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酸六九是北国山野中的一种野生植物，长圆叶，矮挺，形似艾蒿，春天嫩绿之时有酸味，乡村的孩子随手采摘咀嚼吞吃，犹如贪恋母乳，深喜味道之美。但今天我要说的是一位活生生的女人，她之所以有这样的美名，是人生的辛酸经历啊……
　　 1、酸六九姐姐
　　 还是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春的一天。明媚的春光下，我驾驶着拖拉机奔驰在田野上，耙一块翻过的处女地。尽管还没到晌午，可是我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勒勒裤带不顶用，实在难以控制肚子地叫声，我便停下机车，到地边寻找点能填肚子的东西。
　　 无边无际的荒原绿草如茵，我薅了一把又一把毛茸茸的嫩草放到嘴里嚼着，那滋味实在不太好受，不由得我想起老牛吃草会反刍，它们吃草那样香，可老天为什么不给我也按上重瓣儿胃，像牛一样今天吃点草不就省着受这活罪了吗？唉——老天真不公平啊！我胡思乱想地像牛一样低头寻找比较好吃的草，突然眼睛一亮：“哇——久违的酸六九哇！你又来到我的面前……”我喜出望外的四肢着地，张开饥渴的嘴，向几株鲜嫩的酸六九啃去，酸六九那酸甜的乳汁进入我腹，使我有正在吮吸母亲乳汁般的亲切。
　　 “嘻嘻……小牛子！今天你真的反祖了，像你祖宗一样肯吃青草哇？”娇笑的嘲讽响在我的耳边。
　　 我本能地抬起头，双手攥着嫩绿的酸六九，嘴里嚼着酸六九。可能是我嘴角有绿色的汁液流下来，也可能是我的吃相不雅，娇笑的嘲讽声听不见了，却听到温柔的哽咽声：“兄弟，起……起来吧……嫂子给你……给你送饭来啦。对不起，我来晚了，让你受……受苦了。”边说边将我从地上拉了起来。
　　 听到送饭来了，我立刻有了精神，“真的？六九嫂子，今天中午是什么饭？快……快……”我的欢叫突然停住了，六九嫂子那漂亮的脸蛋上已经流下了泪水。见我发愣的样子，赶紧用手擦去眼泪。
　　 “嫂子……你……怎么？”我惊诧地问。
　　 “没什么，刚才我迷了眼睛。”嫂子忙解释说，同时岔开了话题，“你吃饭吧，我给你送来了豆饼炒韭菜，唉！真难为你们这些‘单干户’了，成天在田间干活，可是……”说到这，话又一转，从兜里摸出一个纸包打开递到我手里说：“吃吧，我这里还有一张饼，你一起吃了吧。”
　　 在这饥荒的岁月里，不是特重病号，谁敢奢想吃一块白面饼啊！见六九嫂子递过来白面饼，我喜出望外拿起就想吃。可是，刚到嘴边突然停住了，“这——这怎么行。我六九哥浮肿得那样，那点白面是队上特批给他增加营养的，你还是给他留着吧，我吃点豆饼也不错。何况我刚才吃了不少酸六九也快饱了。”边说边把饼递给六九嫂子。我知道这饼是六九嫂子给有病的六九哥做的。我如果吃了，她拿什么给六九哥？所以再馋我也不能吃。
　　 “哎——你吃吧！这饼是我给六九哥做的，可是眼不见却叫他那个叔伯兄弟白七零偷吃，是我从那不要脸的东西嘴里抢下来的。你六九哥知道后，说什么也不吃，我这才带在身上。你把它吃了吧！你六九哥那病算不了什么，如今得浮肿那是赶时髦。更何况他什么也不干，给他吃他也吃不下……”六九嫂幽怨地说着，看来她对他丈夫的病已经不在乎了。
　　 “嫂子，不要那样说，我六九哥还是疼你的，他得了浮肿那是吃不饱造成的……”
　　 “行了，行了——少啰嗦了！我给你吃你就吃。我不会把给他吃的白面给别人的，怎么说我们也是夫妻。尽管他对不起我，可我还没有对不起他的狠心。你放心的吃吧！”六九嫂子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无奈与忧伤，说到这里，毅然把那可怜的饼往我嘴里塞，容不得我再说拒绝的话。
　　 尽管这饼对我来说是再可口不过了，可是想起白家兄弟俩都没吃成这块白面饼，却被我独吞，入口却是味如嚼蜡，我的思绪不由得感叹起六九夫妇的结合——
