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妈的第二个孩子，还记得那一年的我刚好满十八岁。
　　 想不到人生的十八岁真是会有那么多的不同，一切变故常常会如突兀而来的潮水，迅猛的让人防不胜防。
　　 请原谅我的啰嗦，在开始自己的故事前，必须要先来介绍一下我妈。
　　 我妈，小名叫枝子，打小就没上过几天学。她属牛，今年已经四十有一了。她身上的那股子勤勉劲儿倒真是和了她的属性，是我们家里一头任劳任怨的老黄牛。但让我唯一觉得有些不同的是老妈特别爱唠叨，总是喜欢没完没了地数落别人的不是，让人听起来特心烦，而老黄牛却总是默默无闻的，哪像她啊。还有，妈也犟，这辈子做事就知道一根筋，牛劲儿十足。
　　 在女人四十还是一朵花的今天，老妈却过早的显出了她的苍老。已经开始花白了的头发，暗黄的漫布皱纹的脸，看上去真像大冬天里仍旧挂在树梢上的那枚柿子，被风霜抽干了水分。
　　 妈的牙也不好，不知不觉间烂掉了好几颗。当她咧开嘴笑着的时候，就会露出牙床上剩着的那一小截儿黑嘘嘘的牙根儿。但这牙根儿也似乎是个祸害，老是三天打两头地不消停，倒真不如拔光了干脆，
　　 牙一疼，妈就忍不住皱着眉捂住自己的腮帮子倒抽凉气，一口口含冷水，一遍遍往肿了的牙根上抹牙膏。说实话这牙疼还真是难治，妈几乎试过了所有歪的和正的方子，却依旧没一点效果。牙一疼，妈那半边子脸跟着就肿了，像一只裂瓜瓜歪了嘴的桃子，远远看去是半透明的，暄暄腾腾的。
　　 其实同样让人感到苍老的还有妈的那一双手。
　　 那双手丑得真是有些触目惊心了，每次看我都会忍不住心疼。其实我一点也不麻木，别看平时我总是冷言冷语地故意跟她犟，由着自己的性子气她，整得我们娘俩只要一搭腔，就跟斗鸡似的。
　　 感觉也许真是话不投机吧，但，说实话我还是打心眼里心疼她的。我知道，在这个家里面妈也是真心疼我的，她最爱我。她总是觉得这许多年来让我跟着她一直东奔西闯、四处漂泊的，受下了太多的苦和委屈，她却没啥条件补偿，心里便总是偷偷歉疚着。因此，只要家里状况允许，妈便总是尽最大努力满足着我的物质愿望。还有一点就是她从不舍得让我跟她一起去干地里那些粗累的活计儿。即使是在农忙的时侯，也只是让我在家里帮着做点饭。她和养父却要一天到晚都泡在地里，养父累得没好气，忍不住跟妈发脾气。
　　 “我看你就这么可劲地惯着吧！闺女都这么大了，咋就不能帮家里干点活儿啊，你当咱家养得是个大小姐吗！”
　　 一听养父这么说，妈也跟着来气了。一蹲一摔地干脆放下手里的活计，冷下脸来跟他吵。“你心里就偏向吧，闺女反正是大了啥都懂。她不是你身上掉下来的肉，你不心疼，是不？”
　　 养父一听妈这么说，便仿佛是忽然被谁戳到了痛处般的不言语了，只管低头猫腰地给那些果树松土施肥，然后提来用牛车拉到半山腰的水浇地。
　　 有了妈在背后替我撑着，也就更让我有恃无恐的越来越心安理得了。其实说实话，毒辣的大日头底下一动一身汗，谁爱干啊！妈不让去，我也就正好就坡下驴了。因此，我的手是柔白细嫩的，是没经历过风霜雨雪的那种，像古人形容的指如削葱根。而妈的手却显得有些面目狰狞，因为整天没日没夜的操劳早已严重变形，骨节肿胀、粗大，青筋暴突的。手上的皮肤也是拉拉粑粑地裂着口子，一摸又硬又刺的感觉扎手。
　　 对于这样一双手来说，一年中最难熬的还要数寒冬腊月了。
　　 北方的冬天最冷时天寒地冻，滴水成冰的，屋子里却也并没有多暖和，家里的境况已经不允许我们再去有更多的浪费。每年的冬天上，取暖也基本就是依靠灶膛里燃着的那些柴草了。妈总是赶在天寒之前就把窗户蒙上一层软些的塑料，光线透进来，风霜却被截在了外面，显得屋子里真是暖和了不少。 炕，烧得热热的，刚一躺上舒服，但躺得久了那热便成了咬人的虫子，长着千百张嘴。屋子里的空气却是异常清冷的。
　　 这样的日子里，妈也一样偷不得半分懒，依旧要里里外外地忙活着。她不仅要照顾着一家老小的吃吃喝喝洗洗涮涮，也还要照顾着圈里的那些牲口。家里又是养猪又是养牛的，都是为着能贴补点家用，这年景光靠种地养活一家老小真是难了。因此，用不了几天妈那变形的手指上就又裂出了一道道的血口子，像爆开的小嘴儿，稍用点力就往外淌血珠子。
　　 想想要想不疼，这双手除非啥活都不干地专心养着，可妈的情况在这明摆着呢。她便也就只能忍住疼，用创口贴一小条一小条的把手上那些血口子全缠上，因为只有这样才不至于耽误她手里的活计。
