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一村幽梦(中篇小说) ——破财
一
苦并快乐的日子铺开后,妻子接受上天的安排,如愿以偿地与我同床共枕了。尽管两个都憋坏累坏了,尽管还得逃避十面埋伏的眼睛,尽管失眠了一个晚上,可我们的友谊还跟昨天一样素洁。我们为新生的燃烧的光阴痛惜,多余的话都顾不上表白。就在第二晚的某个开始后,撕破了君子般素洁的友谊,勇敢地携手闯入爱界……谁知渡达河岸时,天色已大亮。
我们把想要补充的情节留给第三个晚上。夜晚的色彩在我心中漫放时,两人的话匣子怎么就变作了潘多拉的魔匣,一发不收,一泻千里。我俩爱上对方身体的同时,也爱上了对方的舌头和嗓子。
我就是从小被章云清和章念珠生在归元村,并被他们养到十八岁的那个大儿子。他们离婚后,我毫无抉择地跟了母亲;母亲改嫁,我又毫无抉择地有了继父。然而我还得生活在那个村子里。我的人生已离不开它。就像现在发生的,我的人生离不开妻子一样。唯有不同的是归元村拓刺给我一身身的伤疤,而妻子,则帮我慢慢消化那些伤疤,慢慢消化那些漆黑漆黑的怨恨,乃至于消化掉我轻生的火魔。
我和妻的故事缘何而起,又会缘何而终。十年我会觉得漫久,一万年我又觉得短暂。谁知道呢,可我们的故事中却不可分割地连贯着另一个故事。那故事就是从我结婚后的第三晚,从那个像潘多拉的魔匣被打开后,连缀到一起的。
故事像人一样,它也会诞生、成长、直至衰老死掉。有的故事诞出前就夭折,有的故事只能存活几个小时,而有的故事会屹立千年不卒。还有些活着的故事很无聊,有些死了的故事却意义非凡。
它会像人一样,有时诞出个半人半妖的怪胎。所以我告诫妻子不能随意相信和编造故事。但她毫不介意,她说有时假的比真的更憔悴人更感召人。故事其实就是这样,有些自己并没有亲身历练过,偏要矢志不移地相信。辟如我姥姥家那笔财宝的故事,我恍惚还记得有些半生半熟的村人,像驾了云彩一样飞进那故事里,又一个筋斗云翻出来回到现实中。谁知道呢?也许无须驾云。而是那里根本就有一道没上锁的门槛,他能去而复还。就像我是在梦幻般的“营养液”中活过来一样,就像相信我的爱情和生活一样。于是那晚,我跟妻讲了。
像所有新人那无聊的追求,当妻有问我为啥子喜欢她时。我认真地说,归元村的女人都不稀罕我,而你却很喜欢。这不算一个理由吗?
我反问她,她歪了头,糅意摇晃着,还嘻哈着脸。我知道那是一种简单的幸福:听说你姥姥家祖上留下来不少财宝。你这小外孙也当分杯汤羹喝哇!
我说你宁可相信这世上有三条腿的蛤蟆,也不可相信这荒唐透顶的事。妻眼睛睁得圆圆的,想从我脸上找出些许破绽来,好像她真是为财富而来:财宝的事妇孺皆知,偏偏你这亲外孙裝聋作哑——
“相传你姥姥家原是旧社会有名的财东,解放后藏匿了一大笔财宝在外面,后来财宝不知所终,难道那些传言也是假的吗?”
“真的又怎样?钱财有祖传的,却没有一个是亲生的。今天伺候着你,明天就伺候他去了。它让一种人露才扬己,也让另一种人包羞忍耻。就因那些下落不明的钱财,才让我姥姥一家人伏低做小,苦不堪言。”
“有钱又不是坏事,活着滋润,人前体面!”妻的好奇正如我当初的好奇。
“钱虽是好东西,却也是害人的东西。正因这害人的东西,害苦了姥姥一家人。”
“兜这么大的圈子,那些银两到底怎么了?”妻迫不急待地问。
“此事说来话长,若问那些财宝到底哪去了,却要从我四姨的一桩婚姻悲剧说起的。要溯我四姨的悲剧,更得从本村一号大地主的离奇死亡说起。那是我出生后一年的事了……”我晓得这故事,这是归元村人人都知道,却人人都想知道的故事。
“真有此事?快说来听听。”妻不再躺着了,披件外褂坐我对面,倒像崇拜我的一个小学生。
“反正这事现在也没人追溯了。当笑料说说也是无妨的。”我心犹未醒地回味在二十三年前……
那时我生下来刚半岁,我姥爷还活着。
他原是个秀才,叫章继伦。靠着祖上留下五顷水田四顷旱田,无为于功名仕途,用心经手起田地来,倒也逍遥快活。
他虽讲几分斯文吃不得劳作苦,却让我大舅二舅天天下地和长、短工铆在一起。更不至于教课书上说的:像周扒皮似的刻薄伙计,颐指气使。当时村里最大的财主是唐耀祖,家有良田十八顷,是个名符其实的地主。解放后两家的田地外宅均被大队分了。唐耀祖埋在院里的财宝不知怎么被政府挖走,人也给整了个半死。
我姥爷家知道了这事,乱得像一窝蚂蚁。夜深人静时偷偷商量对策:是交出去,还是藏起来?如果把祖上留下的财物主动交出去,姥爷不甘心;藏在家里又怕像唐耀祖那样遭致戗害。最后排疑处虑,还是决定把那笔数目不斐的钱财当夜就转移出去。