　　 提起六九哥，那可是个土生土长的“坐地户”。据说他爷爷白耀先当年一副挑子挑全家，从山东要饭来到北大荒扎下根。好不容易将两个儿子拉扯大，到六十九岁时，大儿子白老大得了个儿子，所以爷爷给孙子起名白六九。这白六九人长得白白净净，高挑的身材令人喜欢。因为白家哥俩到现在才有一个孙子，全家把他当宝贝一样。第二年白老二也生个儿子白七〇，可这白七〇从小偷鸡摸狗，老爷子从心里不大喜欢。白六九长得白白净净，像个大姑娘一样，对人温柔体贴，白家没有女儿，白耀先把他像闺女一样抚养，当成心肝一样。随着年龄的增长，白六九的婚事成了全家人关心的焦点。可是，尽管白六九长得一表人才，但是说起话来尖声尖气，满嘴娘娘腔，待人接物也是男姿女态，为此当地的女孩没有一个看上眼的。到了十万转业官兵开发北大荒时，白六九已经是二十二三的大小伙子。眼看着外来的和本地的姑娘都被转业官兵娶去了，而白六九却不着急，没事人一样。白老爷子白耀先一看自己的宝贝孙子要打光棍，这不是断白家的后吗？他冥思苦想，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北大荒找不到媳妇，干脆南下山东！他给儿子白老大下了死命令：“不给我领回孙子媳妇，你别回北大荒！”就这样白老大禀承白耀先的旨意，回山东老家给儿子找媳妇。
　　 事情已经到了一九六〇年，在山东文登的一个小山村，一位正在念初中的十八岁的姑娘冉景梅，由于父母病重加上国家正在困难时期，已经无力再读书，只好停学在家。这天到邻居张大婶家，正赶上张大婶家有客人，这客人不是别人，正是从北大荒来的白老大父子。见冉景梅那亭亭玉立的身材，青春焕发的红润脸蛋，水灵灵的双眼，含羞带笑的小嘴，立刻被吸引了。
　　 这冉景梅姑娘贸然闯进隔壁家，意外被身穿军官制服的白六九吸引了，她见这年轻英俊的军官像大姑娘一样端坐在凳子上一声不吭，不由得向他莞尔一笑转身走了。
　　 常言说万金难买千金一笑，就是冉景梅这一笑，点燃了白六九爱的火花，过去他没有向任何女孩表示过爱意，也没有答应过爷爷、父母及媒人给他提亲，今天却鬼使神差的喜欢上冉景梅了。
　　 张大婶看白老大父子的意思，又看到冉姑娘的一笑，便受白老大之托，向冉家提亲。她故意把白六九隐瞒两岁，说他今年二十三岁，是北大荒来的少尉军官。景梅父母一听，知道北大荒有不少转业官兵，附近不少女孩去支边，都在北大荒嫁给官兵了，想一定假不了，也错不了。便征得女儿同意，答应了婚事，很快便结婚来到北大荒。
　　 哪想来到北大荒后，夫妻的感情并不好，不说白六九不是什么军官骗了冉景梅，单说这白六九成天木吭吭的也真是令人难以忍受。虽说对冉景梅倒也恩爱，可是他那不要脸的叔伯兄弟白七〇，却有事没事的找六九嫂子死缠乱打，说他哥六九性无能，叫六九嫂子不要守活寡。为此冉景梅不但成天闷闷不乐，而且没人时竟偷偷地抹眼泪。后来到食堂当了炊事员，竟不愿回家，争着抢着上夜班。这样一来白六九性无能的话越传越真。渐渐的六九媳妇与司务长有一腿的说法也不翼而飞。这些话传到白六九的耳朵他竟当作耳边风，不予理睬。说多了，他也是憨厚的一笑说：“去你的，人家我媳妇才不是那种人呢，竟说没影的话……”
　　 这些一晃一二年也就这样过去了，尽管他们夫妻感情不是十分融洽，但互相体贴上还是无可挑剔的，就像“亲姐妹”一样。尤其是白六九简直把六九嫂当天仙一样供着，似乎生怕她跟别人跑了……
　　 正当我胡思乱想之时，一声娇笑将我的思路打断。
　　 “哎呀歪——不怪小牛子像牛一样啃这酸六九，原来这东西这样好吃！”六九嫂子边叫边细嚼慢咽的也在吃酸六九。见我拿着饼两眼发呆，好像猜透了我的心思挖苦地说：“你小子不要胡思乱想，别人说什么我不在乎，反正我认了。老人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既然嫁给你六九哥，他就是块木头我也认命了，别人不怕烂嘴丫子嚼舌头，就让他嚼去。有些事你还小，你不懂，但你可别跟那些人一样，乱说一气对你没有好处！”
　　 六九嫂一针见血的话扎在我的心窝里，使我无地自容。我狠命地咬了几口白面饼，嗫悄着说：“嫂子我错了，请原谅。”
　　 “哎！不怪你，谁让我是这命呢。”六九嫂子有些悲哀的自叹着。
　　 为了给自己找台阶下，我採了一把酸六九递到六九嫂子手里说：“给你尝尝这些酸六九，又酸又甜，真是香甜可口，不信你吃吃看。”
　　 六九嫂子满意地接过酸六九，用纤纤细手掐一段嫩尖，轻轻的放入口中咀嚼起来。不由得娇声赞道：“呀！真是太美了！不怪说北大荒到处是宝，就连这野生的草都这样酸甜可口，不怪十万转业官兵这样爱北大荒！”
　　 我看着她那孩子气的样子，想起她说我还小，不由得心中暗笑道：“其实你也是个孩子，也不比我大多少，只不过你结婚了，成了人家的妻子罢了。想到这些心里也酸溜溜的，不知为什么突然产生一种不平之气。竟不由自主地说道：“这酸六九长在荒原上倒很合适，但鲜花插在牛粪上实在太可惜了。”
