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音】死于初夏(小说)
老人有肺气肿,已经不大出门了。他便掏出根烟,自顾自的抽了起来,于是不停的地咳嗽。还有好多事没做,比如要看完最新的抗日电视连续剧。
他的名字叫做刘长德,也不知道自己的年岁。到底是七十五,或者更大,反正只多不少。他生在战争年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多大。
想要去晒晒太阳,院子里还有块小小的田地,老人今年想种点韭菜,已经春天了。
大家都承认了事实,都不劝他戒烟了,在等待……
老人还是想活动一下,便去种韭菜。今年雨水少些,他抬头看着阳春碧蓝的天气,想道:老天爷哪!
除了韭菜之外,院子里还有些香椿树,现在刚好能吃了。老人便指挥孙子爬上香椿树,为大家摘香椿,老人觉得今年的香椿特别好。真香呀,切碎了打在鸡蛋里,然后炒的金黄的油汪汪的真香呀!老人不吃,牙齿不好很难受,懒得吃。他喜欢看着家人吃饭,吃他种出的香椿。
老人还记得很多事情,有时候他会高兴的给大家讲自己年轻时的事情。比如有一次他逮住了一只老鹰,便杀了吃掉,那翅膀上全是肉。“很香。”老人说道。但他承认那时候没有肉吃,打仗,世道很乱。
但没人听他说话,往往听了一半就走了,但老人固执的讲完自己的故事或者说到一半就在电视前酣睡起来。他的精神不太好了,喜欢打盹。
就这样熬到初夏……
这天老人忽然遇到了他的妻子,这令他很奇怪,因为妻子早已经死去。但老人毫不慌张,他想道:这也许只是个梦境。一时间老人甚至对这个梦有些留恋,他目不转睛的张望着妻子。他就对她说道:“你好!”妻子也就说:“你好。”
妻子没啥变化,像她死前一个月那样,或者说瘦了点。尽管妻子死去十几年了,此时的老人还记得清清楚楚妻子那时的样貌。不知为什么,老人觉得妻子有些木讷悲伤,但他没有细问。他仔细的端详着妻子,就那么仔细的端详着一语不发。
时光变得莫名的幸福消无声息,老人和他的妻子感慨万千。老人终于不愿意说话了,他怕从梦中醒来。他便随手取过一个毯子,盖到腿上。他的腿很凉,凉到快没有知觉了。他有些奇怪,看来不是做梦,不过老人还是没有觉得奇怪。他轻轻地咳嗽一下,他有肺气肿,便点上根烟而且猛烈的咳嗽起来。
妻子在香烟的云雾中飘散,老人非常后悔,只好继续抽烟。家里没有一个人,四周静的只有老人耳鸣的声音。老人孤独的在大大的堂屋里抽烟,他默然地看着院子。老人也不在咳嗽了,忽然觉得一阵沁凉,从心中升腾。
老人将毛毯又重新盖好,压了压,这才好些。家里一个人都没有,老人忽然害怕起来。想要抽烟,但是烟已经抽完了。老人便掀开毯子,试图站起来去买烟。但是他站不起来,怎么也站不起来。老人长长的叹了口气,便不再挣扎。
老人向四处张望了一下,还是一个人都没有,他只好扭开电视,并且将电视的声音放得很大。但那声音忽远忽近,还是很静。只是耳鸣,轰隆隆得。老人叹了口气,于是自言自语道:“要是老三在就好!”老三是他最喜欢的孩子,但是很大年纪,都五十几岁还没有结婚。老人很不放心老三,接连地叹起气来。
但腿越来越凉,老人又无法站起来。而且精力也不够了,他便斜靠在沙发的靠背上假寐起来。但是电视的声音还是听不见,耳鸣的声音倒是停止了,实际上老人啥也听不见了。麻痹来的很慢,此刻只不过到了踝骨。老人抬头看看墙壁上的挂钟,想道:十点了。他抬起手来,屈指算了起来,嘴里念叨着:“十点,十一点,十二点,嗯!还有只不过三个小时。”老人便有了些信心……
