以全身的零件完好无损且运行正常为标准),把下一代造就成识文断字的“非文肓”(女子以识斗大的字一箩筐为标准,小子以识斗大的字两箩筐为标准),肯定会为今天的临场脱逃羞愧得无地自容。到了这时候,我其实已经没有退路了,只能往前走,无论前边是坑还是井,我都要义无反顾地跳下去!这样做的目的,似乎不再为了任何人,而仅仅是为了自己!否则,我就和那些我所鄙视的逃兵一模一样,一模一样!于是,我说:“你回去吧,我一个人去。”
  “王县长去市里向市长汇报工作了,哼,现在什么人都动不动就敢来惊动县长了,谁让他老人家心慈手软呢?难怪他要忙得快连提裤子的空儿都挤没了。”A秘书把从下到上的打量省略为仅仅瞥一眼“下”(我那双满面风尘别有洞开透气性能绝佳的鞋显然代替主人做了篇劣迹斑斑的自我介绍。)便用淡漠得近乎冰冷的口气驾轻就熟地请我自转一百八十度走路……“(县委)刘书记患了重感冒,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打吊针哩。什么芝麻绿豆大的屁事都来烦他,要不是他大人有大量,早被你们这号人烦死三次了!”B秘书歪着脖子斜觑我一眼(我努力把两只脚隐藏到椅子背后,只可惜未得劳山道士的隐身真传,可以想像,那身脏兮兮的旧工服对一个热血青年的光辉形象的破坏力一点不比鞋子弱。)用尖酸刻薄的语气合情合理地打发我一边凉快去……“张(副)书记下乡视查工作去了。唉,你们也不容易,庄户人,脸朝黄土背朝天,一滴汗珠摔八瓣,不容易。能帮的忙咱们尽量帮!不过你来得不凑巧,我现在有急事得出去一趟,你看,哈哈!”C秘书正挥舞苍蝇拍聚精会神地除四害,用眼角的余光扫了我一眼(我这时对那精通七十二种变化的孙猴子生出无限羡慕心来,甚至情愿纡尊降贵做一只猴子,只要拔根猴毛念声“变”即身着华服脚踏皮鞋颈系领带手持大哥大,而且像电影里的英雄人物一样风神俊朗气宇不凡高大魁伟,随手抽出一叠秒票拍在桌上说“我找老张”。)便用虚伪得让人难过的口气对广大农民朋友滥施了一番同情,然后站到门口居心不良地摆出你要么赖在这儿要么趁早滚蛋的肢体语言,天知道他所说的急事不过是给张(副)书记新搞上的女人送一袋五香瓜子……这栋庄重肃穆象征全县顶极权力的大楼在身陷其中的我看来,婉如一座千曲百折的陌生的谜宫,而每当我从某扇门里出来,便悲哀地感觉到那本来不够尺寸的躯体又比进门时不可救药地萎缩了一点五公分,衬托之下,那些办公桌后面的公仆们就宜发显得高高在上八面威风需仰视才见,所以当我在楼道里与麦子爹不期而遇时,不由生出一份“他乡遇故知”的欣喜来。
  我的意外出现显然也带给这个奔走劳顿了一天的老好人一个小小的惊喜,他舒展开紧锁的眉头,脸上被岁月的刀锋过早刻下的纹路也活泛出慈祥的笑意,他甚至还像以往招呼我去他家做功课一样轻轻拍我的肩膀,这个动作让我一下子产生出诸多联想——自然所有的联想都围着高考转,而高考好像已经是我在前生前世经历的事了——我的眼睛便有点湿润。这个老好人告诉我他是受了本单位上百号职工的委托来找县长索要被拖欠的工资的,他大概憋了一肚子的话,没有理由浪费我这个马马虎虎还算够格的倾诉对象:“我大学毕业刚参加工作那会儿,月工资才三十多块钱,跟如今是没法比,好在物价也便宜,一斤肉才两毛钱,现在要七八块了……物质方面虽然艰苦些,但没人叫苦喊累,大伙儿都争着进步,生怕落后了,讲奉献、讲牺牲、讲理想,吃苦在前、享受在后,发扬“钉子”精神、“老黄牛”精神,学习保尔柯察金、董存瑞、邱少勇、雷锋……我们也有过火热的青春,为国家建设出过一份力啊……再早二十年,我做梦也梦不见临老临老了还要带头找领导张口提钱,这个口,难张啊!可不张又有什么办法?已经有六个月没开工资了!麦子念自费,水妹正上高中,孩子他妈身体又不好,家里处处等钱用,借了一屁股的外债没法还——虽说都是借亲戚的,人家也不好硬催咱还,可咱是要脸面的人啊,自个儿羞得不行——再不开资连一天六毛钱的伙食费都没法儿应付了!早饭可以不吃,能省一顿;晌午饭将就着吃,莜面、白菜、山药、油盐酱醋,再怎么精打细算三口人一顿也得四毛钱;晚饭就熬粥,我们老俩口倒没啥,可水妹正在长身体的时候,学习又紧张,无论如何也得让她吃点菜吧,隔三岔五地还得割二两肉给她开个小灶,再怎么省一顿也得合两毛钱!可恨的是,职工家都快揭不开锅了,当官的照样花天酒地肥吃肥喝挥霍无度,他们就是从牙缝里漏下点银子来也够咱们省吃俭用地过三年了!我揣着大伙儿的签名信跑了五天,书记、县长、副书记、副县长、县委办公室主任……都找遍了……”不用问也知道没什么结果,因为他的眉头重新紧锁,像两个粗重无奈的感叹号!我想尽我的能力帮帮他,便陪他一起盯着墙旯旮一个破败飘摇的蜘蛛网沉默了十分钟二十八秒。