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荒原，滔滔林海，荆棘遍地。弯弯的鸳鸯二河穿原野，透林海，越低洼，绕苇塘，留下片片蒿草踏头，散布下星罗棋布的水泡小溪，滚滚向东流入乌苏里江。就在这至今尚有远古荒原和原始深林的两河一江畔的广袤原野中，开发北大荒的转业官兵，在这里建起了现代化的国营鸳鸯河农场。使万亩，几十万亩良田镶嵌在这荒原林海间，似锦绣地毯把这江畔装点得少女般妖娆，散发出青春的光彩。开发荒原的转业官兵们，以他们独特的命名方式，称这些良田为一号地、二号地、三号地……
　　 一个骄阳似火的麦收季节，一位精神矍铄的老人，手拄拐杖，缓缓地向十号地边的原始森林走去。
　　 轻飔荡起麦浪，阵阵麦香沁人心扉，摇曳的树叶奏出醉人的小曲。老人用缓缓的步履走到林间一块墓碑前，恭恭敬敬地低首注目着墓碑。
　　 “义狼碑”三个钢劲有力的大字，呈现在已是泪眼模糊的老人面前。
　　 “老伙计……你安息吧……”老人低声祷告着。
　　 这老人是谁？这“义狼碑”又是怎么回事呢？
　　 那是上世纪的一九五六年春，垦荒的烽火已在鸳鸯河畔点燃。
　　 转业坦克连连长郎祥，当时任鸳鸯河农场七连机务副连长，这天察看地号来到七号地，见拖拉机开荒翻地被杂草堵犁很是费劲，便招呼一名叫柴千里的农具手和他一起烧荒，这小伙子一听副连长叫他烧荒，高兴得找来火柴，立刻四处点火，转瞬间熊熊燃烧的枯草“叭叭”作响，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顿时鸳鸯河畔已是火红一片。火海中，兔、狐、狼、狍，被火撵得狂奔逃命。年轻的转业军官郎祥，在惊叹这荒原野兽之多的同时，眼望着这些仓皇逃命的动物，不免有些怜悯地对它们高呼：“快往水中跑哇！快……快往河岸边跑……”
　　 而这点火的柴千里原本是北大荒老乡，他比连长朗祥小五六岁，当垦荒大军来到鸳鸯河畔建农场时，他也报名成了一名工人。由于他是少有的当地人，官兵们都称老乡为坐地户，见柴千里长得虎头虎脑，很招人喜欢，便亲切地称他为“坐地虎”。此时他见狼奔狐逃，兴奋得欣喜若狂。看朗祥焦急呼喊的样子，心中暗笑。也许是他个性所在，也许是他从小在北大荒长大对野兽司空见惯，一见这么多野兽便喜出望外，赶紧到拖拉机上拿起猎枪，装上火药就想向奔跑的野兽射击。狼祥一看，赶紧大喝一声：“不许开枪！”一把将正在瞄准一只狼的枪口拨向一边，“乒”的一声，子弹射向荒原，那只高大的灰狼得救了。只见那狼像没事一样，回过头看看郎祥，像狗一样摇了摇尾巴，慢慢地走向尚没着火的草原边际的森林，脸上露出不易觉察的笑容……
　　 “你干什么？为什么不让我打这只狼？”柴千里不满地问。
　　 “唉！不要赶尽杀绝嘛！你看那是一只母狼，我们已经烧了它的窝，它还恋恋不舍的在这里徘徊，一定在找它的孩子，我们怎能忍心再猎杀它？咱还是帮它找找孩子吧！”
　　 “郎副连长，你这哪像枪林弹雨里闯过来的英雄，倒像有菩萨心肠的老婆婆，可别当东郭先生啊！”小柴讥讽地说。
　　 “小柴，你错了！你认为当兵的就可以乱杀生？就是在战场上敌人放下武器也不能处死，何况这只狼对我们根本无侵犯之意。何必杀它？”
　　 听了郎副连长的话，尽管小柴很不服气，但只好跟在副连长的后面，踏着还带着温热的草灰向前走着。
　　 突然，远处的森林边传来了野狼绝望的哀号。
　　 “好！连长，我下的套把狼套住了。咱快抓狼去！”柴千里听到狼嚎兴奋地说，抬腿便向前跑去。
　　 夕阳西斜，暮色茫茫，草灰漫天，浓烟盖地。狼的哀号使这荒火连天的暮色，平添了一层恐怖与阴森。郎祥心头一颤说道：“兽之将亡，其声也哀。”他就像救人于水火一样，紧紧地跟在柴千里身后向狼嚎处奔去……
　　 林边，一只灰狼被一根小手指粗细的油丝绳套在脖子上，眼见越勒越紧，由于狼拼命的挣扎已经勒得它气息奄奄。