但脚凉凉的很不舒服,老人找不到毯子了。不是找不到,是站不起来,要不可以在衣柜里找到。老人此时想极了老三,因为老三没结婚,除此之外老三不是他亲生的儿子。
老三是他战友的孩子,战友死在抗美援朝的战场上。老人因而有些愧疚,他觉得对不起战友。战友死的时候不过二十几岁,中了枪,很年轻挣扎了半天才死。关系很好的兄弟,所以老人回来就把老三抱养了。、
一个子弹无情穿过战友的前胸,并且将他打穿,在后背留下碗大的伤口。黑红色的血江河一般涌了出来,老人现在还记得当时自己怎样慌张用手堵住战友的伤口,但是不管用血还是从他的手指缝里继续涌出。
老人便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手指,仿佛还有血迹一般,就是鼻子也满是硝烟和血腥的味道。但是战友并没有立刻死去,他无声地抽搐着,对老人说道:“长德,我有个儿子,没娘……”之后咳嗽了几下,抽搐了几下才死。
黑色的雪,全被染得殷红……
孤单的老人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还有两个小时孩子们才下班。但恐怕见不到孙子们了。老人有五个孙子,三个儿子。想起了孙子们,老人不免有些愧意,因为他不知道该为孙子们做些什么?现在的孩子不喜欢吃东西,老人为此很诧异,他们不饿吗?
老人便想起了六零年自然灾害的事情,那时候他刚复员回来,有很好的工作——电工。工作很悠闲,但是没吃的,有三个孩子要抚养。他便到处找吃,自己也不吃东西。只有乡下有东西吃。他常常跑到乡下去干点私活,起初狡猾的乡下人只给他些钱,但他拒绝了。
乡下人没有粮票,便给他些粮食。他还是不要,因为粮食也不管饱。他往往只要些黄豆,黑豆之类。因为,比如黄豆很快当饱,而且可以做成豆腐豆浆,尽管吃了拉不出屎来。但却是很快就能吃饱,做成的豆腐的话,还有豆渣可以吃。
今天的太阳不错,时间悄悄的转移,墙上的挂钟发出嘁嘁喳喳的声音。阳光就慢慢地从碧蓝的天上,穿过窗户照射在老人身上。老人有些暖意。心中甚至生出诗意,感谢讴歌起初夏的阳光。但是老人不是诗人或文学家,他心里有些旋律既不是文字,又不是音乐,但很美很舒服。
墙上的挂钟毫不犹豫的嘁嘁喳喳的响个不停,老人现在能听到的声音就只有这个了,但阳光和煦。老人忽然想起死去的妻子,妻子死于高血压,只活到六十岁。很年轻就死了。老人想道:如果妻子在身边就好了!就像过去他把她送进病院,不治后又推到他又推着妻子进太平间,最后是火化炉。
太阳的光辉照耀在老人的身上,爬来爬去,像毛虫一般,像孙子的小手,最小的孙子的小手。老人笑了笑,最小的孙子寄养在他外公家。要是孩子在就好了,那么家里就有人了,老人想道。于是下意识去找烟盒,但是已经没有香烟了。
“要是有人在就好了。”老人自言自语起来。他将脑袋转来转去,最终还是看墙上的挂钟,时间照旧慢慢腾腾。老人甚至有些哀伤,老三啥时候下班,此时已经十点四十几分了。凉,还是凉,像条冰冷的蛇慢慢从脚心爬了上来,而现在盘踞在他的膝盖附近。
老人现在真的想抽烟了,孤苦伶仃……
那蛇他似乎看到了,就像眼镜蛇一样,盘起来吐着红色丝丝。但老人并不害怕,太阳十分温暖还有毯子,老人觉得好多了。他想道:老三下班很准时,老三也是电工,唯一子承父业的孩子……”忽然,老人觉得阵阵沁凉从心底爆发,就像吸食鸦片样。说不出的舒服,飘渺,老人甚至不想抽烟了。