后来,我告诉他二楞子的事,这个念了半晌“穷经”的老好人竟毫不犹豫地把手伸进贴身的衣兜里,一阵悉悉窣窣之后,摸出一张崭新的百元大钞来!说:“老了,没用了,帮不上什么忙,这点钱给那孩子买点药吧,真是可怜。”在他脸上没有施舍者惯有的洋洋自得自命不凡颐指气使的神情,反而满脸歉意,好像出了这种事他该引咎自责似的。“收下,收下,不收就是看不起大叔!不管怎么说,我们还有工资的指盼,日子紧巴点,总比农民好过些。听说地区已经来人调查拖欠工资的事了,很快要给大伙儿补发工资了,快了,就快了。给公家干了大半辈子,公家不会让这些人饿死的。收下,收下,再不收大叔真恼了!”我还没来得及推辞,他已经脸红脖子粗吹胡子瞪眼睛地跟我扭扯在一起,别人见了还以为这一老一少为了争抢一百块钱干起架来哩。
  钱最终留在我的手里,还残存着麦子爹的体温。我攥紧了它,感到工友们临场脱逃以来似乎被冻僵了的躯体又开始缓慢复苏。另外,这个老好人的举动也使我深受启发,竟生出走群众路线的念头来,我雄心勃勃地想,山药县三十几万群众中像麦子爹这样富有同情心(当然是以捐资百元为标准,而不是一掬同情泪)的人只要占到百分之一的比例,就能募捐到三十多万呢。
  第二天清早,我第一个赶到县中心抢占了一个显眼的位置正襟危坐,把熬了一个通宵写出的《向山药县人民募捐书》小心翼翼铺在面前,便满怀信心地只等着收钱了;然而事实证明我错了,完全错了,或者另有原委,比如那些老好人、大好人、小好人们都和县里的大头目、中头目、小头目们一样或羁旅在外,或染病在床,或要务缠身,无暇关注一个农村青年的生死,虽然这个青年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我在《募捐书》里不惜笔墨地强调了三次),虽然山药县人向来对本地的一切均有好感(一个最为有力的证据就是人们宁可买两毛五一斤的本地山药,也不肯买两毛一斤的邻县山药)。总之,我枯等了一天,一分钱没等来,倒是“骗子”、“无赖”、“神经病”、“傻子”、“流氓”以及诸如此类的桂冠纷至沓来。
  傍晚,我已经像个泄了气的皮球。终于有人来捐钱了,而且捐了十张百元大钞。捐款人是黑女人。
  黑女人破天荒地没吸烟,洗尽铅华,很随意地穿了件无袖裙,柔黄的长发松散地绾在脑后,少了几分风尘味,多了几分沉静。那种经历过人生之大痛楚、大彻悟才可能有的沉静。她的肌肤用“黑”字形容并不确切,因为那其实是细腻、均匀、泛着自然光泽的棕色(这是身体健康、精力充沛、经常沐浴阳光、与紫外线交厚的象征),额头饱满(聪明女人的象征),颧骨高凸(野心和梦想的象征),腋毛茂盛(原始的野性的象征),小眼睛单眼皮(不具备美女的眼部特征),但表情专注时目光特传神,当她眯缝起那双小眯眯眼时,活像一只蕴势待动的母狮……所有的迹象都表明这个女人绝非是平庸孱弱的男人所能控制、安逸富足的生活所能羁绊、虚情假意的温柔所能蒙骗、一枚镶着红石头的求婚戒指所能打动的。
  “你……不会嫌这钱脏吧?”黑女人极力压低的嗓音暴露出内心的紧张、胆怯和隐藏得很深的自卑。
  “不,当然不。谢谢你,我代二楞子谢谢你。”我努力表现得热情大度,可事实上那种有分寸的、生硬淡漠、所谓尊重的口气显然使她那颗敏感高贵的心受了打击。
  “我要帮助你们,我能,一定能,真的。以毒攻毒,对,以毒攻毒。相信我一次,就一次!”她红着脸语气急促地说了些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随即转身离开,我站在原地对着她渐行渐远的背影直愣神儿,最后,连那背影也消失在沉沉暮霭中了。若不是她留下了十张货真价实的人民币,我简直怀疑自己做了个荒诞不经的白日梦。
  我去二楞子家送钱,碰上“失踪”的搅屎棍。搅屎棍精心策划的一出好戏正演到高潮(也即将收场),在他红光满面的脸上挂着一抹胜券在握的坏笑,身上林林总总的牌子在油灯下莹莹生光,锃亮的四十三码加长棕色牛皮鞋踏在吱扭呻吟快要散架的凳子上,他像魔鬼化身的光团把这间昏暗的小屋映照得寒碜、破败、粗陋不堪。
  我一进门,搅屎棍的脸骤然霜降。他把僵硬的嘴角往两边抽了抽,露出一圈又黄又黑的“烟牙”,假惺惺地说:“欢迎,欢迎,前途无量的未来的大学生!这两天我派人到处找你,都说不知道你忙什么去了,也难怪,年轻人就是应该好学上进才有出息嘛。不过学那么多学问也该拿出来用用,光是装在脑壳里不见天日地捂着难保会发馊呦。眼下这事该怎么个了法儿就得请你出个主意。乡里乡亲的,屁股大个县城,低头不见抬头见。我的意思是怎么了都行,千万别伤了和气。”他那阴沉恶毒的眼神传达的却是另外一番潜台词:小子,识相点,别再插手这事儿!老子一翻脸,亲娘热老子都不认,你小子有几个脑袋敢跟老子叫板?!
