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家】无声的村庄(小说)
1
爷爷出事的消息报到家里的时候,我还在屋后竹林里的祖坟圈里瞎转。那里一直都是我的乐园,修长的竹子遮挡住灼人的阳光,也遮挡住外面的喧嚣,尽管阴暗潮湿,我却欢喜得很。
我窝在太爷爷的坟旁,用健全的左手抠一把泥土,塞进嘴里嚼着。泥土湿润润的,带着腐烂竹叶的气息,也带着我太爷爷的气息。泥土里还有半截粉嫩嫩肥嘟嘟的曲蟮,我失神的眼睛看着它扭着一样残缺的身子,叹了口气,终是没有放它走,也塞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嚼了起来。这个味道好,起码是鲜活的味道。
我用左手胡乱揩了一下嘴巴,揩去嘴角跑出来的曲蟮汁液,捡起一截枯断的竹鞭,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太爷爷坟前残缺的墓碑,用心跟太爷爷,那个我从未见过的老头子,说话。我说,太爷爷,家里闹翻了天呢。我的话一出,就看见矮土堆里的黑棺材烂成了几块板,一截泡在黑水里的骨头挣扎着动了动。我又说,太爷爷,你再也不会寂寞了,你儿子,还有……他们,都赶着要来陪你呢。泡在水里的另一截骨头也挣扎着动了动,两排残缺不全的牙齿咬得格格作响。
我试图把自己的两排黄牙也咬得格格作响。不行,牙痛,那些虫子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永不停歇地噬咬,我的牙早成了爷爷常年呆着的摇摇欲坠的矿洞。
我又叹了一口气,用心跟太爷爷说,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你想不接受都难。就像我……我看了看自己始终蜷缩成V状的右臂,疤痕累累的前臂末端空空如也,倒是刺鼻的骨肉烧焦的气味又一次鬼魅一样缠了上来。
烧焦了,腐烂了,然后,没了。
我失神的眼睛,再也挤不出一滴泪来。所有的泪和着血,都在多年前的那个傍晚,流干了。
太爷爷,知道吗,那是我的命。而你,我又用竹鞭敲了敲石碑上已然不太清晰的他的名号,那也是你的命。他听了,牙齿咬得格格作响,比先前还要响得厉害,连散落的几块棺材板都被震得打摆子似的。
好啦,你就耐心地等着吧,他们,一个一个地,都会来找你报到的。我扔了竹鞭,站起身来说,屋里的戏正热闹着呢,我得去看看。
整座坟堆,整个墓地,都在打摆子。竹子们婆娑着,抖动着,簌簌地下起一场漫天的雨。
2
爷爷会出事,我一点也不吃惊。他的出事早在我意料之中。而且我记得,我是暗示了他的,只是他不懂。
那天,阳光很好,我坐在屋旁田坎上的枣树下。枣树桩子上有一个红蚂蚁窝,黄褐色的木屑在树桩周围高一堆低一堆,看着我就想起我那几颗被蚀坏的牙。我点燃树桩下的落叶,用烟熏,又用尿水拌着泥巴,糊住了树桩上的千疮百孔。在扒拉树叶点火的时候,我发现枣树桩子密密的落叶底下还有一个黑蚂蚁窝,我用木棍橇开土层,一级一级地追踪,白米样的蚂蚁蛋就出来了,好大好大一堆。我小鸡啄米一样,用左手的食指和拇指捉着蚂蚁蛋,一颗一颗塞进嘴里,跟吃粘米饭一样细细咀嚼着,然后抬头望着那棵老气横秋的枣树,像是做了件大好事,咧着嘴笑了。
这时,爷爷骑着他那辆骨头快散架的摩托车回来了。爷爷穿着下井的黑色连体工作服,套着胶靴,没有戴帽子,黑漆漆的脸盘上眼白白得吓人。他在屋角的瓜棚下停了摩托车,下来,站在院坝边上掸衣服裤腿上的煤尘。