　　 生活的艰辛，让我本不算老的母亲在一群打扮的还是花花绿绿的妇女们面前，看上去是那般的苍老、不合时宜，感觉她至少比实际年龄要老上十岁。每当她那张暗黄又带着几分怯懦的面孔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都忍不住心里丝丝裂裂的疼，鼻子立刻也就跟着酸酸的，有一种想要流泪的冲动。
　　 我不知道这些年来，妈是不是也如我这般感觉到了自己心里的苦。我知道，她的过早苍老是跟她这些年的经历分不开的。那些经历既是她前半生受过的艰辛和苦难，也是她始终不屈地为生活奔波操劳最真实的写照。这大半辈子里，妈承受着比她同龄人更多的苦。她走过的四十年里，曾经历过三次婚姻。这许多年来，岁月和生活这两把刀子一刻不停地交替着，早把她那张脸摧残的面目全非了。
　　 其实，在我的印象里，妈也曾年轻过，灿烂过，但岁月不饶人，更不堪回首。
　　 三次婚姻让妈先后生下四个孩子，我是老二。我同母异父的姐姐在妈第一次离婚时被判给了她的父亲，也已经多年不见了，只是道听途说地知道她有出息，考上了大学，都快到结婚成家的年龄了。
　　 可是好多事往往就是这样，人虽然散了，心却还是散不了。没有消息是一种折磨，有了消息看不见的残酷却更是让人难以忍受。大姐虽然已经离开妈好多年了，却始终是她心尖上的疼。觉得不放心，也觉得对不住，每每想起便是忍不住心酸和难过地偷偷哭上一场。即使大姐而今日子过得好，有了出息，妈心里扎了根的惦记却依旧死不了。
　　 我是妈第二次婚姻带给她的果。所有经历过的不幸告诉我，单了亲的孩子永远要为那不幸的婚姻来买单。来到这个世界上本身就是凑热闹，搁哪都显得多余。而两个人过日子走到无路可走的时候，便也只能是散伙了。
　　 还记得他俩决定离婚的那一年，正是到了冬天。我才只有六岁，已经依稀有了些记忆。法院本来是把我判给了父亲，可是妈又忽然想起了大姐留下的疼。
　　 她带着姥爷一路小跑地到奶奶家，紧紧抱住我嚎啕着，说啥都舍不得撒手了。
　　 妈哭得很吓人，疯婆娘一样的没了理智。我吓得瑟缩在她怀里，也成了个泪人儿。
　　 爷爷奶奶一看妈这架势，便也紧张地满心戒备着，像两个保镖那样一左一右地在旁边站着。他们同样心有不甘又不舍地拽着我的衣角不撒手。父亲当时又出门了，为了营生他只能一天到晚在外面跑。
　　 我无奈地被夹在两头的亲人当间，心里真是又疼又怕又委屈，却也只能仰着脖子不顾一切地嚎哭。眼泪像两条小溪般在我脸上撒着欢儿，想止也止不住。那样的情形下，感觉自己真像是一张单薄的纸，被他们这么扯来扯去的，没准劲再大点儿就真成两半了。不过想想要是真能把自己掰开也挺好的，一家一半倒也公平，免得他们再这么连抢带夺的。
　　 我无助又可怜的哭泣和呼喊并没能阻止住他们的争吵。妈要带我一起走，爷爷奶奶却坚决不同意，口口声声喊着我是他们老韩家的人。
　　 矛盾被进一步激化了，最后两家人竟动开了手。风里雪里、泥里土里的撕扯和叫骂，不可开交。
　　 就像一场战争必然会有胜负，也必然要结束一样。后来是妈这头儿占了先，姥爷掩护着妈愣是把我从爷爷奶奶的手里抢走了。
　　 记得当时我在她单薄冰冷又不停颤抖着的怀里哭着、闹着、挣扎着。风嘶哑着从耳畔刮过，像一道道利剑冷酷地穿透身体。雪借着风势扑面袭来，带着凌厉和破碎。而那些悲怆的哭声，也瞬间就被风卷走了，堙没在那片无涯的空冷里。
　　 虽然母亲用双臂紧紧地搂抱着我，我却依旧止不住哭喊和委屈。一边挣扎着要下来，一边返回身伸出小手使劲够着爷爷和奶奶。
　　 或许还是跟奶奶这头更亲些吧，因为我生下后没多久，爸妈忙着做小买卖便把我交给他们带了。
　　 从心里说，我可不愿意失去任何一头的亲人啊，失去谁都像被割了肉般地疼！
　　 分别的那一幕就这样被刻在心里了，想起来会疼，会有抑不住的酸楚和无奈漫上来。那时因为年纪小，幼稚的我根本不会认为这分别就是一辈子的见不了面了。
　　 可是，打那以后我就真得没再见过父亲家的人了。那些曾经的亲人们一个个就那么极自然地成为了我记忆里的影子，虚幻又缥缈地游移着。总感觉这一切的存在一点也不真实，像一场梦，又永远都醒不了。他们就那么安静地游离在我的脑海里日渐模糊，但即使我拼尽全力也忘不了。
　　 等上了小学的时候，我才终于又见到了我的父亲。