  我一眼瞅见桌上摊开的一封信,大意是说二楞子自小患有严重的羊角疯,刮风那天恰逢他病情发作人事不醒乱抽乱滚,因此坠楼纯属意外,既与用工方无关,也不具备因工的性质,但赵老板为人慷慨,自掏腰包救济二楞子家三千元,家人感激涕零云云。收信人是“赵老板”,写信人的签名还空着,二楞方的爹刘老汉闷声不响地坐在一边,满脸的尴尬、羞愧、沧桑和无奈,用门扇大的手握锄头似的握着一根细杆圆珠笔——笔的命运堪忧,好像随时有被拦腰折断的危险;豆大的汗珠顺着花白的鬓发滑落,已经在黝黑的脖颈上冲出几道灰黄的水痕。
  “叔,你要干什么?要签字吗?人家编好了圈套你就乘乘往里钻吗?你知道签字的后果吗?二楞子的小命就攥在你手里,你当真老糊涂啦,要被人家利用去毁自己的儿子?”
  “俺……俺不想,不想!俺没用,没用啊……”刘老汉突然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起来:“老天爷,俺的二楞子咋这么命苦?同村像他这么大的后生差不多都有人给媳妇了,就他没人跟,求爷爷拜奶奶地找媒人给说合一个,人家一进俺这破院,二话不说扭头就走,嫌俺家穷呀!好不容易东村有一家算是勉强点头了,提的条件就是女子过门要住新盖的三间砖瓦房——一个农村后生,要文化没文化,要口舌没口舌,要本钱没本钱,要靠山没靠山,凭什么挣钱盖房?只有一把子蛮力气还值几个钱。村里出外工的回来说,千万甭去那些开放地方,那里的人都开放成人精哩,老实巴交的在那儿吃不开,让人家卖了还乐呵呵地替人家数钱哩;从矿上回来的又说,千万甭去煤矿下窑背煤,那可是把性命拴在裤腰带上的活儿,说坍方就坍方,说残废就残废,说死人就死人,死了连个囫囵尸体都难找;俺跟二楞子正左右做难,赵老板就招他去给县里盖宾馆了,俺寻思着这可是老天爷照顾俺家二楞子哩:不用下窑,不用出外,吃住在家,盘缠、伙食费都省了!二楞子高兴得成天唱进来唱出去的,说赶明儿就把东村的女子娶进门,明年一开春就让她给俺生个大胖孙子……唉,哪想到,空欢喜了一场,媳妇吹了不说,人也废了……出事儿那天早上俺的眼皮老跳,心也慌慌的,总觉的哪儿不得劲儿似的,俺就跟二楞子说今儿这风刮得玄乎,好像要出啥事儿哩,你跟赵老板告个假,歇一天吧。二楞子说能出啥事儿呢?你老别疑神疑鬼的,歇一天要扣三块钱呢,不歇吧。哪想到出门的时候还是个鲜活活、欢实实、精精伶伶、敦敦厚厚的壮劳力,再被人家抬回来,就成了……成了……老天爷,俺前世造了什么孽要报应到俺小子身上?!要报应就冲俺来,来啊,不得好死也好,天打雷霹也好,下十八层地狱也好,俺都是黄土埋半截的人了,还有什么豁不出去的?!”
