脚下的河水踯躅不前，身旁的枯树在料峭的寒风中不断颤抖，乌云遮挡了满天的星辰，漆黑的夜四周死一般寂静。一步一步，我艰难地向上攀爬，像攀登一座望不到边的高山。汗水湿透了衣衫，泪水模糊了视线，三米多高的树，虚弱的我居然用了半个时辰才勉强登顶！
　　 骑在胳膊粗的树枝上，我仿佛听到了这棵岸旁垂柳的隐泣，仿佛看到了满眼夺目的绿叶和周遭翩翩起舞的那对蓝色的忧郁的蝴蝶。刀子似的北风打在脸上，我感到蚀骨般疼痛，幻象从脑海一闪而过，我的心怦怦直跳。顾不得多想，我迅速从腰间取出早已备好的绳索，一头牢牢系到树上，一头紧紧地套在了自己的脖子上。
　　 别了，我的父母我的亲人们！别了，我可爱的家乡！别了，我亲手种植的垂柳和梦中的蝴蝶！我要到天国去，到一个没有矛盾没有痛苦的极乐世界去。在那里，我能很快实现自己的夙愿；在那里，我能和我心爱的人朝朝暮暮永不分离。
　　 我的双手缓缓松开，我的身体急速下降。我的眼前一片光辉灿烂，我的灵魂瞬间脱壳而出，就像一团雪白雪白的柳絮慢慢飘向远方。“出生是最明确的一场旅行，死亡难道不是另一场出发？”三毛的名言不断在我耳畔鸣响，我感到了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
　　 “咔嚓”一声巨响，打破了夜的宁静。什么声音？到底是什么声音？什么动静胆敢打扰我升天？我的灵魂止住了脚步，警惕地四下打探。是春雷是天庭犯怒？夜，伸手不见五指，上方根本没有闪电的丝毫踪迹。是本尊的脖子勒断头颅落地了吗？不，我依稀看见我本尊那长长亮亮的冬瓜脑袋还在肩上直直竖立着呢。嘿，这可是奇了怪了。我不能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一走了之，干脆，我再钻到主人的躯体里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等弄明白了再走也不迟。
　　 我的灵魂又极不情愿地回来了，我的意识也渐渐清晰起来。折断的树枝砸在身上发出“啪啪”的声响，似乎在告诉我刚才发生的一切。河滩的浅水湿了我的衣裤，我的屁股还在隐隐作痛。我快速解开绳索来到岸上，来到那株帮我脱离鬼门关的垂柳树下。
　　 风还在刮，垂柳仍在隐泣。无人的夜，我抱着它失声痛哭。
　　 呜呜呜……想不到，生不容易，死也这么难！垂柳啊垂柳，你救我干啥？你还不了解我内心的煎熬吗？你为什么不成全我为什么不让我解脱？呜呜呜……我活得如此狼狈如此苟且，我难道连死的权利死的自由也没有吗？呜呜呜……她已去了，希望没了，我独自活着还有意思吗？垂柳啊垂柳，你别抽泣你给我一个答案好吗？
　　 我鼻涕一把泪一把尽情宣泄着自己，我的心情沮丧到了极点。夜幕下，黯然神伤的垂柳默默地在我怀中隐泣。
　　 垂柳啊垂柳，我知道你为什么隐泣，你是在为我们的多舛命途而扼腕叹息。垂柳啊垂柳，三年前是我们亲手将你种植，你伴着我们成长，经历过我们的经历。垂柳啊垂柳，拥着你的婀娜细腰，我马上就想起了我的伙伴我的红颜知己。
　　 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让我朝思暮想念念不忘的人是谁？普天之下，除了温润如玉的冬梅还能有谁？她是我的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恋人，她是我心中唯一的女神。她来过，犹如春风杨柳，给我带来了青春纯洁的气息。如今她走了，走得是那样匆忙那样令人荡气回肠。静静的沉香河，徒留一段凄美的故事任人评说。
　　 古老的沉香河西岸有片肥沃的土地，中间坐落着许多排列整齐的气派的房舍，这就是我的家乡——落雁村。我和冬梅自小生活在这里，两家相距不过百米。冬梅的家境比我优越，其父在县城上班。我和冬梅一块长大，彼此知根知底。冬梅小时候长相一般，性格有点腼腆，常常因为一点小事而哭鼻子使性子，村里的小孩大都不与她来往。而我呢，由于自小体弱多病不大合群，所以性格里多多少少染了些女孩气。这样，我和冬梅同病相怜，不谋而合地走到了一起。一来二去，时间长了，我们也就有了许多共同语言。我们分享着彼此的喜怒哀乐，她成了我的异性知己，我则成了她最可信赖的闺蜜。
　　 我们肩并肩一块去上学，我们手拉手一起做游戏，林荫路上田间地头，到处留下了我们的足迹。当然，闲暇之余，我们最喜欢去的地方还是村东河边的那片柳树林。