　　 那时的我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离开妈几乎让人窒息的怀抱了。父亲因为惦记，便也总是隔三差五地偷偷来学校里看我，经常还会带来一些奶奶为我做得吃的。可是每次只要让妈一知道，就都免不了一顿夹枪带棒的辱骂和嘲讽。
　　 妈是从来都动口而不动手的，但那嘴却更是尖利的不给人留一点尊严和余地。一看我与父亲又见了面，她心里的暴怒就像火山一样无情地喷发了。
　　 “死丫头，你怎么就一点都不长劲？！那个牲口都不管你妈了，你还认他干啥！喂你两口吃的，就忘了平时我是咋嘱咐你的了？哼！真是一点出息都没有，跟那个没成色（读shai，三音）的货一个德行。”
　　 说到这，她忍不住气恨地用指头戳点着我的脑门。
　　 我吓得缩在角落里，浑身颤抖着，大气都不敢出，头和身子便仿佛被那根手指牵拽着一前一后地摇晃。
　　 其实，那时的我哪能理解。自己与父亲偷偷见面正是触到了妈的疼处，她真是又气愤又恼恨又委屈，心灰意冷的，心里埋着的那些怨恨也就只能都给我使上了。
　　 吓也吓了，骂也骂了，她似乎还不解气，在那盯着我呼呼喘着粗气，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那架势真像是恨不得要把我一口给吞了，再拿牙齿撕个稀八烂。
　　 我满眼乞求地望着盛怒的母亲，小声抽搭着跟她下保证，保证自己再也不会见那个人了。
　　 话是这么说了，但心里却装着一万个委屈和不情愿，泪疙瘩像断了线的珠子般稀里哗啦往下淌。其实，还是小屁孩的我哪能搞得懂大人间的那些恩怨呢。但为了让妈放心，我知道我必须得这么说了。
　　 “你们都散伙了关我啥事啊，你就是再管他不还是我爸么！”
　　 这是当时埋在我幼小心灵里的委屈和不服气。
　　 这个想法就那么在我心里反反复复折腾着，可是我不敢说。因为我随了妈，就必须认不得爸了。在妈的心里，他早已不再是我的父亲了。他是她的仇人，一辈子也解不开的恨，我跟他不应该再有半毛钱的关系，这样才能对得起她的含辛茹苦啊。
　　 在妈眼里，父亲不仅不务正业，更不会过日子，让我们娘俩凭空跟着吃了太多的苦，他哪里对得起我们！
　　 埋在妈心里的怨恨，始终让她理直气壮地认为，这一生我必须也只能是她一个人的。她发狠似地告诉我。
　　 “行，死丫头这是你说的，你可千万给我记住了。要是再敢见他，除非是我死了，或者干脆咱娘俩断了关系。”
　　 说完，她却又无比凄凉地转过身，捂住脸嘤嘤地哭了……
　　 妈的话真像是一把把锋利的刀子，都狠狠地戳到了我的心上，让我打心眼里觉得又怕又疼又冷的。我知道，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再见我的父亲了。
　　
　　 二
　　
　　 在我八岁那一年的秋天，妈终于又一次把自己给嫁了出去。跟前两次不一样的是，这次她还带着一个被外人看成是拖累的我。
　　 结婚那天，她一直把我都带在身边。用她那有些发冷的手紧紧拉着我，一起坐上了那个男人租来的红色面包车。
　　 车子颠颠簸簸地一路往北，当我们离姥姥家的屯子越来越远的时候，才终于来到了山脚下一个叫黄土坎儿的陌生的小村子。
　　 隔着车窗望出去，秋已经深了。风卷着漫天的云狼狈奔逃，看来真是要变天了。
　　 那些长老了的叶子们也借着这股风势化身而去，像一阵簌簌而落的雨，更像是一只只苍黄的蝴蝶飞着舞着。
　　 已经收割下来的粮食和玉米秸，就那么一堆堆地占满了院子的角角落落，还有本不算宽阔的街巷。
　　 映入眼前的景象，让人觉得自己真是到了山根下。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在这里生活的大多数人家院墙都是用石头垒起来的，院子里的猪圈和房子也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砌的。更有好多人家的大门口外，规规矩矩地码着两块平整些的条石，面子上都已经磨成了光的。不用走出多远，就可以看见那石板上间或坐着的白发苍苍的老人，满脸都是风霜后的安详和沉静。看见有车子打老远驶过来，投过来的目光是浑浊的，恬淡的，却也有孩子般的天真和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