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卫东临睡前捧起刚收到的《小说月报》，从后边翻着往前看，这是他看书的一个习惯。从后边看看结尾如何，再从头看来，如果结尾看着有吸引力就从头往下看。如果看不下去，或者结尾不符合他的想法，知道了这篇文章的大体意思便罢了。这种习惯延伸到看电视上，如果是在电脑上看下载的电视片子，他也跳跃着先看最后一集，有时候看了结果觉得不理想，就扔在一边不看了。书是可以从后边看的，因为写的都是过去式，电视也行，日子却没有这样过法，只能一篇篇往下翻，过不到那一天，是翻不开下一篇的。
　　 他本来是想翻一下看看目录就睡的，没想到看到那篇《野象小姐》的名字后，还是被吸引住了。到底怎么个野象小姐？是一只小野象呢，还是像野象似的人，会怎么样呢？可见文学作品取一个好名，就跟人的一个名字一样，有着极大的引导作用。一个好名字，就是作品的一大半。人的名字于人，也有相当的影响。好名字，是不一样。
　　 于是，刘卫东忍着眼睛的不适，坚持看完了小说。小说的结局似乎还不错，这位“野象小姐”是个有爱心善举的女人，虽然她巨胖，但也具有爱心，而且结局似乎也不错的，这符合刘卫东期望的结果。一个好人，如果没有好报，那就不单单是社会的残酷了。
　　 合上书关上灯刘卫东使劲儿闭住酸涩的眼睛，想着快点儿睡去，但脑子却不听话，变得格外活跃，书里书外的事情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来。他知道是看小说看坏了，有专家论说，失眠的原因之一，就是睡前大脑过于活跃。现在脑子不仅活跃起来，而且是不可扼制的活跃，刘卫东觉得非常难受。
　　 大半天了刘卫东走不出小说的氛围里，他想到野象小姐，胖胖的像大象一样的腿，在地板上咚咚地响，手里那个拖布对她来说像个什么呢，玩具还是个啥。她怎么能一边在医院保洁，一边带一个残疾孩子。一边捡矿泉水瓶子一毛钱一毛钱地攒钱，又一边大方地请几个癌症患者吃大餐、看演出？她是个小姐，没有男人，如何又有个孩子？完全处在社会边缘的人，却有着自己的风采，确实是个很成功的形象。叙述故事的主人翁是个乳腺癌患者，她面对着病患的折磨以及与丈夫的情感旋窝，走得趔趄但还算幸运。小说是什么呢，是生活，这样的人似乎离自己不远，他真正佩服这些能把生活里的故事讲得如此灵动的人。
　　 身边响起妻子的鼻息，刘卫东想起向美丽，那个30年前的恋人。如果和向美丽成了，今天睡在身边的就是如同野象小姐一样的向美丽，而不是体态苗条的妻子了。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刚看的电视《一主二仆》里还在通过演员说这句话，也只能说明这句话在女人中比较风行，而不能说明男人真不是东西。本来，男人就是男人，也不是东西的。女人就是东西，还是她们愿意当东西？嘁！人就是人嘛，什么东西不东西的，刘卫东30年前就听过向美丽这样的话了。
　　 向美丽确实够胖的，那个结实劲儿，叫刘卫东想抱起来都够戗。现在想来有些后怕，如果真的跟向美丽生活在一起，有个啥不高兴的，还不是让人家一巴掌扒拉大半圈？谈朋友有半年多吧，当时心里就有些膈应的，不是为别的，还是形象问题，男人确实在这方面有些不是东西。嘴上说找老婆只要品格好身体好就行，其实最重要的就一样，脸蛋长得好才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