他有肺气肿,他想道:不能再抽了。老人意识得这样清楚,因为他抽过一次鸦片。还是在抗美援朝战场上,他受伤了,什么药也没有,绷带也没有,什么也没有,人们顺手给他拿来了些鸦片。疼得要命,天气冷,好在鸦片很有效。
四五十年过去了,但老人记不太清楚时间了。他还记得受伤时的痛苦,子弹打穿了他的腿,血哗哗的流着。渴得很,好在人们将黑色的雪烧开了给他煮了喝,那水真好喝,真甜真润。就是炮弹的残迹也不能使雪水改变滋味,尽管不得不吐出火药渣子,但确实很甜很润。老人终于回想起鸦片的味道,苦涩回甜,如香烟烈酒。但比香烟更醇厚,比烈酒更快速。
回国以后,他带着老三,拖着残腿一瘸一拐的回家。父亲、母亲、妻子还有其他的孩子都不喜欢老三,尤其是妻子不停地打老三。这最终伤害了老三,老三成为一个沉默寡言却脾气暴躁的人。
老人想着想着眼睛竟然湿润起来,他觉得对不起战友,也对不起老三。墙上的挂钟的声音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宏大。老人想起自己的祖母,那是很久很久以前事情了。祖母是个小脚老太太,她将他揽在怀里,嘴里嘟嘟囔囔地念叨着:“亲孙孙,正本本……”说着将些绿豆南瓜汤给他,那汤真是好喝,一股清香扑鼻。想到这里,老人不禁口水冒了出来。确实好久没有喝绿豆南瓜汤了,倘若有机会一定要让老二媳妇煮点,倘若有机会的话……
老人便抬头看看了挂钟,已经十一点过一刻钟了。老人有些欣喜,家里人就快回来,老三就快回来,也快能喝上绿豆南瓜汤了。老人对自己充满信心,尽管那凉意已经越过了膝盖。但倔强的老人照旧固执睁着一双眼睛,他在看电视。
这部抗日电视剧很严肃正经,严肃正经到可笑的程度。主人公一本正经地以一敌千,一本正经手地握大刀砍杀着大群的鬼子。一时间血花四溅,尸体成堆,老人则很投入地看着这壮丽雄伟的场面,不自觉的信以为真。尽管老人也算是经历过实战,而且经历过乱世的人。他相信,或者根本就没去思考。
太阳照旧爬升,阳光也在不能照到。老人觉得那冷渐渐带来了麻痹,膝盖以下全是麻的。真是莫名其妙,他想道:怎么会这么突然,毫无征兆。又想道:明天里会不会有太阳?现在的天气真是糟糕,天天都是雾霾,要不然自己也不会得肺气肿。唉!老人叹了口气,为自己的不良嗜好——抽烟——感到忧伤。做啥都来不及,老人实在没有什么特别后悔的事情。他对自己的寿命很满意,七十五岁只多不少,一切都经历过了。甚至打了一场仗,和世界上最强悍的对手。
一时间热血激荡,识字不多的老人,便轻轻的哼着歌——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
起先学的歌,一首一首浮现出来,他的战友一个个来到他的身边。穿着老式军装,来到他的身边,坐在他身边。甚至彭德怀元帅也亲自来到,老人见过一次彭德怀元帅。彭德怀元帅真的丑,他想:不过气宇轩昂。那些战友,还有彭德怀元帅,老人觉得他们多半已经死了吧。但是战友们和彭德怀元帅都还那么年轻,满头秀发,牙齿洁白笑容可掬。老人毫不慌张,硝烟弥漫枪炮轰鸣,此时此刻就在他耳畔回响震荡。
老人真不慌张,他对此习以为常了,就像新郎奔赴洞府,学生走向学堂。老人慢慢地继续地哼着曲子,甚至打着拍子。那歌词越来越清晰完整,老人刚开始唱的时候还有些荒腔走板,不过现在完全好了。倘若你要在旁边听他唱的话,会被他感动的热泪盈眶,也许!