  “那你为什么要签字?”我冷冷地打断了他。
  刘老汉的哭诉意犹未尽地嘎然而止。他眨巴着泪朦朦的小眼睛(粘在眼角、被泪水浸湿的眼屎像给眼睛套上了量身裁制的防寒小马甲)有点不知所措地和我四目相对——那眼神在一瞬间流露出心虚胆怯、不敢恋战、能逃则逃的信息——旋即低头避让。我硬着心肠继续用冰冷的目光盯住他不放。他全身剧烈地抖动了几下,突然干嚎一声,双手抱头蹲到地上,像受了致命伤的老牛一样吭哧吭哧扇着鼻翼喷粗气。后来,“老牛”开始吐人言,那其实是一团语言的乱麻——对象不明的咒骂、含义暖昧的音节、忽高忽低颠三倒四叫人难明就里的嘟嘟哝哝乱七八糟地纠结在一起。我只好拿出超人的耐心才算勉强分辩出“胳膊还能拧得过大腿?”“不敢拿鸡蛋跟石头碰。”“伶俐人不跟命争,(二楞子是)生就的苦命疙瘩,自家认倒霉算了,不敢把账都算到人家赵老板头上。”“往后的生活还得一天一天地过,过日子离不开钱哪!”“三千块钱不是个小数目,把三间旧房扒了盖新房足够用了。”“这破房再不翻盖,经几场雨雪就难保要塌,塌了房一家老小连个窝都没了,可怎么活人……”
  搅屎棍的耐性显然比我差,他一扬眉一瞪眼一撇嘴,就撕下那层假仁假义的面纱,要“快话斩乱麻”:“行了,行了,别他妈罗哩巴嗦没个完了。咱不都谈妥了嘛?让这傻小子一搅和,你就找不着北了?他有什么能耐——有能耐早他妈飞了,还站在这二亩三分地上显能?你还指望他?他能给你三千块?屁!他搅黄了事拍拍屁股走人了,你还能把他捏成三千张票子?没那么多废话,签字!老子丑话说在前头: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就算你不签这个字,凭你个老东西还能动老子一根毫毛?呸!有本事动老子的人还在他老娘的腿肚子上转筋哩。要不是看你着实可怜,老子吃饱了撑得没事干跑这儿陪你磨牙?人心不足蛇吞象,想贪多的到了怕是连少的也捞不着!快他妈签字,要不然,老子一分钱不掏,你就白白废个小子吧!”
  “签,俺这就签,俺也没说不签呀,签。”刘老汉哆哆嗦嗦站起来,打摆子似的挪一步晃三晃。
  “不能签!二楞子没有羊角疯,他是工伤,工伤!你不看电视不读报,不知道现在医学发展快着哩,只要花钱治,二楞子的伤肯定能治好,好得跟以前一样——相信我一次,就一次!不能签,签了二楞子就再也没机会治伤了,他就完了,真的完了!”我忘了“有理不在声高”的古训,化力量为嗓音,化嗓音为力量,“语不震人死不休”地喊出了这段话——“相信我一次,就一次!”这话的版权是谁的,我从哪儿抄袭来的?我已经记不起了,因为可怜的耳膜被自己震得嗡嗡响,脑袋也跟着嗡嗡响,嗡嗡地拒绝了查询指令;可是,刘老汉的腿好像不曾受到强劲声波的干扰,正准确无误地朝那封“感恩信”靠近,搅屎棍脸上的横肉也运动自如伸缩正常,已经舒展开半个洋洋自得的坏笑,圆珠笔则奇迹般地安然无恙,好像并不介意“客串”一回锄头,在纸上锄那个三万年没配过用场的名字。
  “不……签……不”一个微弱如蚊吟的声音——我当下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回音——断断续续地说。二楞子!二楞子从两天前被抬回家以来,一直高烧不退,呓语不断,二十四个小时里有二十三个半处于昏睡状态,剩下的半小时倒是醒着——翻着白眼,目光迷茫,老是“爹”“娘”“叔”“婶”“哥哥”“妹妹”乱叫一气,混淆亲疏不说,连简单的男女性别也搅得一团糟,被叫的人常常哭笑不得,摇头而已。而这时他的眼睛虽然仅睁开一条缝,目光却是这些日子里罕见的清爽,好像急于对自己的神智做一番证明似的,他又提高音量(那其实也不比一只稍微茁壮的蚊子的嗡声大)说:“爹,不能,签。相信,铁蛋。他是,好人。”说着,有一只骨瘦如柴的手从遍体开花的破棉被里伸出来,在虚空中挣扎着无力地抓了几把——那显然是一个用力拦阻的手势。
  全屋的人一下子鸦静雀息。搅屎棍是因为丧气,我是受了感动,刘老汉自然是由于惊喜,或许还有点别的什么缘故,二楞子的娘——这个女人本来泥雕石塑般坐在二楞子枕边的炕沿上,突然“蹭”地跳起来,像一头护仔的母狼似的所向无敌地扑到还没来得及设防的刘老汉身上乱咬乱捶乱掐乱踢,嘴里疯狂地嚷嚷:“俺跟你拼了,你不是人,不是人!孩子都成这个样子了,你还惦记你那几间破房?三千块钱就要卖了二楞子?你这算是当的哪门子爹?要卖他,你先卖了俺!要他死,你先打死俺……”
  谁也没有注意到搅屎棍什么时候拿走了那封信,什么时候到了门口,什么时候撕了信,直到他恶狠狠地将一把碎纸片劈头盖脸地朝我掷过来,可以想象,那景致与天女散花有几分神似,只是天女换成了魔鬼,花瓣换成了“雪片”,和,又粘又臭的唾味。他恨恨地说:“骑毛驴看唱本,咱们走着瞧!”
