骄阳高照，热浪袭人的正午。
　　 宽阔的水泥大街的路面被晒得热浪蒸人，路南桃园路边婆娑的柳树阴下的农贸市场，熙熙攘攘的人流忙碌着。买卖声、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突然看见一个菜摊旁不少顾客在挑选菜蔬，有的挑选好后拎起菜就走分文不给；有的选完菜后向菜摊上丢下块八毛钱笑着离去。我被这别开生面的买卖吸引了，看一眼卖菜的老者，正迷迷糊糊地抱着酒瓶坐在树阴下的菜摊边打瞌睡，对顾客的选购根本没当回事，仔细一看我笑了。
　　 “喂，老冒——我买两斤黄瓜！”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随你便！”
　　 “嗬嗬！那我可选了……”我一见这老冒头不抬眼不睁，说完喝了口酒打起呼噜。
　　 “有你这样做买卖的吗？你边卖菜边喝酒，不招呼顾客，菜快让人白拿光了……”
　　 “物质不灭……呼……”
　　 我听这老家伙还说梦话，不理我的茬，干脆在他菜摊上也挑了起来。
　　 他这自产自销的菜真不含糊：鲜嫩的大葱白绿分明，连点黄叶都没有；顶花的黄瓜水灵灵，还浑身带刺儿；绿油油的菠菜，红艳艳的柿子，绿生生的西葫芦……无不透着主人伺弄的艰辛。我选了菜，见他还呼呼大睡，便推了他一把，“别睡了，你称一称，我好付钱。”
　　 可是他睡得连口水都流出来了，根本没有醒。
　　 “老冒，看你身上又有咬驴虫了，你再不咬它，它可又要咬你了！”我笑着摇着他的肩头说。
　　 “咬驴虫的时……时代过去了，没有再来咬我的虫子了。你小子一……一边歇着吧……”
　　 看他那醉眼朦胧的样子，我不由得想起他那蹲牛棚的笑话——
　　 “老冯！这里的日子不错吧？”校革委会主任在窗外说道：“你好好反省自己的罪过，回到革命队伍中来，不但你可以回到教师队伍，你老婆也不会成天跟我找气生！”
　　 老冯听而不闻，聚精会神地抓一件衬衣上的虱子，一个又一个地往嘴里送，不停地说：“咬驴虫啊，咬驴虫！你再咬我可不行！现在你咬我不算疼，可我咬你‘咯嘣咯嘣’要你命……”
　　 这主任见他只顾抓虱子不理自己，口中还念念有词，再看他手中崭新的白衬衣那来的虱子？知道他是借机骂自己，忍气走开了……
　　 看他如今的情景不由得叹道，“哎——真是的，七十来岁的人了，卖菜喝酒醉如泥，何必呢？”我一边嘟囔着一边找秤，想自己称，可是找遍了他的菜摊也没找到，便说：“你这卖菜法，菜让人家白拿也不知道，连秤都让人家拿走了！唉——”
　　 我边自言自语地说着，边帮他拾掇菜摊，心中很不平静，不由得为他辛酸——
　　 这老冒姓冯，我们在同一学校工作，他为人实在，同僚们都称他为冯老实。没想到在运动中一个心眼儿死保当权派，与他爱人观点不同，两人闹得不可开交。他爱人见他不会见风使舵，便和他辩论，社会上的两派成了家庭分裂的契机，爱人与她的“好友”合伙整他，并与他彻底划清界限，干脆与他离了婚，并带着三岁的儿子同那位“好友”结婚了，并当上了校革委会副主任，他为此得了精神分裂症。
　　 运动过去了，革委会主任进了监牢。老冯的爱人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回到他的身边。
　　 老冯的病在爱人的精心护理下，虽然好了，可是变得呆傻了。落实政策给他补发了工资，他舍不得花，成天穿着带补丁的衣服，也舍不得买一件新衣服。学校为了照顾老教师，让他当总务主任，他把总务工作干得很出色，学校食堂被他搞得饭菜可口，物价涨伙食费却不涨，深受学生和家长的赞扬。
　　 有一天，上级领导来检查指导工作，校长让他给办一桌酒席招待领导，他哼哈地答应了，可是中午开饭时，校长大为恼火。
　　 “老冯！怎么搞的？你就用四菜一汤来招待上级领导？”校长指着桌上的菜，“你这连点荤腥都没有的四菜一汤，不是嗑碜人吗？”
