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北】断 梦(小说)
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圣经》
冰冷秋夜,昏暗幽蓝的薄雾笼罩着战场,潮湿的寒气吐纳着缓慢升腾的血腥。灰茫茫的色调里,调和出的却是血水鲜红与尸横遍野的艳烈。
层层包围的蒙古军骑射手,象风一样发起了无数次外围突袭。一波又一波箭雨席卷过后,明朝军队如镰刀扫过的麦浪,齐刷刷一层扑倒在地,无声无息。
一匹战马独自从敌营方向跑了回来,马上驮着浑身都在流血的老将樊忠。几次率军突围不能成功,他的眼神里已经充满了绝望。樊忠回到纷乱的明军队伍前,筋疲力尽的他颤抖着抬起手,指点着太监王振:“奸贼,阉党,害国之逆臣,樊忠临死前也要先杀了你以清君侧。” 言罢,一锤落下,王振刚才还完整的头颅顿时只剩下了一张圆张着的嘴。杀死王振后,樊忠老泪纵横,他在马上向英宗皇帝深施一礼,之后,拨转马头,再次冲向汹涌滚动的敌群。蒙古大营里尘土飞扬地一阵骚动之后,就如羊入狼群般再也没有了声息。
太监宫女们一堆一堆地相互搂抱在一起,哭声都在颤抖。明英宗朱祁镇抬头仰望天际,他想看看天象。风很小,轻飘飘的但有些锋利;雾很淡,能看到隐约一轮上玄月升到了中天。快到七月十五了——鬼节。
他叹了一口气,因为不吉利的日期使他不愿再看天,于是,他低下头。野地里,数不清紫白相间的小花,在初秋的风中飘零摇曳,味道清淡幽香。
“蒙古兵上来了,蒙古兵,又,上来了!”不知是谁的声音,那声音绝望而又凄凉,在寒冷的夜里,慢慢颤动着慢慢飘远……
伴随着轰鸣的号角和一阵扎心的马蹄声,蒙古兵,再次发起了冲锋……
15岁的明英宗朱祁镇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湿透了他的全身,他的心激烈而慌乱地跳着。他蹦下龙床,快步跑出乾清宫。贴身太监慌忙跟随其后,把一件外衣披在了他的身上。
外面,风和日丽,天空蔚蓝,三月的春光洒满大明皇宫的红砖绿瓦。朱祁镇长出了一口气,梦,幸亏是梦,梦竟会如此逼真!最近自己也不知是怎么了,总有点莫名其妙无法言表的感觉。
“那花,那些紫白相间的是什么花?”他自言自语着。
“陛下梦到花了?那可是大吉大利的好兆头啊!” 贴身太监见风使舵地迎合着。“梦见花,有国泰民安、国运昌盛的寓意。”
英宗被奉承得忘记了刚才梦中的凶险,只信那花的吉祥了。他微微地笑着说:“只可惜不知那是一种什么花!”
“是花就有名字,是花就有寓意。陛下,一会用过膳,咱们在宫里面找找,看看那是种什么花。”太监哄着他。
“这早春的时节,连草都还没长出来又哪里有什么花?”英宗有点失望。
“那些女孩子的衣服上有花,我们后宫粉黛中不知有多少个不同品种的花呢!在她们身上找吧!”太监悄声说。
“好,就这么着。”英宗高兴了。
用过早膳,少年英宗在一帮太监的陪同下,开始兴高采烈地找花了。
他们首先来到了母后的仁寿宫。孙太后看见了儿子,抚摸着他的手笑盈盈地告诉他:“我衣服上绣的是凤凰,不过,我这张手帕上的花可漂亮着呢!叫牡丹,那可是花中之王花中魁首啊!你媳妇钱皇后也是如此,这后宫三千粉黛中,只有我们两个才有资格配得这牡丹花。”
母后的手,永远都是那么暖暖的。英宗笑了,那是一张天真的笑脸,一张俨然还是个少年孩子在母亲面前撒娇的笑脸。
吃了两块点心,英宗告别母后出了仁寿宫直奔皇后的乾宁宫。
他并不怎么喜欢这位刚刚迎娶的皇后,钱皇后比自己大一岁,长相平平,性子慢悠悠的一点都不好玩儿。母后非说她跟自己八字相合,卦象中注定了是跟自己同甘共苦的命。英宗很不服气这个说法,嫁给帝王家只有同甘哪里来的共苦?