　　 “副连长！怎么样？你看它还是没有逃出我的手心吧？你放它一马它还是落入我的全套！”柴千里得意的边说边举起猎枪就要向垂死挣扎的狼开枪。
　　 “住手！不准打死它！”郎祥这一下可真急眼了，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推开小柴，“你看它多可怜！它的奶水都被勒了出来，说不定它的孩子正等着吃奶，你就忍心杀了它？”边说边蹲下动手解被套住的狼。
　　 “连长……你疯了？千万不能松开它，套狼容易放狼难哪！”柴千里大惊失色地叫道：“你放了它它会伤人的！”
　　 “我不怕！我情愿被它伤，也不能让它那些嗷嗷待哺的孩子活活饿死！它们已不是伤害人们性命的恶狼，而是需要人保护的生灵！我绝不允许你再杀害它……”郎祥副连长疯了一样拼命地解狼套，两眼那怜悯的目光像是在乞求小柴。
　　 “这——”小柴杀狼的心被副连长的举动震颤了，他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这……你简直让人不可理喻——唉！怎么战场上的英雄今天竟甘做东郭先生？”小柴叹息着回到自己的机车上。
　　 “老伙计，你受苦了。看在你的孩子的面上，我放你一命，你可不要不识好歹恩将仇报，如果你要伤害人，我可救不了你了。”郎副连长边自言自语，边给狼解开套子，见狼的腿已经被套子勒断，便撕下自己的衣服大襟给包扎好，拍拍奄奄一息的狼，“去吧！找你的孩子去吧！”
　　 狼动了动，没有站起来，睁开双眼看了看狼祥，缓缓的又闭上了，只见从它的眼角涌出了晶莹的泪珠，向郎副连长点了点头，突然发出一声瘆人的长号。
　　 “郎副连长！快过来——这东西在向它的同类求救，再不消灭它，等群狼赶来就危险了——”小柴回到车上并没有开车，他看着郎副连长的一举一动，这时听到狼嚎声，大惊失色地喊着。并拎着猎枪急步走了过来，“这东西不能留，一旦招来群狼就难对付了。”边说边端起猎枪向正在苏醒过来的母狼瞄准。
　　 “唉！算了吧，已经救下了，何必再伤它性命？”郎副连长边阻挠小柴边夺下他的猎枪。
　　 “嘿！我的副连长！你好糊涂哇——打狼不死，将贻害全连，到时就后悔不及，你能保全连的战士和男女老少不出事吗？”
　　 “这——有那么严重吗？”郎祥犹豫了，抓着猎枪桶的手却不松开，使小柴毫无办法。
　　 正在二人争持不下之时，获救的灰狼缓醒过来了，它看了看四周，竟像狗一样摇着尾巴一瘸一拐的向小柴他们走来。小柴情急之下，狠命地夺回猎枪向郎祥吼道：“你不要命了？闪开……”举枪就要向灰狼射击……
　　 突然瘆人的狼叫声从四面八方响起，声音此起彼伏迅速逼近，转瞬间将郎副连长和小柴围在核心。
　　 “完了！我们被狼群包围了，这可怎么办哪？”柴千里手中的枪再也没敢开火，幽怨地看着郎副连长，“一切全完了，我们等死吧。”柴千里沮丧的怒目喷火，握紧猎抢紧盯着灰狼，看它的一举一动。
　　 天已黄昏，风声更紧。郎祥与柴千里的四周闪烁着蓝莹莹的对对狼的眼睛，传来声声狼的低号声，令人毛骨悚然。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受伤的狼缓缓的向狼群走去，边走边向群狼点头像似在打招呼。群狼突然面向郎祥蹲坐在地上，发出温和的低吼声，频频向郎祥点头，像是与郎祥告别，渐渐散去，消失在森林中……
　　 事情很快就过去了，郎祥从机务副连长提升为连长，连队已经发展成为大型机械化生产连队，然而，连年的灾害使垦荒战士们在饥饿中煎熬，每日四两八钱的口粮，使这些铁铮铮的汉子不少都得了浮肿病。这是一个严冬的夜间，全身浮肿的队长郎祥，亲自带领C——100拖拉机与驾驶员坐地虎柴千里，驾车从农场往回拉麦种。柴千里懒洋洋地驾驶机车，郎连长端着冲锋枪警惕地透过车灯监视四方。
