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村是一个自然村，过去叫生产队，现在叫村民组。小村有30多户人家，过去大多住窑洞。村子有一道崖贯穿南北，借着崖坎打窑洞，一溜住着许多人家。窑洞断断续续曲曲折折把村子分为五截：南头、村中、洞子窑、北头、东岭上。
　　 村子南头倒数第二家，就是老佟家。老佟不是本地人，他是土改后搬到这里的，家是富农成份。老佟旧社会是个教书先生，过年时春联写得不错。老佟一共生有三男两女，可能是遗传的原因吧，老佟家的男孩子脑子都有点毛病，俗话叫“缺相电”。两个女儿倒都还精明。老佟的妻子常年有病，二儿子和三儿子养活不起，都送了人，只留大儿子春树在身边。大女儿小英，不到１８岁就嫁到岭上，据说是为了吃人家几斗粮食。小女儿小春和我同龄，我家搬到南头后，我俩经常在一起玩。
　　 老佟家名声不太好，村里人提起来都嗤之以鼻。这富农成份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大家都说他一家人太懒，不会过光景，“有了吃个死，没了死不吃”。夏天麦子一分到手，别人家都是粗粮细粮搅着吃，细水长流，而他一家人却是拱着吃，又是捞面，又是锅盔，三下五除二，不多日子就吃光了，然后憨脸掂起。秋天生产队打下油，一人分那一、二斤，他家就今天炸油菜，明天烙油馍，不多时又吃光了，然后就过起清水煮红薯、没有一点油腥的日子。据说老佟旧社会当教书先儿，新社会教不成书了，又不学着务庄稼。合作化时和村里几个逛蛋合伙办剧团，拉二胡，扮旦角，整天女里女气的。又说大食堂下伙后，老佟一家四口人就分成三把伙，女儿小英一把伙，老佟老两口一把伙，儿子春树一把伙，那时还没有小女儿小春。小英会打算，她自己每天到地里找些野菜，和面搅和着做成稀糊糊的饭，吃得很匀称，老两口凑凑合合也过去了，但儿子春树饭量大，还不会打算，吃完了自己的那份又要吃父母的，还要妹妹接济他。这些传闻都让人看不起他们，尤其是老佟的老婆，常年四季坐在炕上，干不了活。冬天手里拿着一双火钳子，把个火盆里的炭火吹得卟卟响，啥都做不了。老佟劳力不怎么样，干活时偷奸耍滑，也挣不了全劳工分。
　　 老佟的儿子春树长得倒是人高马大，但脸上一脸火疙瘩，村里的妇女见他就骂。他劳力虽好，但心眼却有点不够数。有一年过年，他用煮肉的汤子下肉饺子，一下子吃得拉了多日的稀。他做饭时，常常是没做熟就揭锅，边揭边说：我吃你个婊子货！已快三十岁了，媳妇却只能到崖顶的臭椿树上去逮。
　　 住的地方也不好，一家人住两眼窑，老两口和女儿小春住大窑，春树一人住一个小偏窑。春树个子大，每天起床时，站起穿衣服，头就顶到窑顶了。春树三十二岁这年，有媒人给他从西南山介绍了一个对象。对象一家人来看地方那天，老佟到邻居家借来了桌子、箱子，还有钟表、收音机等，看起来还很富有。山里人见识少，也没有人告诉他们实情，这事就算成了。媳妇名叫小青，比春树小了整12岁，一轮。结婚时新事新办，摆了两桌酒席就算对了。婚就结在春树平时住的那眼小窑里。村里人说，窑太小，两个人弄事时都踢腾不开。
　　 春树总算有媳妇了，小青老实憨厚，哄哄松松往前过。第二年就生了个儿子，老佟给孙子起名叫佟大为，意思是希望孙子将来大有作为。然而这佟大为长到五六岁，就看出脑子还是缺相电。嘴很甜，见了人也会叫爷爷奶奶婶子叔叔，但是大人教个啥就是啥，不会拐弯。到了上学年龄，也不好好上学，整天到处乱蹿不着家。好在，小青又给佟家生了个女儿，起名叫小娟，小娟很聪明。
　　 小春十八岁的时候，由老佟做主，给女儿找了一个婆家，女婿竟是老佟的外甥学武子，学武子有木匠手艺，家里光景不错。但由于成份不好，找对象困难，就答应了舅舅。老佟的打算是，儿子春树靠不住，这样亲上加亲，将来靠这外甥加女婿养老。好在那时人们还不懂得科学，婚姻法上也没有明文规定，不准表兄妹结婚。这样小春就嫁给了表哥。婚后连生两个女儿，虽然没有憨傻痴呆，但比起别的女孩，总是有些不灵性。
　　 这期间，老佟老婆也病死了，家里只剩下老佟和春树两口子，以及孙子孙女。土地下放了，生产队不存在了，春树和村子其余几家包了岭上了一百多亩地，也没有人督促，春树就整天搂着媳妇睡大觉。人家的地里都长着好庄稼，他家的地里却长满了抓地龙，铁蒺藜。秋天，别人家能收两千斤，他家却只能收个几百斤。这时的老佟，也干不动活了，就想办法享清福。他让二女婿也就是外甥给他到城里租了一间房子，住到城里，让两个女儿给他送吃送喝，当起了大爷。孙子佟大为也跟上爷爷到城里享清福。
