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吉
(一)捕风捉影:梁上君子
凌晨,孟宇被一阵急促的铃声吵醒。他接完电话,旋即走出值班室,登上警车,发动引擎,踩出一串潇洒的排气声,风一般驶出派出所大院。
车载液晶屏的时间数字恰好跳到六点整。天空有熹微的晨光投在小镇鱼鳞般的屋顶。四周的建筑大多尚未苏醒。青石板大街上,唯有石塔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那是恪尽职守的守塔老头正在清扫四下的落叶。
车子行至报警现场戛然停下。孟宇用训练有素的姿势跳下车来,目光炯炯地向四周环顾一圈。两个看上去情绪还不算太坏的人立即走上前来。他稍加打量,便将其特征简明扼要地输入大脑的记忆里——披着灰色外套的矮女人胖得甚为惬意,像一朵发育过头的蘑菇;旁边的老头留着些短须,一如彬彬有礼的山羊。
“警官好。”女人说。
“孟所长好。”老头说。
“但愿我没来迟吧。”孟宇觑眼手表,应道。
“警官,你快得实在像风一样。只是,我醒得太晚,连贼的影子也没瞅到。”女人说着,领孟宇进入住所,老头紧跟其后。
孟宇紧紧抿着嘴唇,微蹙双眉,目光如探照灯一般游移不定地扫视着每个角落。
“警官,你看,到处被翻箱倒柜,乱成一团。”女人耸耸肩,伸直背脊说,“只是,家里的钱,一个子也没少。至于手饰啦家电啦酒啦烟啦,我也看过,全都安然无恙。”
“孟所长,我家也是如此。按理说,还有十天就除夕了,贼应该是冲着完成年终目标任务而来。”老头摸摸下颌的胡须,颇带学究味地说,“这位梁上君子,倒底在打什么算盘?莫非,这是一个有品味的贼,只享受过程,不在乎结果?”
孟宇的眉宇顿时绞成一团,问:“听见什么响动了吗?”
“肯定没有!”女人双手一摊,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
“肯定没有!”老头鹦鹉学舌地说,旋即又补充道:“响动对我来说,跟青霉素一样,都超级过敏。要是隔壁有人咳嗽,也会吵醒我。”
“你怎么知道不是被吵醒的?”孟宇问。
“眼睛打开时,床头的钟正好五点半。这跟平时一样,是自然醒的时间。”
孟宇喟叹一声,像是很不情愿地认可了对方的判断。尔后开始对两人的住所进行巨细无遗的检索,其神态和动作如小说里的福尔摩斯一般老练。所见之处确实乱得一塌糊涂——壁柜大敞四开,抽屈纷纷落马,衣物用品散成一片,书本帐薄扔得满地开花。
半晌,一无所获的孟宇走出老头的住所,站在屋檐下抱臂沉默良久,似乎在冥思一个复杂的命题。女人和老头跟随其后,亦作沉思状,彼此偶尔发表点微不足道的见解。命题如一块磁铁,把四周的住户纷纷吸附过来,也有一些懒得下楼的人把脑袋挂在窗前好奇地张望。
当晚,派出所增派警力加强夜巡。可长长的青石板街,除开冷风肆无忌惮地东奔西窜外,实在没有任何可疑的声响和迹象。警察徒劳无益地监视一夜后,在凌晨六点十分,派出所再一次响起刺耳的报警铃声,电话如一只嗅到危险气息的海底动物,爬在桌上瑟瑟颤抖。
窃贼故伎重演。一个大胡子男人醒来后,家里翻箱倒柜的表演已安然谢幕,屋内阒无声息。细细盘点,财物仍无缺失。那些大敞四开的壁柜像一个个受到惊吓的脸孔,用茫然空漠的眼神盯着他,似乎在说:看我们干嘛,快去报警。
派出所迅速成立专案小组,警局援派了一位颇有经验的女警官。她下车后对孟宇莞尔一笑,说:“我叫秋韵兰,叫我阿兰就是了。”说罢径直走上前来,微微摇摆的身姿如天空泻下的一缕春光,让人赏心悦目。孟宇精神为之一抖。
孟宇继续增强警力,昼夜监巡,又挨家挨户地通知居民作好安全防范,要求关好门窗、放好钱物、保持警惕,发现异常及时报案。然而,连续几天,派出所电话在凌晨六点左右总会不依不饶地响起来。每次,警员们风急火速地赶到现场,仔细搜寻一番后,其结果都如同金山卫士咔咔有声地扫描硬盘后,弹出一个让人失望的对话框:扫描结束,没有发现病毒!