我就奇怪了。那沧桑的老屋,颓败的瓜棚,破旧的摩托车,在太阳底下都拉着或长或短的影子,就连院坝边上被遗弃的石碾子,也有胖墩墩的一团黑影,唯独站在院坝里的爷爷没有影子,一丁点也没有。
鬼才没有影子。爷爷是人,只不过是被煤灰漆得黑黑的人,就没有影子了么?我用左手挠着光秃秃的脑门,怎么也想不通。
爷爷没有瞧见我,或者说根本没有往四处瞧。他脱下胶靴,整齐地摆到灶屋门旁的屋檐下,又脱了黑乌鸦般的连体工作服,麻杆儿似的双腿只套着花布大裤衩,皮肤白得像地窖里土豆发的芽,一条一条肋骨轮廓清晰,不用摸我都数得清。
爷爷裸着背赤着脚进了灶屋,关了门,我听到掀锅盖、舀水的声响,水哗啦哗啦的,像是盆里罩了一条不老实的鲇鱼,尾巴啪啦啪啦地拍打着。鲇鱼终于累了,爷爷端着一盆黑漆漆的水出来,水面鼓着黏糊糊的泡沫,双臂使劲一扬,水啪啦一声给灌到了园田里。
这么多年来,爷爷天天在家里上演这一幕,门口的园田都成了一座洗煤场。我本来已经习惯了。可那天真是见了鬼了,洗得干干净净换了一件白布短褂一条蓝布粗裤出来的爷爷,还是没有影子。
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顺着田坎麻利地向院坝走去。爷爷看到了我,他不张口我都知道他心里在说,你个小讨债鬼,又死哪儿去啦?小心你太奶奶揍扁你。他想说这些,对我来说早已司空见惯,我无所谓,只是奇怪的是,洗得干干净净站在我面前的爷爷,脑袋只有半边,血乎乎的脸上豆花一样的东西还在流淌,两只胳膊不知去哪儿了,血水管爆裂一般往外喷射,肚子上一个大窟窿,肠子都跑出来一堆,再往下,什么也没了……
爷爷嘟哝了一句什么,转身回屋上楼补觉去了。
我傻站在院坝里,想起那些我曾预料到并且应验的事情。
3
我有奇异的预感。在我身上,总是会发生一些诡异的事情。我看着一个人,能透过他的身体看到他的内心,也能看到他的过去和未来。简单一点说,我能预知一些事情,包括生死;也能回溯一些事情,包括罪恶。
我第一次发现自己有这样的特异功能,是在几年前。
也是一个阳光很好的午后,村里没什么人在外走动,我躺在僻静的桐树弯一块油菜花田里揪菜花下来吮蜜,吮着吮着就睡着了。等醒来时,听到隔壁田里有动静,像两只狗扑腾扑腾打架。我用左手支撑起身子,用残缺的右臂别开面前的油菜棵子,看到村东头的老田头光着身子,正趴在一个人的身上一上一下地抽动,脸都绷得变了形,豆大的汗珠子吧嗒吧嗒地往下掉,油菜花儿跟着蝶儿一般翩飞。底下的那个像二叔课本上画的树袋熊,白嫩嫩的双腿夹着老田头的腰,同样白嫩嫩的胳膊箍在他的脖子上,嘴里发出隐忍又放浪的哼哼叽叽。
他们在整那个。我知道,很早就知道,早到还在那个跑了的女人肚里是一颗豆芽苗的时候就知道,无非是男人和女人的游戏,当不得真的。
我把身子往上提了提,又拨了一下挡在面前的油菜棵子,不小心被花粉呛到了,没忍住,一个喷嚏,接一个喷嚏,把花儿都给喷飞了。忘我耕耘的两个人都给惊到了,挂着的胳膊、腿儿立即解了套,老田头一个后坐坐在油菜棵子上,地上的那堆白肉腾地弹了起来,扯过一件衣裳胡乱捂在胸前。
见是我,老田头率先长吁了口气,僵硬的身子跟着软了下来,说,翠英,别怕,是蓝得贵家那个讨债鬼,看不见,听不到,也说不来话。
叫翠英的女人脸红扑扑的,跟抹了胭脂一样,她望了望我,有些不相信地说,爹,她真不会到处乱说坏了我们的事儿?