  搅屎棍扬长而去。刘老汉俩口子应声休战。二楞子继续昏睡。我用袖头抹掉脸上的唾味,默默走入户外,身后传来女人愣过神之后意义不明的嚎哭和男人虚脱了似的喃喃自语:“完了,完了,这下完了,惹恼了赵老板,怕是一个子儿也捞不着了——铁蛋,你可得想法儿,不能红口白牙地坑了俺们哪……”
  起风了。
  黑女人带着那盘救命的录音带来找我已经是五天以后的事了。五天来,我以数学爱好者破译歌德巴赫猜想的劲头试图解答今人比起古人来究意是进步还是倒退的命题,最后得出的结论是倒退,依据是古人能发明出度日如年这样的词来实在高明!我已经记不清五天来坐过多少次古道热肠者的冷板凳,见识过多少张千人一面的冷面孔,踩烂了多少个能量级家庭的门槛,收集了多少条千奇百怪“不便介入”的理由,其中一位老兄(号称是搅屎棍的死对头)的理由最为绝妙:悍妻近日无缘无故露出要变贤妻的端倪,居然有连续四十八个小时没有摔盆打碗,四十七个小时没有撒泼骂街,四十六个小时没有挑衅邻里为害鸡犬,四十五个小时没有醋海掀浪私设公堂拳打结发夫脚踢小儿女,凡此种种在其家庭史上绝对史无前例,而根据其历尽磨难发现的并且在实践中被屡屡验证了的老婆脾气坏,必有喜事临门、老婆脾气好,必有祸事临头科学规律,老婆这种反常的温柔正是大祸临头的征兆,更恐怖的是我为了吸收他参加“反搅屎棍统一行动组织”登门造访,他老婆非但没有照常例将我扫地出门,还心血来潮亲自给我倒了一小杯白开水,让我“多坐坐”!无怪乎这位老兄登时胆寒心悸面如死灰惶惶涕下,以为大限将至,若不是没什么遗产可分恐怕连遗嘱都立了,哪还有心思再理我的话茬?我也没漏了工地,最初几次去,有几位工友还搭讪着冲我点两下头也算打个招呼,后来连这样的“待遇”也取消了,他们好像已经达成默契:想干活儿就装聋作哑,不想惹麻烦就千万别沾铁蛋的边儿。三狗子有一次甚至还瞟着我气冲冲地骂一头不知从哪儿钻进工地闲溜达的大母猪:“操你妈!滚,咱们井水不犯河水,别呆这儿碍眼!”骂完,又不解气地飞起一脚正踢在她肥硕的臀部(大母猪被踢得挺受用,哼哼着抬起一双小黑眼睛轻蔑地瞅了一眼三狗子,好像回应他:凭你也佩操我母亲,也不掂掂自个儿能秤几两膘!)李师傅不搭理我,只是蹲在离我三步以外五步以内的地方一袋接一袋地抽闷烟,他正像以往惊人地老而不衰一样现在却以惊人的速度迅速地走向衰老,我每次见他都能发现那惊人的变化:白发又比上次多了一片,腰身又比上次佝偻了一寸,皱纹又比上次深了一分,整个人又比上次缩小了一圈……这个曾经纵横三界、捭阖五行的小老头好像被彻底打倒了,击垮了,我想不出除了他自己的良知以外还有什么东西能有如此残酷的力量。有一次我忍不住打破沉默说:“李师傅,也许,为二楞子干点什么,你心里会好受些。”
  “能干什么呢?孩子,我老了,真的老了。不怕你笑话,我惹不起赵老板了,那点工钱要是泡了汤……我能挣钱的机会已经不多了,不多了。我有儿有女,可就是没个给我养老送终的,儿也好女也好,翅膀硬了就飞了,没人再回来看看我这个孤老头子……”他的眼睛,几天前还射出那么深邃的目光,让人不敢猝视,现在却像一潭浑浊的死水,周围还堆积着蝇翅般难看的老年斑。
  “这种活儿根本不适合你这个年纪的人干,不如,你重操旧业不好吗?碰碰嘴皮子就来钱的事儿……”
  “摆摊算卦吗?不行啦,孩子,不行啦。以前,我跟你,跟大伙都说瞎话哩,不是我不想干了,是……唉,都怪我这张塞饭的家什,咋没事儿尽喷粪呢?三年前有一家的老婆子病得快不行了,家人怀疑是冲犯了什么——庄户人尽吃迷信的亏,可旦凡有个啥事,还是兴弄个神捉个鬼的——就找我给算算,我一掐算就明白老人家是寿终正寝,该去阎王那儿报道了,没别的说道,若是照实说不就生不出啥事端了?偏赶上我刚灌多了猫尿,鬼迷心窍地想起这家儿媳妇的爹跟我有些陈年烂麻子的过节,就想整治不了那老小子,在她闺女身上出口恶气也好,便说老人的魂儿被一个比她命硬的小人的魂儿克伤了,而且克得日子久了,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所以伤得不轻,已经动了真气,来人赶紧问小人在哪儿,我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跟老人一个锅里搅饭吃,来人急病乱投医,急忙把同住的人的生辰八字逐个报上,我说不是她儿子,不是她孙子,不是她孙女,不是……不错,就是她儿媳妇!孽债啊孽债,几句话断送了一条人命!我原以为让那媳妇吃点苦头,谁知那媳妇的男人在外边有了女人,早嫌弃她了,正找不着借口下手呢,这下可了他的心,就挂着羊头卖狗肉,明里为了老娘暗里为了自己的私心千方百计地折磨她,那媳妇也是个要强好胜的人,咽不下这口气,一时想不开就悬梁自尽了,还撇下个正吃奶的小子和一个刚懂事的女子……出了那事以后,我再怎么掐怎么算怎么画符怎么请神都不灵了,你不知道,干我们这行的,靠的是神助,大错已经铸成,那媳妇的冤魂上天入地也不会饶我,必是去神灵那儿告过我的状了,神力哪还能再助一个刽子手?!”