　　 向美丽名字到是美丽，可惜身材太魁梧，让刘卫东感觉不到多少美丽，而只是日子里减轻不了的压力。压力也不是向美丽跟他亲热时候的体重，体重再重，她也不可能犯上作乱。压力更多来自刘卫东的心里，他想别人会怎么看，家里人会怎么看，同学怎么看，朋友怎么看。如果大家都说，刘卫东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牺牲自己找一个不怎么样的官二代，那成了什么。到了后来，这种压力越来越大，他也就琢磨着如何摆脱压力了。
　　 其实刘卫东在向美丽面前还是心虚的，因为确实是刘卫东采取措施与向美丽拉开距离的，而不是向美丽有什么变化，这也是一次次出现事端之后向美丽完全想不通的地方。当然向美丽也犯了错误，她以为以自己家良好的条件，以自己的温柔体贴，以自己奉献精神，就能把刘卫东这个农村来的小子拉住。她想的太简单，不知道拥她入怀的这个俊俏的男人心有他想，想得好远好远。因为想不到，所以向美丽心痛的特厉害。
　　 刘卫东也不是没有留恋过，向美丽的老爸是师职离休干部，在小城里有一定人脉，很倔犟也很温和的一个老头。他还喜欢喝两口，冬天，拿个大搪瓷缸子倒进开水热上半瓶酒，就着点儿鱼或海货，一盘花生米，滋滋地下去一口，香着呢。他叫刘卫东也喝上一杯，说男人每天喝一点有好处，温热。向妈妈大高个儿，脸上一直不怎么舒展。她是不愿意让女儿找刘卫东的，刘卫东别的没问题，就是从乡下出来。乡下人，还是个陕北人，这让向妈妈难受的不一般。要不说，人都是自己人弄自己人，农村人看不上农村人呢。其实向妈妈也随军到进城没几年，过去也过着半耕半渔的生活，青岛，山东半岛海边儿上，过去可没有今天这么发达呢。
　　 刘卫东下了决心后，就开始制造事端。他制定的战略是，找各种让向美丽不满意的地方，让向美丽说不干了。向美丽当然是上了他的当，为一点点小事就跟刘卫东闹，甚至也动过手。当然是小小地动手，推拉几下。就这几下，刘卫东也完全地领略了她的厉害，暗自在心里坚定信念，一定要摆脱她。但向美丽仍然不这么看，还觉得是恋人间小小的矛盾，会过去的。那个春节之后，刘卫东再也没有去向美丽家去。刘卫东最怕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比如向美丽肚子里有了什么的，但刘卫东很幸运，他一直很主动地把控着形势，关系终于断了，向美丽也被向爸爸管制住，很快地找了人嫁出去了。刘卫东知道，向美丽从来就没有甘心过。
　　 这是有理由的，因为过了十来年，两个人都成家有孩子了，向美丽做生意开饭馆，有次专门打电话找刘卫东。刘卫东因为心里始终对向美丽有些亏欠，所以应声去了饭馆。向美丽摒开左右服务人员，跟刘卫东诉说了半天。刘卫东看着向美丽愈加丰满的身材，头上隐约出现的白发，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他不知道是应当同情，还是怜悯，或者说是还有些残存的爱意。毕竟跟向美丽是初恋，虽然短暂，但不懂爱情时候的爱情，那种清纯激昂的情绪，再也没有找回来过。向美丽向他倾诉，说她明白了当初为什么刘卫东要那样，她也知道自己的弱点，当初还是知道的事情太少，如果她能改改自己的脾气，或者是另一个样子。她也说起自己现在的生活，其实不用说刘卫东也知道她的现在。一个小城里生活的人，谁什么样，见不着听也听好多。向美丽现在是说一不二的家长，据说是婚前就说好的。曾经，刘卫东之前，男人就找过向美丽，向美丽一点也看不上。跟刘卫东分手后，赌了这口气，向美丽嫁了这个听话的看上去有些猥琐的江南籍男人。听到向美丽生活中消息的时候，刘卫东经常庆幸自己，如果向美丽跟他以这种性格生活，那也是长久不了的，再说，向美丽在家里也很少打扫卫生，家里窝囊的够戗。