老田头捏一把女人的脸,说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咱们村哪个都晓得她从生下来就没出过声,那年扑到火堆里又烤瞎了眼睛。明摆着是到蓝得贵家来讨债的嘛,怕她个俅。
叫翠英的女人脸一侧,伸出手点着老田头的额头娇笑一声,你个老不死的,扒灰呢!我就扒了就扒了!老田头淫笑着又扑了上去,两个人纠缠在一起,套成相互咬合的活扣。
就在两个人蛇一样缠在一起的时候,我的眼前突然闪现出一幅吓人的画面。叫翠英的女人脸如一张白纸,下身泡在鲜红鲜红的血泊里,那血还沽沽沽地冒着泡。而老田头下身那个耀武扬威的东西不见了,拖着一双蛆虫爬来滚去的断腿,张着大豁嘴只有出气没有进气。
我没有声张,悄无声息地走了。大概过了半年光景,听说老田头在外打工几年未回的儿子突然回来了,正碰上翁媳两个又在整那事儿,媳妇儿还挺着个大肚子。当儿子的气得眼珠子都快蹦出来,当即抽出水缸旁的扁担一阵猛打,媳妇儿给打落了胎,大出血死了,老田头的那玩意儿被砸了个稀巴烂,两条腿也给砸折了。事后儿子见闯了祸,一根麻绳吊到房梁上,把自己也给解决了。老田头家就剩下死不死活不活的老田头,和一座活死人墓。
想到这些,我意识到在爷爷身上将要发生什么。我决定提醒这个被生活压得话比屁还少的老头子。
其实,决定提醒他,倒不是因为可怜他,或是可怜这个家。只是因为他的一句话。当年那场火灾过后,我奄奄一息,太奶奶呜呜地比划着要把我拎了扔到林子里的天坑里,奶奶也说反正是个讨债鬼,不如死了算了,只有爷爷说,就算她是来咱蓝家讨债的,好歹也是一条命哪,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尽尽心,活不活就听天由命吧。
权当是感恩,虽然我并不那么想活,尤其是猪狗不如不明不白地活着。
爷爷在补觉,我偷偷把他的工作服和胶靴藏到屋后坟圈里,用奶奶做鞋子的锥子锥穿了摩托车的轮胎。都不顶用,爷爷找到了工作服和胶靴,搭蓝富的摩托车去上了班,下班回来又补了胎。当然,免不了打我一顿,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只是打,不停地打。
结果,他就摊上事儿了。
4
等我摇摇晃晃走到院坝旁边的篱笆,家里正鸡飞狗跳。
太奶奶是个哑巴,她挥着平时给羊割草的镰刀,嘴里呜呜呜呐喊着,不顾一切地往矿里来的小老板身上撞。奶奶披头散发,揪着村主任史大个子的衣领,哭天抢地,你个死得贵啊,你不晓得你上有老下有小?你说走就走跑去躲轻闲了,可叫我们怎么活哦……
小矿老板吓得举起一根木柴,直往瓜棚下面躲,嘴里作势嚷嚷着,嗨,你个疯婆子,杀人可是犯法的。
太奶奶又听不见,举着镰刀仍往前冲,被村里跟着来看热闹的几个老头子给生扯住了。奶奶一听小矿老板说到法,更来了劲,你个狗日的,你还晓得杀人犯法,你们活埋了我家得贵,这算不算犯法?
史大个子挥掉奶奶揪他衣领的手,大声吼道,田玉花,共产党的天下,你说话可得负责任,哪个活埋了你男人?
小矿老板一见村主任在给他撑腰,忙扬着头说,对嘛对嘛,说话要负责任的,你哪只眼睛看到你男人被活埋啦?倒是我要告诉你,你男人不顾矿上下达的安全生产规定,在矿下偷偷抽烟导致瓦斯爆炸,他才是事故的责任人,才该负法律责任。
小矿老板的一番话,直接把奶奶给吓傻了,一屁股坐在史大个子面前的泥地上。史大个子见状,跟小矿老板使了个眼色,说,田玉花,人死不能复生,你就看开些吧。矿里也知道你们不容易,给你们每家补偿了两万块,两万块呀,已经不少啦。蓝富家的,田大旺家的,都已经收下了,你也收下别再闹啦,再闹,人也没了,钱也没了,你图个瞎。
奶奶抽抽嗒嗒地,抹着眼泪说,那好歹我也得把得贵的尸骨收拢来,埋到蓝家祖坟里呀。
史大个子一听,唉哟,田玉花,那整个矿洞都塌下去了,等你刨出来早化成尸水啰。说句不好听的话,瓦斯那玩意儿可不是闹着玩的,敢情还给你留着囫囵尸?
那也总得等我家老二回来啊,他爸不在了,这个家该他当儿子的作主。奶奶提到了我二叔。
你那个儿子,隔得屋高八远的,等他回来,黄花菜都谢啰。田玉花,赶紧吧,人家矿上要办的事情还多着呢。史大个子见奶奶没有作声,冲一旁的小矿老板说,赶紧的,把钱给人家,可一分都不能少啊!
小矿老板从提包里掏出两沓红票子,一边望着太奶奶手里寒光闪闪的镰刀,一边侧着身子挪到奶奶面前,把钱塞到奶奶手里,说,好啦,这下我们可结啦。又冲史大个子说,史主任,您看,要不要履行个手续?