　　 村东河边就像个天然氧吧，吸引着无数人们去休闲娱乐。尤其是夏天的时候，沉香河畔的风景更加美不胜收。鱼儿水中嬉戏，牛群河边徜徉，涓涓的河水给整个大地带来阵阵清凉。两岸碧树成荫鸟语花香，万条翡翠般的绿丝带将排排垂柳打扮得分外妖娆，微风吹来，她们翩翩起舞尽情展示着自己妩媚的身姿。枝头鸣蝉高唱，远方麦泛金浪，优雅的沉香河畔处处弥漫着怡人的芬芳。
　　 沉浸在如诗如画的田园风光中，我们捉迷藏打水仗，跑啊跳啊叽叽喳喳闹个不停。累了倦了，我们就坐在高大的柳树下小憩一会儿。每到这时，冬梅总是缠着我给她讲故事。我就习惯性地把平时看到的课外书上各种各样的故事讲给她听，每次看到她全神贯注的样子，我心里甭提多高兴了。
　　 有一年暑假期间，也是在河边垂柳下，我给她朗读安徒生的童话《柳树下的梦》。她被书中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深深吸引，眼睛一眨不眨紧盯着我，生怕漏下一句话一段对白。当我讲到克努得和约翰妮自幼是一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朋友时，冬梅大大的眼睛里瞬间闪出明亮的光彩。当我讲到约翰妮另有新欢婉言拒绝好友的求爱，迫使克努得浪迹天涯时，冬梅明亮的双眸顷刻挂满了泪花。当我最后讲到克努得的悲惨结局时，冬梅早已是捶胸顿足泣不成声。我慌忙放下书本安慰她，我说，这只是个故事，是作者虚构的一个童话故事，现实中是绝对不会发生的，千万不要当真。冬梅抽泣着说，韩冰哥，那个克努得好可怜啊，好人为什么都是这样的下场呢？我好害怕，以后你就不要给我讲这样的故事了好不好？她渴望的眼神望着我，我又惊又喜连连点头。天啊，她居然叫我哥哥了，从小到大这是头一回，我才比她大十一天呀。天啊，眼前这个梨花带雨的邻家小妹，心肠如此之好，真是让我敬佩有加啊。
　　 为了能让她尽快从忧郁的情绪中走出来，我转移了话题。我站起身指着旁边的垂柳说，冬梅，我给你讲了半天故事我很累了，你也给我唱首歌好吗？你看这些柳树姑娘她们多么从容多么淡定，她们活得多么潇洒啊，你就唱首《柳树姑娘》夸夸她们吧。冬梅边揉眼边点了点头。
　　 “柳树姑娘，辫子长长，风儿一吹，甩进池塘。洗洗干净，多么漂亮，多么漂亮，啊哩罗……”百灵鸟般的歌声回荡在幽静的河畔，鱼儿都争相跃出了水面。
　　 她每一个动作每一个眼神都是那么到位，我只顾欣赏竟然忘了鼓掌。她一连唱了好几首与柳树有关的歌，她顾盼神飞莞尔一笑，我便陶醉在柔柔的和风里。
　　 那时我们年纪尚小，单纯得就像一张没有刻字的白纸。那时我们的作业负担轻，其他娱乐活动又少，于是一有空闲就会跑到僻静的河边去玩耍。也不知从何时起，冬梅忽然爱起了打扮。只见她时而扎个新奇的小辫，时而又抹起了红红的脸蛋，反正每次见我都会有些许变化。她还经常问我好不好看，问我喜欢什么颜色等等。我很奇怪她的这些举止，我说还是自然一点为好，我说我喜欢蓝色，我也特别喜欢听深沉的歌。她一脸茫然，连连追问为什么。我说自然就是至纯至真，毕竟清水里的芙蓉才是最美丽的；我说有句话叫海阔天空，我喜欢这种胸襟，所以喜欢代表海天的蓝色；我还说深沉的有内涵的歌曲可以引起人们的共鸣，所以我欣赏这种类型的作品。听了我的一番理论，她抿着嘴说，怪不得你长得跟豆芽似的，原来营养全供到大脑里去了。我一听不高兴了，我说鬼丫头你敢讽刺我，看我不撕烂你的嘴。说着我就开始撵她，她在前边小跑，我在后边慢追，静谧的柳林里立时响起了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斗转星移，岁月匆匆。我们牵着手走过春夏走过秋冬，走出了青涩懵懂，走向了金色华年。
　　 我们的友谊与日俱增，在我眼中，这个亭亭玉立的花一样的姑娘俨然就是自己的亲妹妹。冬梅的成绩一直比我好，她也经常给我辅导作业，初中时她还被选为了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
　　 一个周末的上午，我们再次相约来到村东河边的柳林里。此时正是冰雪消融、大地回暖的阳春三月，千奇百怪的垂柳竞相吐着新绿，成群结队的蝴蝶在花草间追逐嬉戏，柳林里处处焕发着勃勃生机。浏览和谐美景，呼吸新鲜空气，冬梅显得格外兴奋。她忽闪着大大的眼睛对我说，韩冰哥，你看这大好风光，多么具有诗情画意啊，不如我们也邯郸学步，来个以诗会友怎么样？我一听慌了手脚，连忙说不。我说谁不知道你是才女啊？写文章你是行家里手，咱们学校的文学报几乎成了你的专栏啦。我怎能和你相比，我看我还是当你的忠实听众和铁杆粉丝吧。