皇后见御驾亲临,十分高兴,又是摆点心又是拿水果的。英宗对这些没有多少兴致,便直接了当地说:“刚才从母后那儿来,听说你用的手帕跟她是一样的,都绣着牡丹花,让我看看。”
钱皇后急忙从袖口中取出手帕双手递给朱祁镇:“陛下喜欢,就拿去吧!”
英宗展开一看,果然是一大朵艳红盛开的牡丹,与母后手帕上的一模一样。他把手帕还给钱皇后,说了句:“不了。” 起身就要走。钱皇后急忙拉住他的胳膊,好说歹说哄着他吃完了一个南越国进献的水果,英宗突然愣愣地盯着钱皇后的眼睛问了一句:“你的眼疾好些吗?”
“臣妾,臣妾的眼睛一向很好啊!让陛下挂念了。” 钱皇后闪动着那双虽算不得明眸善睐,但也够得上秋水幽深的大眼睛,一头的雾水。
英宗也为自己突发的问话而吃了一惊。最近这是怎么了,总是干点糊里糊涂摸不着头脑的事儿。他撂下水果,起身领着大小太监们呼呼啦啦地走出乾宁宫,开始满皇宫地找花玩儿去了。
大明宫殿真是太大了,一上午,他们总共从嫔妃、宫女们的衣服、饰品以及亭廊建筑上找到了三十多种花,但都没有英宗昨晚梦到的那一种。后来,有个小太监提议说到“尚服局”去,那里有很多女孩子在绣花,她们每天都在跟各种花打交道,一定知道陛下要找的花叫什么。
青春萌动的英宗立刻眼前一亮。
推开“尚服局”大门,满院子盛开的春色满院子绣花的女孩。她们每个人都坐在自己的绣花绷架前,聚精会神。一幅巨大的“百年好合”的绣架摆在院子的中央,那个站着绣花的女孩子细眉凤眼、面若桃花。圣驾的突然来临,让一院子的花颜变色、粉黛惊栗,她们纷纷俯身叩拜,唯有那个秀“百年好合”的女孩子落落大方,满面微笑。英宗让她们平身继续工作,自己围着院子认真看着这些纤手绣出的精美。
最后,他停到那幅“百年好合”前,问:“这上边秀得是什么花?”
“回皇上,上面绣的是百合花。”那宫女回答。声音很美,有着湘女的圆润。
英宗看着这个女孩儿,不知为什么,眼前突然浮现出一片漠北深秋的草原景象。……耀眼的金黄,狂烈的北风,被吹弯了颈项的枯草……辽阔的山丘原野间,羊群起伏漂移沉默无声。低矮的天空中,成群的大雁排列着整齐而又庄严的“人”字队伍,声声哀鸣着与浮云并肩向南,一同消失在荒凉的金色尽头,赴向那生死未卜的远方……
英宗猛然从似梦似幻中惊醒。他惊恐地望望天空,又看看眼前的众人,逐渐从刚才的幻觉中恢复出来。
英宗看了一眼满面春色的纤纤女孩,问:“家是哪里的?”
“回皇上,我是湘南人”。
“哦!怪不得。”英宗似乎自言自语又似乎若有所思地凝神看了一会儿,又问:“你叫什么?”