  “可是,前不久你还给我算过呀?”
  “对。我自己也奇怪,所以我说跟你有缘份,要不然,三年不能算了怎么一见你又突然能算了,还算得那么得心应手?可再想给别人算又不能了……”说到这儿,小老头一脸虚妄地站起身,蹒跚着去干活儿了。
  我再也没去工地。
  搅屎棍在那盘录音带里着了魔似地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口若悬河美不胜收,为了尊重读者诸君的耳朵,我自作主张对他的两大卡车话来了番去芜存精,主要是删除其中“未成年不宜”的内容(该部分大约占到一点六个卡车),其大意就可归纳为两部分。
  一是关于女人的。搅屎棍醉意朦胧地对黑女人那闻名遐迩的魅惑力之全部组成要素,尤其是那双玉腿极尽褒奖,把古今中外的文人墨客风流骚客下里巴人士对鸡腿狗腿熊腿狐狸腿羚羊腿梅花鹿腿企鹅腿等女性生物腿之诸多精彩评论融于一炉,并有所创新;而在不遗余力地赞美一个女人的同时他也倍加努力地背叛另一个女人,他用在自己老婆那双肉松皮沓的腿上的贬义词汇量绝对十点六倍于前述褒义词。在他洋洋得意的描述中,那个经历了《诱奸》、《折磨》、《背叛》三部曲的可怜女人——他当初给她的宠爱有多少,如今给她的冷落就有多少;当初给她的亲吻有多温柔,如今对她的打骂就有多暴虐;当初对她的曲意逢迎有多乖巧,如今对她的予取予求就有多无赖!——甚至还要更多一些,因为他毕竟算个称职的商人,讨回本钱以后照例要赚些赢余的。不过这场婚姻对女当事人而言也并非全无裨益,至少当搅屎棍老婆和索命无常鬼相逢时——那已经指日可待——会感觉对方实在比她的丈夫要亲切友善得多,因此将凄凄惨惨的命赴黄泉演绎成轻松愉快的蜜月旅行也说不定。
  二是关于业务的。搅屎棍给他的心上人毫无保留地评价他的大小客户,即县里的各级领导,说谁如何坏,搞女职工让司机掰腿儿;说谁阳萎了,包了个寡妇用不上,只好五折转让给别人;说谁是个吃软饭的,当官全靠老丈人提携,在家挺不起脊梁骨,老婆的尿盆都归他倒的,外面却养着三四个“鸡”;说谁可能要死在老婆手里,因为那女人除了长得臭狗屎不如,还是个特工、间谍、阴谋家、克格勃,心狠手辣;说谁被群众尊称为“小李子-喳”,因为他像太监李莲英,眼里只有慈禧老佛爷,专门拍领导马屁,只会对领导说“喳”;说谁同他是铁哥们儿,已经许过诺,要把不久的将来破土动工的家属楼承包给他;说谁上了他的贼船——在他的公司里有“干股”,就是以权代资白拿红利的那种,“妈的,老子什么不敢干?出了事有人给兜着,乌纱帽可是他们的命根子。”搅屎棍轻描淡写地说。惟其轻淡,尤见城府:“上咱这船的官越大,咱就越安全——船要是翻了,大家都玩儿完。”
  “这么说,小女子跟着赵老板是吃穿不愁罗?”黑女人使出一招“引蛇出洞”。
  “岂止吃穿不愁,岂止啊!”赵老板挺受委屈地说。“你做了老子的女人,老子绝对亏待不了你。十天之内给你买栋二层楼,要比我现在住的那栋更宽敞更气派,放心,房本本写你的名字,再好好装修一下,照你喜欢的样式折腾,怎么豪华怎么折腾,想要辆车兜风?我马上送你一辆,奥迪?奔驰?桑塔那?嘿嘿,咱不输给深圳人。男人赚钱就是给女人花的,老子不愁赚不来钱,就愁找不到有本事掏空老子钱包的人,今个儿找着你,不容易,也是老子的造化!不过你真要掏空老子的钱包,不赔上十年青春怕也难。”
  “真看不出来,穷山恶水的地儿,还能出赵老板这样的人物!”黑女人半是感叹半是激将。
  “你这话说得外行了。也难怪,女人那点见识终归不能跟男人比。越是穷山恶水的地方,才越容易出人物哩。不但出老子这样的人物,还出刘书记那样的人物!远的不说,咱说近的:翻开县委的帐本本看看,白纸黑字写的是五百万扶贫款用于建‘白天鹅宾馆’,可实情是,实打实花在盖宾馆这桩事儿上的钱不会超过一百万,剩下的四百万哪去了?嘿嘿,刘书记他们比我捞得多。”
  录音技术欠佳,一片空洞怪异的沙沙声吞噬了人声。各种思想像不经意掉进口腔又不幸沾在食道上的绿头苍蝇。半晌,我才憋出一句:“他怎么肯说?”