　　 向美丽或者就是野象小姐的原型？不可能，但形象确实没有太大差别。听说向美丽的妈妈去世了，刘卫东恰好在外地，如果在家，他是会去吊唁一下的。毕竟，吃过老人家的饭啊。老头快90岁了，还好着的。到是听说，向美丽住院有些日子，有一定的问题。
　　 向美丽的问题也是胖出来的，“三高”她肯定跑不了。男人有责任的，早不管，也不督促锻炼。如果向美丽跟自己，肯定不能让她这样了。管不了女人，还当什么男人！刘卫东觉得脑细胞太活跃，太麻烦。
　　 向美丽还住院吗？是不是应当去看看呢。唉，怎么好去呢，什么名义，什么关系？会不会扯起她的伤感来？她家里的生活挺不错的，儿子媳妇都有了，恐怕最失败的就是自己了。还有爱情家庭，呵呵，那儿有什么爱情，只不过都是一份责任罢了。
　　 那群癌症病人的生活情感怎么那么感人？作者家里有过这样的病人吧。没有生活，难写出那样的真情实感的吧？认识，了解，懂得，理解，深化，想象，这是必要的步骤，一切的想象应当建立在现实基础之上。小说的主人翁是野象小姐还是这位自述者？或者是她们两个。人有病，天知否？天不知道，自己也无法把握自己得不得病、得什么病、什么时候得病。癌症是最糟糕的病，得了基本就是死刑，好些的能够落个缓期执行。死亡幽灵到来的时候，人是很难不在心灵深处受到最严重冲击的。如果癌症来到自己身上，会怎么对待？刘卫东怕这样想，但又不得不这样想。谁敢说自己会怎么样呢？
　　 上午在单位还说到死的事情，说马航客机200多个人，一下子就没了生命，心里是种无法言说的痛。想想死谁都逃脱不了，人活着真是的，刚怀孕的小李努力地笑着说。小孙刚刚回家为母亲送行，说母亲一直很清醒，还知道自己二十五六去，果真26号凌晨走了。放了6天，谓之小七，土葬挺好的、挺好的。刘卫东跟着说了句，他明明想说，死了死了，入土为安，什么放啊、葬啊，都与死人没关系了，但他说出来的就那3个字。
　　 小说里说一个癌症患者去北京死了，死者儿子给他妈的病友一一通知，说母亲死前给她们都留了纪念物。这样的纪念物，怎么好留存手里？刘卫东想：人在知道自己不久人世后，可能也必须想得通生死了。他又想起那个曾经的手下，春节前跑来办事说的话，心里猛地一沉，想：她可不能也不应当早早告别这个世界的。她的父亲就是刘卫东送别的，一个很好的四川老头，极认真负责的老业务员，一天早上起床后蹲厕所里没起来就过去了。如果过去能有现在的坐便器，这样解手出现意外的事情可能就少多了吧，才53岁，多年轻啊！
　　 她才刚40岁吧。刚认识的时候还是个世事不懂的小丫头，她父亲死了，刘卫东了解老头，所以非常想照顾老头家的事情。她还是个营业员呢，刘卫东把她要到机关做宣传工作。要放在现在，一个工人去机关当干部还不知道得送多少送什么呢。那时候的刘卫东可是够廉洁的，连她家的一口水都没有喝过。为了工作，为了公平，为了单位，啥时候想过为自己？后悔吗？刘卫东的词典里，没有这几个字。
　　 经过的，后悔管什么用！
　　 她春节来到刘卫东的办公室里，暗淡地说，老科长，可能，过一段时间，我就得先走了，你还得为我送行呢。她的语调迟缓，努力地挤出些笑来，不时轻咳一声。刘卫东听出来其中包含着极大隐忍，每一声咳，都牵扯着心似的。刘卫东说怎么可能，她说你不知道，我得这病跟其他病还不一样，部位不好，无法手术，只能化疗，长期化疗身体也承受不起。她目光盯着桌子腿，好象怕让刘卫东看着似的。面对这样的情景，刘卫东也不知道怎么劝说，只好转变话题。问：“女儿今年要高考了吧。”她说：“嗯，今年，学习也不太好。”“唉，学成什么样子什么样子吧，有个好身体，别的什么都不算。”或许只有她这样经历了生死考验的人，才真正懂得身体健康的重要。