无功而返的途上,阿兰坐在警车上,目光一刻不离地扫视着窗外。她似乎以动物般的敏锐直觉嗅到什么一般,眉头不易察觉地微微一蹙。
小镇居民开始热衷于盗窃事件的传播,蜜蜂般嗡嗡作响的谈论声填满了街头巷尾。这几天,全世界的任何一条新闻,无论是曼德拉去世、陨石从天而降、邻国元老突然被判死刑……相比此事,在大家看来皆微不足道。夜幕笼罩下来,这种令人不安的感觉便攫住每个人的内心。于是老百姓无一不安分守己地呆在家里,把门板关得严严实实,大街上寂无人息。四下景象宛如一幅《不祥的小镇》,一些置身于暗处,伺机而动的警察极不显眼地藏在死气沉沉的画面里。
(二)生事微渺:狗咬穷人
冉吉站在同仁堂的药柜前,埋着头,俨然挑选珠宝一般谨慎地找着什么。柜员是个胖女人,翻着白果般的眼珠子定定打量着他:黝黑的脸,蒜头鼻,头发粘着些泥灰,像刨木花似的微卷着。身穿旧棉衣,蓝布裤。矮小敦实。
“呃……”冉吉突然指着一盒杜蕾期避孕套说,“就拿……这个!”
胖女人“嗯”了一声,站着没动。冉吉这才想起什么似的,隔着柜台的玻面瞟了一眼标价签,从兜里掏出些零钞,沾着些唾沫点数,尔后不胜珍惜地抽出一部分递过去。对方像夹死蟑螂一般用两根手指夹过来。这时,冉吉兜里的手机响起来。
“沈叔。”冉吉问候道。
“阿吉,快过来,工地上出事了。”电话彼侧说。
“哦……好……怎么回事?”冉吉心里涌上一种不祥的预感,但电话已被挂断,传来读不懂的电流嗡嗡声。
他即刻迈出大门,跨上三轮车,飞快驰离青石板大街。胖女人愣了一会,突然举着杜蕾丝避孕套,连声呼道:“你的东西还没拿走喃。”然而,冉吉骑着车已消失在夜色里。
他在离小镇两公里外的一个工地停下车来,门口的两个民工迎上来。冉吉下车,三人如一串糖葫芦般从工地小门次第进入。灰暗的灯光下,一群人围在那里,吵闹已渐次收兵。一个五十岁左右、身材矮小的老头蜷身抱腿坐在地上,灰黑的脸上写满怨气,头发乱得像荒坡上的一团杂草。
冉吉在老头身边蹲下来,问:“沈叔,你怎么了?”
沈叔指着旁边一个瘦得像金枪鱼的男人,说:“他……放狗咬人。”
“怎么回事?”冉吉站起来,对金枪鱼劈头问道。
对方眯细着眼,咬着牙齿,像是要把含在嘴里的话磨锋利。“狗自己蹦出来,它咬谁,关我屁事!!!”
阿吉也紧紧地咬住牙,不停地做着吞咽口水的动作。少顷,他一言不发地把沈叔扶上三轮车,刚蹬几步,链子“咔嚓”一声断掉。他看见狗桩旁停着一辆单车,便对金枪鱼说:“救人要紧,借车用一下吧。”
金枪鱼不动声色地望了望另外几个管理员。
“借给他吧。”一个胖乎乎的人双眉不易察觉地挑了挑,以示同意,希望对方就此鸣金收兵。
冉吉搭着沈叔急奔小镇医院,其余民工也各自回家。沈叔在路上开始了喋喋不休地抱怨:“这几天去工地讨债的人多,几家老板为钱的事,闹起三国演义。”
“嗯……怎么个闹法?”冉吉拉着嗓子问。
“哎,前两天,大伙约着一起讨薪,工地上的那些黑胖子反过来倒苦水,说他们只是分包,钱也没拿够。我们跑到总包方那儿,他们抱怨开发商不结款,几句话就把我们撂到一边。今大早,大家又耐着性子找开发商。结果对方比谁都理直气壮,说已经按工期如数拨付了进度款,还把合同拿给我们看。闹了半天,三家都有理由,就我们干活的人一颗米也拿不到,下午又折回工地找分包老板。”
冉吉听着火气便冒上来,车子似乎也随之恼怒,不怀好意地碾过几块小石子,车头猛一哆嗦,沈叔差点从后座被抖落下来。他抱腿“哎哟”一声,直嚷道:“慢点,我的腿正痛着喃。”
“妈的,不拿钱还放狗咬人!老子明天找他算帐!” 冉吉说。
“你这人,就知道激动。去年你出手伤人的事没忘吧?人在屋檐下,学着忍气。你也听见那个吴兴长在耍赖,没人会承认放狗!”沈叔劝阻道。
“那人叫吴兴长?狗仗人势!”冉吉恨恨骂道。
“哎,快过年了,就是工钱拿不到,也想回趟家啊。我当了快两年光棍,裤裆里那玩意天天都在发脾气。”
“是啊,有钱没钱,都得回家过年。”冉吉嘴上安慰道,但心里却满不是滋味。两年前的光景又倏然从记忆里浮出来。生活的伤痛开始滋滋作响地灼烧着他的内心。
那时,他刚到而立之年,过完大年,便和同村的沈叔离开贫苦的达马故乡,一道外出打工。行囊里碗盆撞击的声响伴随他们一路来到石塔小镇——这里正在大兴土木,新的建筑不断在旧的瓦砾上快速生长。沈叔和他被工友介绍到一个工地干活,又在铁树村的棚户区合租了一间住房,开始了起早落夜的强盛劳作。沈叔水电安装是一把好手,冉吉跟着他干点跑腿学舌的活。可是,年底结帐,他们只拿到一张冰冷的欠条。妻子从达马打来电话,说一家老小都等着钱过年,冉吉只说工地太忙,要完工结款后才能回家。然后,年轻气盛的他一怒之下跑到工地,把工头打伤在地,接着便被抓进了拘留所。
这时,冉吉被迎面扑来的灰尘呛出一个喷嚏,把他的回忆瞬间打散。
“你们影子的浓度比常人高出一半。”石塔边的老头挥舞着扫帚说道。四周扬起一片灰尘。
冉吉踩住刹车,躬身看看地上,影子就是影子,实在正常不过。“浓度也是可以勾兑的吧?”他插科打诨地应道。
“浓度嘛——若是酒或饮料,从量筒里倒一点点水,摇匀后即可改变。影子的话,得靠意识来调整。”老头停下手上的活,拘谨地站立在那里。他略微带白的头发在冷风里瑟瑟飘动,像微微燃起的火苗。
沈叔兴味索然地催促道:“走吧,这个老头神颠颠的,不要浪费时间啦。”
冉吉加速驰离了古塔,故意留下一串长长的铃声。
两人来到医院,楼房里清风鸦静。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眼镜女医生安分守己地坐在急诊室里。两个在桌旁坐下,女医生扶了扶眼镜,将记录本翻到新的一页。
“什么名字?”她事务性地问道。
“沈得富。”
“住哪?”