　　 “好你个臭小子胡说八道，小心我撕烂你的嘴。毛孩子懂什么呀！唉——”我的话触动了六九嫂子的心，尽管她口中骂我，但我听得出她毫无恶意，尤其最后的一声长叹，不难看出她的幽怨无奈之情。我不敢再说下去，生怕触动了她的伤痛。
　　 “景梅姐，是我不好！不该多说没用的话，你还是吃那酸六九，我该吃饭干活了。”我边说边採不少酸六九交给她，自己吃起她送来的豆饼炒韭菜。
　　 “这才是我的好弟弟。”六九嫂子一听我叫她景梅姐，喜出望外。她自从到北大荒以后，听到的都是六九嫂子，有人叫她姐姐该有多高兴！她激动得几乎掉下眼泪。亲切地说：“小牛弟弟，慢点吃，别噎着！把那白面饼快吃了吧，我看到你吃才高兴……”说到这里，忙胡乱抓起酸六九大吃起来，那吃相简直是狼吞虎咽。
　　 我看着不由得笑道：“你简直是我的酸六九嫂……不酸六九姐姐。”
　　 “好！从今以后我就是你的酸六九姐姐，我的生活像这酸六九一样，本来就酸溜溜的……”
　　 2、酸六九骡子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人生的苦辣酸甜也是很难预料的。
　　 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当了教书匠。
　　 酸六九姐姐却因来北大荒一晃十几年没能生育，使处境更加辛酸。
　　 这是一个星期六的下午，北大荒少有的炎热天。我身穿背心短裤坐在办公室里低头批改学生作业。
　　 “哎吆——这么热的天还忙于工作，你这是想当劳模呀？这么拼命？”随着说话声，一股淡淡的清香飘入我的鼻孔，令我精神一爽；接着一股清风直扑面前，使我全身感到惬意舒畅。我不由得抬起头，伸伸懒腰，目光正与亭亭玉立，满面含春的酸六九姐姐那火辣辣的含羞带怨的目光相遇。我不由得荡起一阵难以琢磨的激情。
　　 “姐姐，你……你怎么到这儿……来……来了？”不知为什么，我的脸红得自己感到发烧，结结巴巴地问道。
　　 “怎么？不欢迎？”酸六九姐姐质问道，“你这里肃静，又在树林里，我知道今天是星期六，特意找你诉诉心里话，难道你不高兴吗？”
　　 “高兴，高兴。姐姐能到我这里聊天，我求之不得呀！”我想起最近关于酸六九夫妻的传言，暗暗感到吃惊，只好言不由衷地说。
　　 “唉——牛老师，你不要总跟我叫姐姐，也别叫什么酸六九嫂子。其实你我今年同岁，现在你也是有老婆有孩子的人了，你们夫妻是患难夫妻，令人敬佩。可我们那叫什么夫妻呀……呜呜……”六九姐姐说着说这竟哭了起来。
　　 “别这样，别这样！有什么话你跟弟弟说，说出来心里就痛快了。”我一见慌了，在这学校的办公室里，我们孤男寡女在一起，又会招人闲话，你再这样一哭那成何体统？我看看这所树林深处的小学校，见寂无人声，略感心安，便安慰地说道。
　　 “小牛老师，我的命好苦哇！十几年来，我过的叫啥日子啊？”六九姐痛哭流涕了。
　　 “怎么？我六九哥待你不好？”
　　 “好！好得没法说，比我的亲姐姐还好！好得我难以摆脱他。”
　　 “呃？那你有什么苦可言哪？”我被她的话弄糊涂了，不由得追根问底。
　　 “但是我受不了老白家对我的百般辱骂，特别是白七〇那混帐东西，老想打我的主意，见我说什么也不应承，就到处造谣说我是不下崽儿的骡子，骂我是偷汉子的破鞋！他们白家人见七〇那混蛋如此下流不但不管，还特意为他创造机会让他调戏我。你说我这日子怎么过？我冤不冤哪？”六九嫂子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满腹怨气一下子向我发泄出来。他把我当成亲弟弟一样，把十几年的苦水一齐向我倒来。
　　 “这——六九哥不是一向站在你一边，为你洗刷清白吗？”我茫然地思索着问。
　　 “那顶啥用啊？”六九嫂子更伤心了，“他的申辩和保护能免了我被挂着破鞋游街吗？能挽救了司务长为我蒙冤自杀吗？可恶的白老大夫妇，明知自己的儿子是不是男人的男人，却不择手段地逼我为他们生孙子。这样勉为其难的事不能随他们的心愿，便怂恿白七〇妄想霸占我。我不答应他便口出恶言，诬蔑我是不能生养的骡子。他儿子没能耐不怪自己儿子，却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有这么欺负人的吗？”六九嫂子越说越生气，委屈得就差跳脚大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