　　 机车在轰鸣，震得路边树上的雪纷纷落地；机车在前进，车后拖的爬犁在雪地上留下没过爬犁的雪沟；爬犁飞速爬行，爬犁上的麦种已经被机车荡起的雪覆盖，只有像雪山一样的洁白的雪影在向前飘移。
　　 “注意！前面有狼群！”郎连长手指前方：“不到万不得已不要打扰它们，我们冲过去！”
　　 坐地虎柴千里顺着连长指的方向一看，数十对绿幽幽的狼眼正向机车包围过来。他紧张地说：“连长，把枪给我！对付野兽我有经验，你来开车！”他边说边接连长手中的枪。
　　 “别急！狼不犯我，我不犯狼。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开枪！”郎连长紧握冲锋枪不松手，示意柴千里继续开车。
　　 狼群在车前不远处给机车留下一条道停住了，个个蹲坐在路两旁，像火车站的工作人员一样恭恭敬敬的迎候机车的到来，柴千里握操纵杆的手心在冒汗，用惊诧的目光盯着群狼。
　　 狼群中，一头高大的野猪像被押的俘虏一样被包围在中间。仔细一看野猪的脖子还在流血。一条高大的灰狼一瘸一拐的迎着车头走来，眼看就要被机车压上。
　　 “这条狼好像两年前咱救下放生的那条，如今率众拦路必有因。快停车，它好像有事要告诉咱们。”郎连长急忙阻止坐地虎小柴别再往前开车。
　　 坐地虎柴千里见郎连长让自己在狼群里停车，生气地说：“你胡闹！野兽畜牲也奸猾，哪有恶狼不伤人？你不想活我还想活！我可不想喂狼！”边说边加大油门向前冲去，想用机车压死敢拦路的灰狼。
　　 郎连长见小柴不但不停车，反而加大油门想压狼，他不管三七二十一，一把将油门推回，机车嘎然而止，静静地停在狼群中间……
　　 “你……你……”坐地虎柴千里气急，一只手指着郎祥，愤怒得涨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万物生灵都求生，自寻死路必有因。它冒死向机车迎来必有它的缘故，我们何必伤它性命？”郎连长振振有词地说。
　　 “嘿——我们等死吧！”柴千里边说边赶紧关好车门，惊恐地盯着朦胧中对对绿莹莹的眼睛，心中暗想：“一定瞅机会夺下冲锋枪，你姓郎的找死，我可不当你的垫背的……”
　　 正在坐地虎柴千里寻找机会想逃生之际，奇迹发生了：只见大灰狼向机车连连点头摇尾，向群狼发出向狗似的叫声。群狼将那头野猪赶向机车。有一只狼几口将野猪的脖子咬断。群狼都友好地向机车点头后向四周散去。领头的大灰狼向紧闭的车门连连点头，口中发出悲哀地叫声，恋恋不舍的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喂！小柴，咱下车看看，狼给咱送来了一头野猪。”郎连长兴高采烈地推着惊诧中的坐地虎说。
　　 柴千里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的，自己从懂事时候起就随父亲打猎，猎取过各种野兽无数，不论是黑熊、野猪还是狍子、野狼，只要被他看到，很难逃出他的枪口，从不留情，从不手软，可今天目睹了这一切，他有些迷茫了。他呆呆地坐在车里，连长的话他一句也没有听见。
　　 岁月在流逝，拓荒者的考验在剧增，“穷折腾”的日子到了顶峰。
　　 这天，正是春末夏初之际，三五辆农用胶轮拖拉机拖车上，满载着连队老老少少，浩浩荡荡地向十号地驶去。
　　 前头一辆尤特兹拖车上，紧挨拖车护栏站着队长郎祥。他已过五旬，微微发胖的五短身材显得有些疲惫，胸前一块写着侮辱性黑色大字“打倒走资派、兽心东郭先生！”的木牌，挂在他倔强不屈的脖子上。尽管目光有些茫然，但不失他那自信与刚强，看着路边广袤的原野中的小苗与杂草齐长，有些焦虑与不安。目光对身边耀武扬威的“革命派头头”坐地虎柴千里的专横跋扈的姿态，不时投去劝慰、提醒、不满、惋惜的表情。郎队长左手拎铜锣，右手拿锣槌，在机车的颠簸中不时发出“当当”的响声。同拖车还有几个“挂牌人”，在机车行进中不知不觉地挤到了老队长身边，竟与老队长肆无忌惮地议论起灭草保苗的事——恰似一场碰头会。坐地虎柴千里却被挤进了角落，干瞪眼插不进话。