　　 “我这是按上级精神办事，如今鱼肉那样贵，这菜就不错了，学生还吃不上这样的菜哪！”老冯慢条斯理地说。
　　 “得了！这菜留着你自己吃吧！”校长一甩袖子走了，截住已经到餐厅门口的客人说：“各位领导请谅解，今天太忙了，我没来得及让食堂准备，咱们到饭店对付一顿吧！”
　　 “校长！”上级领导正在校领导们的陪同下向饭店走，老冯急匆匆地赶来了。
　　 校长装作没听见，继续与领导们说说笑笑向前走。
　　 “冯主任，来咱们一起陪上级领导吧！”县教育局长一见老冯气哼哼的样子，忙拉着他的手与他聊起来。
　　 老冯看校长不理他，一咬牙也到了饭店。
　　 这老冯还真有一手，在招待酒席间，自己以总务主任的身份，来不及吃丰盛的酒席，却拿照相机接连不断的给领导拍照，什么碰杯的镜头，上菜的小姐，热烈的场面，转桌上的山珍海味……全摄进他的相机里，不但赢得了上级领导的欢心，还使校长对老冯赞扬了几句。
　　 没想到事隔不久，省报登出了老冯拍的欢迎宴会的照片，还发表了他写的关于“招待”的报道。这一下上级来视察的领导，学校和教育局的陪同全都爆了光……
　　 这不识时务的主任被撤了，让他看大门。他的爱人见他还是老样子，比以前更得罪人，一气之下带着家里所有的钱，领着儿子去了南方——“下海”了……
　　 从那时起，人们便把冯老实升级为冯老冒，还把冯字改为“疯”。他也不在乎，倒真的“疯”起来，谁在传达室多拿一张报纸，他都会跟人脸红脖子粗。自己却把旧报纸卖钱买酒喝……
　　 “老冒！别睡了，给你钱我得回去了。”我把菜摊收拾完了，看他还没醒，摇着他肩头说。
　　 “别打……扰……扰我的好觉，我们俩……还没聊……聊完呢……”老冒转过头，眼不睁跟我说梦话。
　　 “我也不管你了，没时间跟你泡！”我生气地顺手掏出二十元塞在他手里，“这是菜钱，你收好！”说完拎起菜就走。
　　 “你钱多得没处花？来施舍我这老叫花子！”老冒终于睁眼说话了，“把钱拿回去，别显你有钱，埋汰我这穷光蛋！”
　　 “哈哈，哈哈——你别跟我哭穷！我也不是小寡妇，不会拐你的钱！”我不由得挖苦说。
　　 老冒白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我也觉得我的话有些过分便笑着说：“老兄你别跟我装穷，咱俩退休工资一样，你也是三千来元，就你一个人可劲花也花不完。我孩子一大堆，全凭我一人的退休金养活，还不觉得紧，你何必还种菜卖菜？七十来岁的人了值得吗？”
　　 “一家不知一家的难哪！就我那两个钱哪够花？谁走还不得拿两个？”老冒无可奈何地说：“你那苦花嫂子前几天走了又带走几万，还不知她现在如何……”
　　 “哈哈，哈哈！我的老冒兄，你真是个花痴！这辈子你吃女人的亏还少吗？”我不由得讥讽地劝说道：“运动中害得你连课都不能上；运动后又连累你成了三种人的丈夫；改革开放带着你补发的工资去了南方至今连音信都没有……这些你怎不知接受教训？”
　　 “咳！提那些干啥？一日夫妻百日恩，花我的钱是应该的！何况我们一起生活了那么多年，还为我生了儿子，只要她在外边生活得顺心我就没有牵挂啦。”老冒心安理得地说。
　　 “行——算你有良心。可是你退休后先后来了两三个女人，有的说给你当保姆照顾你，有的竟公开说给你当老伴儿，与你共度晚年。可是有谁不是奔你的钱来的？哪个不是跟你过不上半年带上你的工资和积蓄走了？”
　　 “唉！走就走吧，谁愿意陪我这年近古稀的人哪？人家也伺候我半年来的，钱带走就带吧，反正我一个孤老头子也用不完，种点儿菜就够我喝酒了……”
　　 “嘿嘿老兄！你真想得开，你这样划得来吗？”我真为他气不过，不由得指责说：“你也真是老不正经！人老肠子还花花！就说你找那个苦花吧，谁不说人家四十刚出头，成天打扮得花枝招展，和你太不般配。可是你不听劝，连来历也不打听，连人家姓啥也不知道，就领到家里过日子，怎么样？卷走了你全部积蓄还不算，害得你连衣服穿都没了，你还惦着她！她能回来吗？”