“回皇上,叫贱人阿花就是了。”
英宗点了点头,嘴里重复了几句“阿花,阿花,你就是一朵花。”他转身出了院子。一边走一边跟身边的大太监说了几句什么。
皇帝走远后,大太监吩咐手下的一个小太监:“喜宁,记着点,陛下今晚要刚才那个阿花姑娘侍寝。”
英宗皇帝感觉得很不对劲!足有将近一年的时间了,他经常出现幻觉,脑袋昏昏沉沉还忘东忘西。按母后的说法就是“这脑袋啊!总也不清凉!”好在有太监宫女们在他身边,并不用他想着什么。但眼前时常出现一些自己从来未见过的场景,就有点不太寻常了。
“陛下,读书时要聚精会神才好。”王振的提醒,使英宗重新把精力集中到了课堂上。
王振虽是太监,早年却是学官出身。还是在朱祁镇做太子的时候,先皇就钦定了王振为他的老师。渊博的王振即像师长,又像朋友。英宗朱祁镇九岁即位君临天下,一直听信着王振的教诲和指导。
“我们继续讲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欣赏此诗,不要作为一般的文字来阅读,而应想到是蔡文姬这位不幸女子在自弹自唱,琴声是随着她心意在流淌。琴瑟之悲凉,歌声之凄婉,我们能看见她正行走在一条由屈辱与痛苦铺成的路上……”
坐在英宗身边陪读的,是他唯一的弟弟郕王朱祁钰。此刻,郕王也正聚精会神地听着王振讲课。
“我生之初尚无为,我生之后汉祚衰。天不仁兮降乱离,地不仁兮使我逢此时。干戈日寻兮道路危,民卒流亡兮共哀悲……”王振很用情地吟唱。
英宗再次产生了幻觉,他的眼前,是一个青年在吟唱。“为天有眼兮何不见我独漂流?为神有灵兮何事处我天南海北头?我不负天兮天何配我殊匹?我不负神兮神何殛我越荒州……”那青年站在漠北深秋的草原上,歌声悠远悲伤。耀眼的金黄,狂烈的北风,还有被吹弯了颈项的枯草……辽阔的山丘原野间,羊群起伏漂移沉默无声。低矮的天空中,成群的大雁排列着整齐而又庄严的“人”字队伍,声声哀鸣里与浮云并肩向南,一同消失在荒凉的金色里,赴向那生死未卜的远方……
“陛下!陛下!”王振的喊声在耳边回响。
“皇兄,皇兄醒醒!”郕王的声音。
英宗“呼”的一下从幻境中回来,额头的冷汗汇成水珠。
“陛下累了吧!如果身体欠安,今天课就先讲到这里。”王振深情地看着英宗。
英宗点点头,于是,由郕王陪着回到了乾清宫。
先皇宣宗朱瞻基人丁稀薄,不像其他帝王那样子孙繁多。他的膝下只有两个儿子:朱祁镇和朱祁钰。异母两兄弟年龄仅一岁只差,感情却十分融和,哥哥宽厚弟弟仁爱!绝对区别于历代皇子之间的宫患勾斗、权位搏击。其重要原因,是弟弟朱祁钰对皇位从不奢望。他自知皇帝这个位置就应该是哥哥的,家有长兄,天经地义。更何况自己生母身份卑微不过是个宫女,而兄乃皇后亲生。另外,郕王从小就不喜欢皇帝这个辛苦的职业——每天上朝的时间实在是太早了,天还不亮,睡得正香呢就得起床去面对那帮文武大臣们的胡子、老脸。这帮老家伙,就像故意找茬一样盯着皇帝行为,皇帝稍有懈怠或纰漏,就会有所谓的“言官”站出来,在大庭广众之下指责皇帝。他们为了把自己写入忠臣正史而不惜出口锋利,根本不怕皇帝的板子和杀头。这是当年大明朝老祖宗建朝之始惯出来的毛病,久而久之形成了这种风气,所谓“臣言已行,臣死何憾”。
因此,先皇宣宗驾崩那年,九岁的朱祁镇继位,八岁的朱祁钰心疼地拉着哥哥的手,眼泪一串一串地往下流,仿佛年幼的哥哥从此将要赴汤蹈火去了一般。