  黑女人笑着说他是酒后吐真言,又说那酒不是普通的酒,而是掺了药的,那药既非治病良药也非害命毒药更非武侠小说里的蒙汉药,而是能让人说真话的药,是她在云南边境做生意时一个贩白粉的瘾君子给她的,当时那位瘾君子一边在她身上有条不紊地干活儿,一边煞有其事地向她介绍这种“金不换”的主要成分用法用量保质期禁忌物,说他们用这种药检验来买毒品的人是自己人还是警局打进来的内线,比紫外线验钞机的分辨率还高出万分之三点五哩。
  笑声轻快地像开了瓶塞的北冰洋汽水一样从她喉咙里突突地迸发出来。恐怕连她自己也觉奇怪,那欢快的泡沫竟那样无忧无虑地横溢在言语之间;好像有一个恐惧的铁箍,原先紧紧地裹夹着她的心胸,而现在突然绷断了。
  我忽然有几分不忍,知道这欢笑并非免费享受,那代价其实很高昂,说:“算了吧。你把录音带拿回去,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为什么?”她惊愕地挑了挑眉头。
  “飘泊了这么久,你不累么?赵老板算个不错的归宿,你错过了其实挺可惜。在你之前,他没有相好的,这一点我可以担保。他这人坏是坏,但并不滥情,对你像是动了真格的。他老婆活不长了,没准日后他能跟你结婚。”
  “那你怎么办?”
  “我,我再想别的办法。”还有什么办法可想?
  黑女人愣眉愣眼地沉默了半晌,忽然夸张地喊道:“如果所有说过要我的人都娶了我,哈!我可已经有了多少丈夫了哇!”两行清泪便静静地淌下来。
  学识渊博的读者至此大可发挥想象,因为一个孤独失意落魄的二十岁以上男人遇见一个同样孤独失意落魄的三十岁以下女人,更重要的是他们还进行了一番触及心扉的谈话(软件有了),这还不算,一起人命关天的事件足以充当他们之间的硬件纽带,如果再不发生点什么故事的话,言情小说家的日子未免忒难混了,惹出路见不平者“该出手时就出手”也说不定。事实的确如此。黑女人把一个火热的吻同着冰凉的泪印在我干裂的唇上,说:“我真有点喜欢你。”
  我的初吻就这样合乎逻辑地完成了。在那撞击火花的美妙瞬间,在我眼前浮动的是梅梅那些双含怨带嗔的双眼皮美眸,而不是黑女人那双单眼皮美眸。问题就在这儿。有位哲人说过,一个男人若是真正爱上一个女人,那么普天下别的女子对他都会变得毫无意义。感情这玩艺儿有时候有点残酷。
  接下来的加减乘除和被加减乘除让我用“拟备忘录”的形式罗列如下。
  ——我将复制的磁带赠予搅屎棍。方法很简单:我将它放在牛皮纸信封里,上写赵老板亲收,然后交给公司管收发的李老头。当然啦,我没亲自露面。我用一块水果糖收买了街上的流浪儿。我目送他送去了。一会儿赵老板来了,李老头儿会满面春风地将这玩艺儿交给他的。
  ——搅屎棍第二天就来找我了。他进门的时候,我正把第二盘复制磁带往上书刘书记亲收的牛皮纸信封里塞,以下的程序依前法泡制即可。他的脸色登时变得煞白,老着脸皮跟我称兄道弟,由于我的一声不吭,那情形有点像专场表演单口相声。我想这事儿要是搁这人发达以前,我这颗脑袋早被他的铁拳头揍成柿饼子了。钱这玩艺儿有时候真他妈王八蛋,把好端端一个宁直不屈的硬汉子变成了——当然这人从老祖宗韩信那儿还是不难拾回点能屈能伸的平衡来——因此依然对得起男子汉的称谓。这就是语言的艺术!最后,他像个泄了气的皮球,说铁蛋你赢了,二楞子的医疗费,我包了。
  ——刘老汉陪着二楞子去首都北京治病了。临行前,刘老汉率领二舅子三婶子四妹子五兄弟六侄子七大姑八大姨,浩浩荡荡来我家致谢,我让母亲挡了驾,说我去姥姥家了,便偷偷摸摸从后门溜出去。我不想面对乡人们一点不掺假的千恩万谢,也无法让他们理解这件带来实惠的好事其实是多么可耻。是的,可耻。但我们只能可耻地活着。
  ——麦子爹终于领到了三百五十一点三元人民币的工资,一家人饱餐了一顿久违了的猪肉馅饺子。拖欠工资引发的酝酿了六个月零十二天半的全县企事业机关单位六成“吃皇粮”者参与策划的要求上级机关派人来县查外腐败问题、重组县委领导班子的上访风波至此偃旗息鼓。有不知天高地厚的黄毛后生想趁热打铁再闹一闹,要求补发前六个月工资,也被吃的盐比前者吃的粮还多、过的桥比前者走的路还多的长辈呵斥住:算了吧。心上一把刀,能忍就忍。再闹,怕连这点工资也保不住!山药县人信奉一个理:十鸟在林不如一鸟在手。