　　 春树虽然好吃懒做，不出力，但由于太胖，年纪轻轻就得了高血压。家里的活都靠小媳妇小青干。小青嫁了这个黑大夯，倒也一心一意，他吃稠她吃稠，他喝稀她也跟上喝。整天起明打早，拾柴挑水，毫无怨言。村子里人都说，真是好汉子没好妻，赖汉子娶了个娇滴滴。这春树憨憨睡热炕，也不知道是哪辈子修来的福！
　　 这老佟年轻时就有些不正经，因为演戏扮旦角，行为举止上就有些“娘”，见了村子里的妇女爱拈拈掐掐，到你身上拍一下灰，到她身上拈根头发，很惹人反感。因为是富农，不敢忘乎所以，多少年一直压抑着。这时到了城里，女儿隔三差五给送俩钱，手里有了余钱，就招惹一些不三不四的妇女，孙子跟上爷爷，也学成了个“四不象”。
　　 这年正月，老佟捎信带信让儿媳妇小青进城给他拆洗被褥。小青到了城里，干完活天色有些晚，老佟就说，天晚了，不走了，住下吧。一家人不用客气。夜里老佟支走了孙子佟大为，让小青睡到外间的小床上。小青在睡梦中，感觉到有一双手掀开自己的被子，睁开眼一看是公公老佟，又羞又气，撕扯了一阵子，老佟没有得手。第二天小青回到家里，闲谈中说起这事。春树很生气，就跑到城里找老爹论理。春树当晚没有回来，第二天天不明，小青却得来消息，春树死了。老佟说春树当晚喝了酒，张了风，又吃了腐败的东西，食物中毒。
　　 春树死得不明不白，也没有人追究。根据他以往吃东西没材料的样子，食物中毒很合乎情理。春树死了，日子还得照样过。两年后，小青招了个女婿，家是三川人。这女婿是个窑匠，很能吃苦，把已经倒塌的窑洞修补修补，院子整修一新，和村里人关系也搞得不错。春树的一儿一女从此也算有个照应。但没过多久，老佟的两个女儿小英和小春、还有两个女婿却找上门来把小青打了一顿，把小青招的人撵走了，说是，姓佟的家产不能让外人继承。
　　 小青跟着招来的女婿回到老家三川，带走了女儿小娟，留下了儿子佟大为。一家人现在就剩下老佟和孙子佟大为。老佟干不了活，也不想干活，佟大为虽傻但也照样懒，没有了管束，更是不干了。爷孙俩住在城里天天要花钱，两个女儿也不是啥大款，供养不了她们的爹，老佟就又回到村里，住到那眼烂窑里。
　　 两个女儿隔三差五，来给爹送点吃的用的，二女儿有手艺，光景好些，也给些活钱。这老佟本性不改，把女儿女婿给的钱，买些糖块，瓜籽，哄骗一些不更世事的小女孩，整天爷爷长爷爷短地往他家里跑。村子南头有三个女孩，小黑女，小桃子，小丽，都是八、九岁十来岁就不上学了。农村人心粗，这当母亲的许多也不懂事。小黑女的妈妈是个哑巴，爹是个半吊子，没人管教，小桃子的妈妈粗心大意，整天忙地里活，对女儿也不管，小丽妈妈也是这样。老佟就经常带小女孩到他家，坐在他家炕上，有时一个腿上坐一个。小孩子只要有吃的，也不管是谁给的，什么意图。甚至有时夜里都不回去。老佟的娘娘气，也让女孩喜欢，在家里得不到温暖，就在爷爷这里得到。让爷爷抱抱，让爷爷摸摸。时间长了，小丽的母亲发现了蹊跷，打着骂着不让女儿再去老佟家，其他两个女孩还照样去。这样的事没人管，也不能对外人说，只有当妈的心知肚明，多加注意。
　　 小黑女和小桃子，都是长到十五、六岁时，就跟上人跑了。都没有好好恋爱、也没有正儿八经结婚，而是怀孕后，跟上外地男人跑了，几年后回来，身后跟着几个孩子。她们的青春，象遭遇暴风雨吹打的蓓蕾，还没有开放就败了。多少年以后，电视上报道留守女童遭性侵，我才猛然想起了这些往事。没有人知道，也无法肯定，这两个女孩是遭了老佟的性侵，但从她们不正常的婚恋，可以看出一些端倪。
　　 老佟和孙子在南头住了几年，孙子就跑没影了。老佟一个人，吃不上喝不上，两个女儿就把他接去，这家住一段，那家住一段。但老佟住在哪里都不干活，两个女儿的负担也很重，天长日久两家厮靠，都不想要老佟了，最后就把他送了回来。但家里只剩一眼窑，一眼窑塌了，一眼长期不住人，早不象样了。两个女儿大致收拾一下，给老佟留了点面、油之类，撂下就走了，临走时给邻居交待，勤去看她老爹，若死了给她们捎个信。
　　 老佟八十多了，一个人住在寒窑里等死，着实可怜。邻居们做了饭，不忍心，经常给他送一点。但过光景是一替一天的事，他的女儿都嫌弃他了，邻居有什么义务照顾他？天冷了，老佟让我爹给他买个煤火炉，我爹也是七十多岁的人了，巴巴地去城，给他买煤火炉。我知道后很不高兴，他的女儿都不给他买，你一个七十多岁的人，凭什么给他买？摔了跤谁管？老佟住在南头，让邻居们很难受。看着他掂个小桶摇摇摆摆去打水，看着他孤独地拄着拐走路，不管心里过不去，管了心里不平衡，怎么着都不舒服。
　　 老佟活到八十五岁，死掉了。村里没有人埋他，两个女儿出钱，到城里雇专业队来，打了个墓把爹埋掉。以后两个女儿来村里上坟，都是绕道从村背后走，怕村里人看见。村里人都说，美，想当年你若不把你嫂子撵走，现在回来上坟，也有个喝水歇脚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