　　 夏风闷热，云笼林梢。马达声，人声，偶尔的锣声，震得地边的原始森林涛声骤起，夹带野兽的悲鸣。
　　 尤特兹、铁牛、千里马、热特……陆续停到林边熄火。人们手拎锄头跳下车，聚拢到尤特兹周围。
　　 “当当”几声锣响，郎祥队长凛然站在拖车上，俨如临阵迎敌的将军，大声说：“战友们，同志们！灭草保苗是一场硬仗，不消灭杂草，这几千亩大豆就有被杂草吞没的危险，时间不等人，农时不能耽误！我们要打好灭草保苗这一仗，是夺取今年丰收的关键……”
　　 臂带红袖标的坐地虎柴千里脸漲得像猪肝，本来已经跳下拖车，这时又急忙跳上拖车，哆哆嗦嗦地指着郎祥队长：“你……你……你……”
　　 “老队长请放心，我们一定按您的教导打好灭草保苗仗！您放心吧，我们支持您……”不少老战士、老职工七嘴八舌地嚷道。
　　 “你……你这个死不改悔的走资派，人面兽心的东郭先生，到现在你还妄想以生产破坏革命！……你给我滚下去，让你那狼兄弟救你来呀！”坐地虎柴千里恼羞成怒，一把拽住老队长的胳膊，抬脚把他踹下拖车。
　　 “啊……！”老队长发出痛苦的叫声，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下来，左手紧紧握住右手腕。“疼死我了，这手腕子断了……”
　　 “老队长——姓柴的！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动手打老队长？”有人跳上拖车与柴千里评理。
　　 “要文斗不要武斗，你忘了毛主席的教导，你这是破坏革命运动！”众怒指向坐地虎柴千里，大有替老队长报仇的架势。
　　 “唉唉！……大家肃静，不要被东郭先生的假象所蒙蔽！我就那么轻轻地推他一下怎么胳膊就断了？”柴千里看着疼痛难忍的老队长又说：“别给我装了，别妄想欺骗群众破坏我与革命群众的关系……没什么大不了的，你的胳膊就是真断了，不是有你的狼兄弟为你治吗？当年你丢下我的生死不管去救治一只恶狼，今天它能不来救你吗……”
　　 狂风乍起，林涛怒吼，林中突然阵阵狼嚎，让人毛骨悚然。
　　 一头高大的灰白色的老狼，一瘸一拐地从林中走来，身后跟着大大小小的，无数只无精打采的像看家狗一样的群狼，陆续地逼向人群……
　　 人们惊慌失，目瞪口呆；
　　 坐地虎柴千里怒目圆睁，抄起一根棍棒在手，伺机下手；老队长强忍疼痛，站起身来迎着狼群走去，怒喝道：“畜生！胆大妄为。青天白日竟敢成群向人们示威？不想活了？还不滚回去？惊吓和伤了我的战友和同志及老少，我决不饶你们！”
　　 灰狼停止了脚步，向老队长摇尾点头，群狼也都表示友好，但是一个也不离去……
　　 “走吧，走吧！……”老队长就像在安抚孩子。
　　 老狼不情愿的扭转身，领头就要走。
　　 “嗷——”一声悲嚎，老狼倒在地上，口吐鲜血。只见坐地虎柴千里手挥棍棒连连砸向老狼……
　　 “快住手！打死老狼，群狼会报仇！”老队长赶紧夺下坐地虎手中的棍棒。
　　 正在这时，一直强壮的公狼凶相毕露，扑向柴千里，一口咬住他的胳膊……
　　 “啊——老队长救我……”
　　 “畜生你敢行凶？给我滚开……”老队长情急中抬起右脚向公狼踢去。
　　 与此同时，生命垂危的大灰狼发出悲哀的断断续续的低号……
　　 公狼不情愿地松开了坐地虎柴千里，与几头狼一起向老队长点头，看看已经要死的灰狼，恋恋不舍地走向森林中。
　　 大灰狼死了；风平浪静了；蒲公英的花开了；一座“义狼碑”矗立在十号地森林边上了。
　　 已经退休的老队长看着这“义狼碑”，想起走过的沧桑岁月，看着山花烂漫的万亩良田，开心地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