史大个子挥挥手,这些娘们儿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写自己的名字都捉瞎,算啦,今天在场的人都是见证人。等会儿我们去村委会,以村委会的名义给你开个条。说完,两个人如释重负,对着眼悄悄笑了。
5
西斜的太阳歇在后山肩上,老屋的影子在空敞的院坝里拖得老长老长。小矿老板和村主任史大个子走了,围观的村民也散了。
留下来的,只有两沓红票子,薄薄的两百张,爷爷的命,跟随爷爷五十几年的光阴,都浓缩在了这里面。红票子散发着汗味,烟味,剔牙的腐烂味,甚至还有豆豉一样的脚臭味,恍似爷爷苦难一生的滋味。
太奶奶指着钱,跟奶奶比划来比划去。末了,跺了跺脚,提着镰刀,踉踉跄跄地朝后山走去。在后山上,放着她养的几十只山羊,她得去给它们割草,得在天黑以前把它们给领回家。
太奶奶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橘红的夕阳里。我坐在院坝里的石碾子上,仰起头,就看到了后山的峭壁,和峭壁下那个深不见底的天坑,就是当年太奶奶说要把我扔进去的天坑。终有一天,她也会把她自己给扔进去,连带苦痛哀伤。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就是佛说的因果和报应。
奶奶从地上爬起来,捧着钱,也捧着爷爷的命,进了堂屋,到了灶屋,上了楼梯,楼梯吱吱呀呀地叫着。灶屋楼上,阳面的角落里摆着一张老式木床,那是爷爷和奶奶当年的婚床,也是爷爷从窑里回来补觉的地方,木顶棚上的扬尘,和爷爷身上的煤灰一样。奶奶掏出一块褪了色的花手帕,喃喃地唤着爷爷的名字,把两沓钱缠绕包裹,掀起被单,塞到了垫着的稻草堆里。
忙完了晚上十点过才回来。
打开这篇文章,看完了,很震撼。
没写按,放了一天,再来写。
按很简单,见谅。
至于按语,不在字数多少,只要切心,哪怕只有一个字,也是欢喜的,何况,你这么晚还写了这么多切入文章底里的话?
还是那句,尽量少喝酒,注意身体,也期盼孩子早点好起来!
这篇稿子写得压抑、难受,太耗心力。整体过于黑暗阴冷了,有朋友说让人看不到希望。自己又没找到强加一个光明和希望的理由,最终还是一黑到底了。呵呵,在另一个网站,有老师只说冷,需要加棉袄之类的话。
老师在那里的离开,我只能说遗憾,但能理解。您是正直、敢于直言的人,欣赏、佩服,盼多指教!顺祝老师一切安好!
素馨的小说总是具有深刻的现实意义,读后令人震撼。
悲悯的入世情怀,值得狠狠学习。
恭喜素馨亲,又一篇力作,期待你的更多作品哦!
这个稿子的素材来自两年前的一次回乡。那个在深山里的小村庄陌生得让我不能单用一个痛字来形容。十余天的耳闻目睹,曾经准备写一个系列小说,整了两篇就放下了。嘿嘿,不是看你年前读《百年孤独》么?趁着到云南玩,我也读了,读了两遍。然后突然就来灵感了,一天完成了初稿。
呵呵,可能是学医,生死见得太多了,整不来风花雪月,只看得到黑暗的东西。有朋友说我的东西里看不到正能量,呜呜,我去找颗大灯泡去!
故事奇幻般的构思,以一个表面弱智其实内心什么都明白、本不该来到世间却无意间来到了、历经大难而有奇异功能的孩子之眼或者说超乎常人的洞察,来揭示现实生活中的种种,包括人性善恶,包括见利忘义,包括不忠不孝,包括男盗女娼……
文章亮点纷呈,表现在:一是刚才说的立意,不是倒序插叙的问题,是视角的切入点,身在浑沌世界而超越浑沌,预见未来,才知道好坏总有报的结果,在看似奇幻中,其实每一节故事都在我们身边;二是人物,每一个人物的登场,性格各异却形象丰满,好人如奶奶的慈祥勤劳和无助,坏人如叔叔矿老板等人的贪得无厌见利忘义草菅人命的嘴脸,无不很鲜明的呈现在读者面前;三是意境,引发人深思的意境,并不是诗化的烂漫,而是人性和现实的沉重,仿佛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想起了明清《三言两拍》,在故事之外,莫不是贴近现实生活而超越现实的鞭笞和警醒。作者不是冯梦龙,但该小说却与之讲述的市井故事,奇幻情节,因果报应,人文伦理异曲同工。
第一遍初看,有感而发。
问好素馨,敬佩能写出这样佳的警示文章,相信花费了不少心血和汗水。
写的初衷倒没想过要表达这么多,只是在读几遍《百年孤独》后找到了切入点,然后由着自己的性子去写,不设置条条框框,只是平心静气地去写。很感谢彩云之南,能让我摆脱往日的浮躁静下心来。
以前没有如此写过,只当是尝试,因为是尝试,所以没有负担和心理压力。但实际上,初稿完成后人反而不能平静了,有种虚脱的感觉。二稿都是隔了好些天才弄出来的。
很期待大哥说的文章。问大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