就像被美杜莎恶毒的眼神锁定,老人渐渐石化,那麻痹冰凉的感觉在慢慢的扩散。老人一边唱着歌,一边扭过头去看着窗户外面初夏的繁花似锦。就那么大声地唱着,反复地唱着,如同复读机一般。
老人就那么唱着,屋子里空无一人,老人毫不矫情的唱着那老旧的战歌。不过就是没有人,所以没人感到厌烦。不知什么鸟在鸣叫,这初夏春末的光阴正是繁殖交配的季节。一物生一物死,生生不息轮回旋转。老人渐渐恍惚起来,但仍旧卖力坚定的唱着那老旧的战歌。仿佛回到二十几岁,他穿着新军装,和他的战友谈笑着跨过鸭绿江。
屋外的鸟儿在枝头婉转清唱,灵巧的伴奏着……
老人有些傲慢,他想道:那些美国人该死。但是他实际上又很怜悯他们,当年,他们也不过和他一样只是孩子。就是自己的孙子现在的年纪,都是孩子。第一次开战,他,老人就亲手击毙了一个美国黑人士兵。一个满头卷发,娃娃脸的孩子,他还记得他冲了过上去用突击步枪一枪打死了那孩子。子弹掀开了他的天灵盖, 血和脑浆迸射出来,然后倒在地上死掉不过还在机械的抽搐。
于是那个黑人士兵就来到老人身边,他笑容可掬咀嚼着胶姆口香糖,坐在老人身边叽叽咕咕地说着,仿佛会说中国话一样。实际上他还是没在讲中国话,但是奇怪的是老人竟然听得半懂不懂。他俩认真地聊天,亲兄弟一般。老人忽然觉得他不该死,至少该活到七十五岁,或者更久。如他一般儿孙满堂,白发如雪。
老人对他的样子记得很清楚,这个黑人是他杀的第一个人。后面的都记不住了,不是隔得太远,就是真的记不清楚了。但是此时此刻,老人仍旧孤独,又开始想抽烟了。想来想去,他便在烟灰缸里找了个较长的烟蒂,抽了起来。
非常奇怪,他不咳嗽了。相反更加舒服,这使得老人很惬意。很久没有这样享受过了,自从牙齿坏了以后他对饮食就不再有兴趣了,自从肺气肿后他就从抽烟里找不到乐趣。衰老真是可悲,死其实不可怕,可怕的是受苦。
可惜烟蒂太短了,老人只好再找一个烟蒂,小心翼翼地点着。他大口的吞吐着,贪婪无比。此时此刻那麻木冰冷的感觉,快速、弥漫、扩散,甚至到了他的腰部。
好冷!老人想道。他只好将毯子铺开盖好,嘴里仍旧努力的吸着烟蒂。但是一点都没有效果,好在太阳的热度渐渐地强烈起来。现在不是全球变暖吗?所以天气热了起来。因此老人虽然冷,但勉强受得了。
于是他长舒了口气,扭过头去窗外花香十里的繁华景色,那些鸟在鸣唱,甚至有只肥胖的松鼠趴在老人的窗口,痴痴呆呆的看着老人。老人看得有趣,便企图挥手吓唬那松鼠。这时候,老人才发觉,自己抬不起胳膊了。
他想道:肩周炎又犯了吗?就这么头一歪,死去了,死于初夏的阳光璀璨中。
除开编辑的按语,也许有更多的作者要表达的思想元素 包含在文字当中。
可以看出,作者文字功底是很深厚的。表达手法很轻松纯熟。
某些过渡略显突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