感情至深的兄弟俩同往常一样,有说有笑地一直聊到掌灯时分,英宗留郕王吃过晚膳后,方才肯放弟弟回府。
这天晚上,陪帝伴寝的是两个会跳吴越舞蹈的双胞胎宫女,她们是英宗跟郕王放学回宫路上看好的。本来,一个小太监说要领他去“尚服局”见个怀了他孩子的宫女,结果,刚走到湖边,年轻的英宗就被这一双《花好月圆》的舞姿勾走了魂魄。
“宫女怀孩子,生下来我认就是了,何必烦我?”英宗一甩袖子看都没看那小太监。
体力充沛得得像一匹年轻种马似的英宗朱祁镇,这天晚上睡得很深很沉,似乎要一梦千年。在他的眼前,悠悠晃动着的,是远古的火把,先祖的刀光,岁月的沟壑,时空的大河……亿万年的云雨,裹同着这些缠绕纠葛郁结出汹涌洪流!在深蓝幽暗的高空中,被拦腰煅成冰冷的花,四处飘落。宁静的月色里,喧嚣惨叫与人喊马嘶搅拌出一片凄凉血腥的寒夜。
朱祁镇昏昏沉睡在正统七年,公元1442年初春那个曼妙的长梦之中。
“陛下,陛下。”
“陛下,醒醒。”
英宗朱祁镇猛地睁开了眼睛,眼前的场景下了他一跳。“这是哪里?这是什么地方?”朱祁镇几乎蹦了起来。
眼前的战场上,表情恐怖的尸体横陈四野、冒着气泡的黑血流成小河。遍地断臂残肢,随处滚淌着内脏和人头。惨烈而又惊悚的景象让朱祁镇的心“砰砰”乱跳。
“陛下,陛下,没伤着陛下吧?臣等罪该万死!”一脸泥土的王振跪在他的眼前。“这里是土木堡啊!”
“土木堡?土木堡是什么地方?我们为什么到这里来?”英宗满脸疑惑。
“陛下,我们是在跟蒙古人作战哪!是您在御驾亲征。”王振语气惊慌。“我们,我们被蒙古瓦剌军队围困三天了。”
“我,御驾亲征?”朱祁镇左右看看他身边的众臣,一个个灰头土脸,满脸硝烟,同时好像还都老了许多。
“陛下,都是臣子该死,没有保护好陛下。”武将樊忠磕头不断。“刚才,有蒙古乱箭射来时,陛下躲避坠马,一定是震了脑子。都是罪臣失职!罪臣该死!”
“现在,现在是哪一年?”
“陛下,现在是正统十四年,秋。”
英宗屈指一算不由得大吃一惊。“什么?正统十四年,我都二十二岁了!”
英宗慢慢晃了晃脑袋,于是,很多事情又渐渐回到了他的记忆里。哦!自己刚才真的是摔懵了。
英宗皇帝是在众臣们的一片反对声中依然采纳了了王振的建议:“大明列祖英名盖世,一举推翻元朝帝国,杀得蒙古铁骑望风而逃远走漠北塞外。如今吾皇万岁华年才俊、四海威名!蒙古瓦剌竟然此时来犯!呜呼!六十甲子轮回,此乃天意!为我大明陛下亲征蒙古而一统华夷之祥兆也……”
于是,二十二岁的朱祁镇御驾亲征了。
他信王振。难道不信王振的天底下还可信谁?父皇宣宗在世的时候就跟他说过:“我朝太祖所留‘言官’遗风不好”。因此,从宣宗时起,就已经开始重用身边太监了。因为,这些人是陪着皇帝从孩童时一起长大,在凶险的王权争夺中,他们忠诚、顺服、他们能够荣辱与共,他们能够生死相依。因此,皇帝登基以后,便有意放权并纵容这些太监,然后依靠着他们的力量来牵制和化解那些私利顽固手握大权的重臣们。
男人的疲惫,男人的挣扎。无论是平民还是帝王,皆都如此。我们都是那万物众生中的沧海一粟,谁人不是肉体凡胎!
朱祁镇那断梦一样残缺的段落,就像我们生活在任何年代里的任何男人!无论五百年前的李后主,还是五百年后的末代皇帝,每一个男人的悲凉,尽都如此,没有例外。就像《圣经》中说的那样:已有的事,后必再有;已行的事,后必再行。日光之下,并无新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