  ——二楞子瘸着一条腿回来了。十里八乡的人赶场看电影似地跑来看这个起死回生的医学奇迹,一脸仰慕地说首都北京的医生就是能,啧啧,胖了,白了,比受伤前还精神(生殖能力未受影响、精子质量略有提高),沾了首都灵光的二楞子连续三天抄手瘸腿大模大样绕着村子一走就是两圈半,仿佛那瘸腿只是需要终生携带的刻有“北京颐和园留念”的小香扇或写有“北京故宫留影”的小照片。乡亲们甚至对我一上午锄不了一亩地一刻钟挑不回一担水一见杀猪流血就腿软一蛊老白干就能灌醉看书看得忘了浇沸的水煮熟的饭结果水溢了饭焦了写字写得忘了收晾在院子里的粮食结果百来斤麦子被雨淋得受了潮生了芽发呆发得忘了回应严肃训话的老舅公结果被老头子指着鼻子骂没教养没出息没脑壳等等劣迹都慷慨大度地予以原谅,“能”这个字眼也百年不一遇地与百无一用的书生结缘。钱这时又成了好东西,二楞子的命是钱买回来的,我的尊严也是钱赎回来的。离了钱行么?
  ——我和搅屎棍结清了二楞子的最后一笔医疗费,做为交换,我把原声的一盘复录的三盘共四盘磁带交给了搅屎棍。我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
  ——黑女人走了。
  我得到信儿后心有不甘地跑到革命旅馆敲301房间的门。开门的女人蓬着标准的鸡窝头,骄傲地腆着个大肚子,一手扶门框一手叉腰——那手指自然与房子前任女主人的不同,但均可用葱比喻,不过彼手指若是春葱,此手指便是山东的老葱,动起气来能一个嘴巴把男人的半个脸打飞的。——鄙夷着神情问我是是不是来找那个骚货的,我沮丧得说不出话来,答案已明白无误地写在脸上;女人便一脸清高地骂旅馆老板欺生客,让他们住进这骚狐狸窝,害她惹了一身骚味。正骂在兴头上,一声石破天惊的婴啼和男人有气无力的“她妈,四丫头又尿床上啦”从门后传来(女人堵在门口的身板比起那扇薄木板的门来,不啻一扇更为厚实严密遮风挡雨保家护国的门),女人这才意犹未尽骂骂咧咧“砰”地一声摔门进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白菜萝卜蒜头西红柿各色品种的蔬菜腐烂的味道。那是女人留下的职业密码。
  我能想像得出,这个以卖菜为生的“超生游击队”已经对黑女人的领地完成了从物质到精神从形式到内容从肉体到灵魂彻头彻尾地侵占。曾经搁放掌上电视的壁柜想必做了“吐鲁番”的尿布集散地,曾经摆满姻脂粉盒的梳妆台想必做了“海南岛”爬上爬下的健身娱乐场,而曾经叠放傣族衣裙的衣柜想必成了“撒油那拉-OK”的珍品收藏室,专门收藏缺胳膊少腿儿的脏娃娃和破盘烂碗瓶瓶罐罐稀奇古怪的过家家的道具……
  昔人已乘汽车去,此地难觅黄鹤楼。黑女人是谁?她的真姓名叫什么??她从哪里来???她去了哪里????她仿佛是从《聊斋志异》走出来的一位美丽善良命途多舛不容于世俗的狐仙,飘然而至又飘然而逝,甚至不屑留下片语只言。
  直觉告诉我,她的走与交磁带的事儿有关。她是个理智的女人,了解搅屎棍的为人,更清楚自己的处境。她之所以敢于跟搅屎棍为敌,全仗着手里攥着他的把柄,那些对他不利的录音正是赋予她勇气与信心的武器。是的,武器。而我却把我们的武器拱手相让,换来一句一文不值的“一诺千金”或者换言之蠢得赛驴。如果我当时做了弊,留下一盘复制的,她是否就不会选择消失?这个念头让我满心懊悔。说人生是一盘棋,这个比喻虽然老套了些,但却是那么惊人的准确,一子落定关乎全局,牵一发而动全身,倘若不慎,兴许这一盘就输掉了,悔之晚亦。更让我难过的是,承担这输的结局的,不是我,而是她。
  湛蓝的天空上,一只美丽的白鸟飞向远方。它那舒展的羽翼令人神往,那悠然有力的飞翔的身姿让人惊慕。
  后来再没有黑女人的消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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