　　 “咳——人不能看匾了，苦花对我是真心，她大姐得了重病回家看看，早晚会回来的，她不是没良心的人！”老冒自信地回忆着和苦花相处的日子，根本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哼哼！你就等着你哪有良心的小妈吧！我看你是不让女人把你的骨头榨干，你是不会改掉花心的！”我生气地给他扔下二十元钱，“我不白吃你的菜，这菜钱还是给你的小妈们留着吧！”说着我拎起菜就走。
　　 “咳！别人误会我，不理解我没什么。你是我的老朋友怎么就不理解我呢？钱算个什么？我们从小念书时就学过‘我们是新中国的小主人’，每个中国人都是咱的兄弟姐妹，他们有难，咱别的帮不上，省下几个钱帮帮她们，这不是应该的吗？怎么你做一辈子人民教师连这点道理都想不通？……”老冒看我生气的背影，自言自语地叹息着。我听他又说疯话，心里很不是滋味，加快了躲开他的脚步，突然被身后的对话惊呆了……
　　 “爸爸！我妈不是让我老姨和三姨劝你别累着，别再喝酒，别再卖菜吗？你怎么不听劝告？……”
　　 “儿子……我的好儿子……你怎么回来了？”老冒老泪纵横了，搂着一个快三十的人边抽泣边说；“孩子，不是我不听劝告，我心一烦就想喝两口。没事种点菜也是一种锻炼，我吃不完拿到市场上，谁家没菜吃就拿点也是我的心意，我也没卖过一分钱，这菜放在家中也是烂掉，给人家送我又没时间，挑到市场谁家缺谁来拿点，这不很好吗？”
　　 “爸爸！你快七十的人了，也该想想自己了，怎么还光想着别人？”
　　 “我怎么不想自己？我想我这辈子和你妈相处的日子太少了，我没有在年轻时使你妈改了那脾气，到老来却让她没脸见我，在病重中还想着我，还关心我，我对不起你妈呀……”老冒孩子似的在儿子怀中哭泣着。
　　 “爸！别这样说。你们老人的恩怨是时代造成的，但我妈对您的情谊是令人敬佩的！她老人家不愿回来是怕再拖累您，她知道自己身患绝症，不能伴您终生，才让我那早已寡居的三姨和老姨以打工的名义来给你当保姆，来嫁给你，你却给她们钱，把她们逼走了。”
　　 “呃？原来是这样？那她们怎么不说呀？”老冒有些迷惑了，“那她们现在可好？”
　　 “都好！”儿子开始哭泣了，“爸爸呀——你这是为了啥？我两个姨把你的事说给病重的我妈，并把你给的钱用来给我妈治病。我妈愧疚地念叨要回到你的身边，可是已经无能为力了。我们公司的副经理苦花老姨知道您的事后，安慰我妈放心，并亲口答应嫁给您，照顾您，没想到她从您这里又带回几万元回到我妈身边，同我的两位姨一样，把您的钱又用在我妈治病上，但是已经无法挽救我妈的性命，临终前让我回到你身边代替她照顾您，向您赔罪，希望您原谅她……”儿子泣不成声了。
　　 “啊——我的天哪！”老冒仰天痛哭，“孩儿他妈呀——你为什么这样要强？我何时怪罪过你呀？怎么临死也不见我一面哪？”老冒两眼直呆呆地望着儿子，“你没把你妈的骨灰带回来？……想着我死后把我和你妈的骨灰葬在一起！活着不能与你妈团聚，死后我不想再分离！”
　　 父子俩抱头痛哭……
　　 “别哭了……大姐的骨灰我带回来了。”一位五十多岁的时髦妇女含泪出现在这父子面前，双手捧着一个骨灰盒，“大哥，你收下吧。这是我们经理大姐的骨灰……”
　　 “苦花你——”
　　 “老姨——”
　　 “别说了，孩子你回去管好咱的公司，当好经理，公司是你妈妈一辈子的心血呀！我就不回去了，我要实现对你妈的承诺，照顾你爸爸晚年……”
　　 我看着老冒他们三人互相搀扶着向前走，听着这一切，再也迈不开沉重的脚步，觉得老冒突然变得高大坚强，他那疯疯癫癫走过来的路，竟洒满了金光。
　　 （（2007.7.18.初稿2014-3-25再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