“铁树村棚户区。”沈叔说着,把裤筒往上一卷,亮出伤口,“快到家时,被路过的狗咬伤了。”
女医生的目光顿时变得慎重起来,透过镜片认真看了看他的伤口,神色凝重地问:“什么样的狗?”
“疯狗,见人就咬。”
女医生不再多问,立即把沈叔带到消毒间,用手把他的伤口撑开,另一只手拧开龙头,一边用水对准伤处反复冲洗,一边使劲挤压周围软组织。
完后,她舒了口气,又以教训般的语气说:“你真是一点常识没有,受伤后应立即冲洗!”
“路上没水。”
“处理完后,要打疫苗,一共三针,一会单子上会写明每针注射时间。需要留院观察几天。”她说着,扫了一眼墙上的日历,“还有半个月就春节了,得认真治疗,你总不希望大年三十也躺在床上吧。”
沈叔的脸像铁板一样毫无表情,讷讷回应道:“知道了。”
沈叔的伤口刚处理完毕,便闹着要上厕所。女医生指了指急诊室,说:“你忙完,马上来我办公室拿单子。”
冉吉扶着沈叔来到厕所边,沈叔拽开他的手,一拐一拐地往医院大门走去,嘴里喃喃自语道:“我身上只剩下吊命的几十块钱,还拿狗屁单子,这里除开上厕所,其它都得付费。”
“我这有啊。”冉吉说。
“省省吧,回家过年的路费还得靠你。”沈叔几乎以哀求的语气说,然后像受伤的逃兵似的,迈出大门。
冉吉摇头叹气地跟着出来,准备搭着沈叔一起回棚户区,却发现单车不在了。他猛然想起,刚才太着急,停车的时候忘了上锁。
冉吉搀扶着沈叔踏上被夜色包裹的青石板大街。天上无星无月,只有愈发浓厚的黑暗沉沉叠压在他们身上。冉吉在内心安慰着自己——明天买一辆单车赔给吴兴长,就权当这两天的生意没做。两人在路边的小店里买了两个馍,沮丧地将其填埋到肚里,然后一如并列的冰山,沉默不语地走回了铁树村外的棚户区。
(三)捕风捉影:三个疑问
四天之后,上午九时。孟宇、阿兰和两名警官准时来到会议室。天花板上吊着一盏枝形吊灯,四散出黄色光粒子,把铺满磁砖的地板照得如镜面般闪闪发亮。咖啡色长桌上的四份资料分别整齐地摆在每人的前面,里面有每次案发现场的查勘记录及现场照片。
一个长十分得敦实的警官像猫舔奶碗似的一字不漏地翻看着资料,除了眨眼本身,目光一刻也未从资料上离开。另一名略微秃顶的警官,穿一件新得有棱有角的制服,中规中矩地坐在那里,下颌拘谨地向内收紧,煞有介事地读着资料里的内容,时而闭眼合目,微微摇晃脑袋作沉思状。阿兰坐在孟宇右侧,支颐凝视着空间的某处。
约摸七八分钟后,孟宇看看手表,假咳一声,说:“各位,上午好。”在场警官如接口令般矫正了身姿,正襟危坐地注视着孟宇。
孟宇将右手的钢笔上下颠转,然后在桌上敲击两下,开门见山地说:“现在,相同的作案已经连续发生四天,在座各位也都到有关现场进行过查勘,具体情况在资料里有详细记录,也归纳了几处疑点。到目前为止,尚没有找到任何线索,或者说,缺少任何有价值的线索。今天开这个会,也就是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在颓废之中醒悟,找回自我,再检查本身,其中所有刻度都上了一个台阶,自己的境界扩大了一轮。文章最终目的是传递一种正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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