平时我们说健康、锻炼，再怎么也没有她这样感受至深。“妈妈呢，还好吧？前几天见着了，她还说你。”刘卫东见她妈妈的时候，老人还埋怨着，说她去看病了，孩子也不学习，都顾不上管，干着急。老人家不知道女儿得的是什么病，就知道病得有点麻烦。老人还真不能知道她得的病，知道了还不得愁死急死。她说：“妈妈身体还好，她有些怀疑，但还是不知道。你可别给她说啊。”刘卫东说：“我怎么可能给她说呢？前次我还说有机会了，把你调上来呢，现在，你好好看病，别放弃。现在医学发达，只要坚持，就有可能治疗。”说什么呢，只能鼓励。她走了，刘卫东的情绪半天没缓过来。
　　 哎哎，怎么拐到这儿了呢，想想想，真是没完没了啊。往哪儿想不好，要往病上想，往死上想。对了，上午那小王姑娘说什么来着？哦，对了。她说，人要不死多好啊！真是小屁孩子的想法，人不死，地球上得多少人，它能盛得下吗，那还不得上天入地地安顿人。说不定，天上得架梯子，海里得做地宫。来来回回，生生死死，世界不就是这么回事吗，谁又能逃脱得了？
　　 真有天堂吗？小孙说得活灵活现，说她妈去年过去过一次，过来后跟她说：“哎呀我的妈呀！那里金壁辉煌，可美了！不过也有区别，第三层的最好，下一层就差一点，第一层就最差了。”“她妈到底去哪儿了？不会是梦游幻觉吧。”“那个世界，真有多好，那么，奶奶，爹，妈，外爷外奶，姑姑姨姨他们都在，将来去就有亲人在那儿等着了。”“那里是个什么世界？有做官的吗？有工作吗？工作有高低贵贱之分吗？老爹在那儿能混个什么呢？按说，他肯定比人间强多了。如果过去不是爷爷早早失踪，家里没有顶梁柱，父亲一定是个国家干部的。到那个世界里，爷爷肯定回来了，父亲就不会无依无靠。没爹的娃儿像棵草呢。”
　　 刘卫东再一次给自己下了命令：再不能想下去了，眼睛受不了，身体受不了，有啥明天再想不好？听话，乖乖，呵呵，自己对自己也得温柔一些的。向美丽病得重吗？老顾说：“安葬她妈的时候，摆得好好的童男童女，童女骨碌一下就掉进棺材坑里去了。”刘卫东说：“那也没事，掉就掉下去呗，可能是风刮下去的。”老顾认真地“嘘”了一声：“可不是这么简单，这很不吉利的。”“怎么？难道她妈妈会拉她女儿去？”刘卫东问。“那可说不清，也许。”老顾像买关子似地说。“怎么可能，那有妈拉女儿走的。”刘卫东质疑。“哎，你不知道，妈要看着女儿过得难受，她也会心疼的。”老顾这么一说，刘卫东也沉默不言了。
　　 向美丽真到这种地步了？可是想不出来。胖伴生了许多病，她就一直没有减下来，早早就衰老得跟她的年岁不相符了，幸亏……
　　 行行行，想人家的事情干嘛，自家的事情还处理不完呢。刘卫东再一次对脑袋命令道。妻的鼻息声突然停顿了，刘卫东一下子警醒过来，侧耳听了半天，呼吸很正常。窗帘外边有一束灯光划过去，哦，还有人没回家呢。
　　 外出的人，该回家了。明天的太阳，已经在路上了。就在这一刻，世界上有多少生的，死的、哭的、笑的、玩的、闹的……
　　 明天还有明天的事情呢，今天跟处长讲的事情他似乎没重视起来，明天还得给他再说一遍。给他们拿纪念品的事情还得处置好。这不算是四风里的问题吧。噢，明天还得交流学习体会，说什么呢？怎么说呢？说了有什么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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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014年3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