　　 不等冬梅答话，我就催促她赶紧吟诗作对。冬梅嫣然一笑，说文学创作不是脱口秀，不可能张嘴就来。说文学创作需要灵感、激情和时间，不能急于求成。说脱口秀恰似大火烧菜可以速成，但文学创作却好比是铁锅熬粥，需细火慢炖方才有滋有味。说文学创作非常劳心劳神，说人家贾长江做诗三年才想起了两句呢等等。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眼眸里充满了好奇。接下来，她即兴给我背诵了几首古诗。像什么“垂柳万条丝，春来织别离。行人攀折处，闺妾断肠时。”像什么“含烟一株柳，拂地摇风久。佳人不忍折，怅望回纤手。”像什么“伴惹春风别有情，世间谁敢斗轻盈？楚王江畔无端种，饿损纤腰学不成。”等等。她还吟诵了两位宋代大家的《水龙吟》和《清平乐》两首名词，内容虽然也是关于柳树的，但格调略显凄美和伤感。她见我饶有兴趣，也便来了兴致，又滔滔不绝地给我讲起了婉约派创始人及他的趣闻轶事。她讲述了一代词坛宗师柳三变的坎坷经历，讲到了害他丢掉乌纱帽的那首《鹤冲天》。她越说越激动，不知不觉间，竟带我进入到了旷世奇书《红楼梦》中。她讲起了大观园桃花结社，讲起了宝黛钗的咏絮诗词，并说出了自己的见解。最后，她又朗诵了自己原来的几首旧作。她的话题几乎句句不离柳，从字里行间，可以感觉出她对充满诗意的青青垂柳的无限眷恋和景仰。我听得瞠目结舌惊叹不已，心想，小小年纪，文学造诣竟然如此之深，她的前途不可限量啊。
　　 我们边在林间散步边聊哲学与人生，我被她的才识和修养深深折服。她希望我涉足文坛，说文学可以净化人的心灵，说文学的精神食粮可以让人受益终生。我苦笑了一下说，文学实在太高雅需要天分需要执着，恐怕我没有这种细胞和毅力。再说，女孩天生丽质斯文一点无可厚非，我一个毛头小伙整日多愁善感舞文弄墨的成何体统？女人有阴柔之美，男子汉就要有阳刚之气。所以，我不能学文我要学武。我要多参加体育锻炼，打打球游游泳之类的什么活动都要参加，争取拥有个好体魄。有了好体魄就有好心情，有了好心情干事才能成。冬梅听了哑然失笑，她说，像你这体格这个头还想打球？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啊。我反驳道，打球是速度、力量和技巧的结合，不仅需要体格还需要头脑，需要有阅读比赛的能力。你看“美职篮”的纳什、弗朗西斯个子都不高，但却是队中的绝对核心呢。冬梅听了点点头，她鼓励我说，有志者事竟成，只要你坚持不懈，相信总会有收获的。我被她的真诚感动，说你的支持就是我前进的动力，说文学是圣洁的希望你也朝着自己的理想坚持走下去，说音乐也能陶冶人的性情，说有机会我要学一样乐器展示给你看……
　　 春水荡漾，翠柳婆娑，恬静的沉香河畔宛若世外桃源。我们悠然地踏青散步，沐浴在和煦的阳光里，心里感觉暖融融的。临别，冬梅笑着说，你看我陪你待了一上午，你就不表示表示吗？我说，怎么表示？她说，你就大方一下，送我件礼物呗。我听了一愣，苦笑着说，我又没准备，拿什么礼物送你？她笑得更厉害了，大声说，傻样，既然没有礼物，那就罚你唱首歌总可以吧。我一拍脑门“嘿嘿”干笑了两声说，好吧好吧，那我就开唱了，只是你可站远点哈，别让我的破锣嗓子惊着你哟。
　　 “那年我们来到小小的山颠，有雨细细浓浓的山巅。你飞散发成春天，我们就走向意想深深的诗篇。你说我像诗意的雨点，轻轻飘上你的红靥。啊，我醉了好几遍，我醉了好几遍……”
　　 我扯开嗓子放声高唱，河对面很快便传来了曼陀铃般的回音。抬头看，眼前的冬梅早已随着音乐节拍而翩翩起舞，那马尾辫子上的蓝色发卡就像一只蝴蝶上下翻飞着，着实让我眼前一亮。我一连将这首《拜访春天》唱了好几遍，而冬梅脚下的曼妙舞步也始终没有停止，我们一唱一和情不自禁地陶醉在这惬意的春光里。
　　 可是好景不长，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却让我如坐针毡寝食难安。
　　 俗话说，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澄澈的河水，脱俗的气质，令十六岁的冬梅渐渐出落成了一个天仙般的美眉。杨柳似的腰身，白皙的皮肤，娇羞默默的眼神，再加之满腹的才华，使她成了我校名副其实的花魁。她的丽质令人惊艳，她的修养令人赞叹，她的出类拔萃也为她自己埋下了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