当时我母亲姐妹四个中,唯四姨没有嫁出。姐妹个个美貌,唯四姨出落得俊美超凡。可当时不论门当户对,只论出生。我妈、大姨、二姨,都土一色嫁给了村里喜穷乐白的小普农。由于表现还积极,姥爷家没有被彻查过。
事关体大,我姥爷只和两个舅舅密议一番,连姥姥也不敢惊动。
待二更天过,爷儿三将黄白之物裝进两只瓮坛,藏踪畏迹地踏出家门。
寂静得窒息的半夜。出得门来,连门口槐树叶间流离稀疏的,被上弦月投下的竖枝横晕,都像黑烟聚成的魑魅。
出了老树余荫,惨淡的月光照在三张窘色各异的男人脸上。除了墙跟处有脑无心的促织在唧唧呕哑,仿佛远远地还有游灵跟在背后。转脸看去,它却隐藏了身形。三人离开家院,却踏上了去往另一家院的路径。那个家院就是神旷的自然。
二
这正是山野人家安逸清肃、暂时和自然界失去联系的时候。而对这个有着让人知道后陡生巨欲的小富家庭来说,那些无法花出去也根本就不曾露世的财富,像揣在身上的不定时炸弹,会在你最不经意时,突然炸开。唐耀祖的那颗炸弹就是突然炸开了,接着他完蛋了。
接下来总会有猫三狗四的遮遮掩掩的目光远远地盯住姥爷,只要外出行走,就能在他的视线内,觉察到出没着一些不怀好意的,遥遥跟定他的人。
唐耀祖没了,可革命还要继续,谁是第二个革命对象?舍姥爷其谁!他正是“革命派”们下一个要拾掇的反动典型。从哪入手?钱呀!谁嗅到钱的蛛丝马迹,谁就能成为超级英雄。而那传说中的钱财却与上帝同在,你能感觉到它,却看不见摸不着它。
姥爷表象上一本正经,可肚子里虚得发疯,他恨不得把那些祖上的钱分散给众人,以求得共产主义的同化和认可。可是他这个长着黑尾巴的乡下人,就算挥刀自宫以示精忠,不会改变身上流淌着的小资的血液成份。没有那些钱,要清白做人很容易。什么时候那些惹祸的“孙子”从眼前消失了,什么时候姥爷和家人才安全。
前些年政府本着改造和疏导为主,对地主富农进行了一番红到天边的争取和教诲。姥爷跟着唐耀祖,眼见赤色政权红透青天,不敢大意,诚心实意地向人民政府忏悔一番。认识一番自己过去脱离人民群众的罪行,对给民族和国家带来的伤害和灾难表示忏悔。人民政府也原谅了他们,给了他们一个重新做人的机会。
不管他们过去是人是鬼,不管改造成了人或鬼,只要哭丧着脸向人民政府诚心悔过,就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自由生活的道路上,再没有揪起他们的辫子不放过。度了几年看风使舵的日子,唐耀祖和我姥爷都把心肝都放回了肚子。
两个还私下论及此事。
唐耀祖比姥爷小二岁,喘气也比姥爷粗。他乐嗬嗬地拍拍姥爷的肩:“七、八年都没事,还会起浪翻船?再说了,如果命中躲不过的事,它总是要来的,怕也没用。”
也许唐耀祖说对了,凡事合该有定值。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运动,真是文化阶层和小资阶层的一场洗心刷肠的再生父母。
当时那场强风跟刮到归元村时,并不见得有地动山摇地阵势。一开头只是每个生产队里抽一个代表和二个民兵到县里开会,有的还到省城里跩了个来回。回来后归元村这片天照样和风细雨。
直到六九年我出生。你千万别觉得是我的出生,把灾难带给了人间。虽然我生在了鬼节前二天的夜里。
唐耀祖在密宴上喝足了酒时,是在一个波澜不惊的夜里。一个喷嚏打出来,对着老哥儿几个说了句硬气的话:“我唐耀祖吃不穷穿不穷,一生享运在手中。要让我穷了,天塌降神龙!”谁料这话刚落地,就听屋顶的老土“噗倏倏”掉下一大块来,砸在唐耀祖的脚面。继而见一只壁虎在东壁上张大了嘴巴”吱吱吱”的嗷叫三声。
包括姥爷在内的哥几个吓得面如宣纸,抖如筛糠。唐耀祖的舌跟一下子僵住,像有烫山芋亘在喉间。
偏偏隔墙有耳,另有其人听走了那句硬气话。一夜之间这句话传遍了整个归元村。说屋顶掉下的那块土不是普通的屋土正是一片天;墙壁上的壁虎本来它叫不出声的,偏他说了过头的话,老天震怒下来,让墙上的四脚龙替天传威,要拿他问罪咧!
一句话惊扰了天神,这还了得!唐耀祖或许预感到有什么不妙的东西要被他撞到了,吓得他躲在家呆着哪也不敢去。
这第一天没事,第二天还没事,到了刚想松口气的第三个上午,找上门来两个竖眉瞪眼儿的红卫兵。说县里派来代表在专门研究他的问题,要他到大队支部反醒去。
关公有走麦城时,唐耀祖未曾想到这次离家,竟也走向了麦城。
工作组从那句硬气话里分析出三个问题来:第一,他过去的悔过纯属伪装,反醒的话完全是装出的可怜相,绝非真心实意地投身革命;第二,到现在他还不想和伟大的劳动人民站在一个立场上艰苦奋斗,却在家里叫嚣吃不穷穿不穷!这明显是与劳动人民为敌;第三,敢如此猖狂叫嚣,证明家中还有不少过去从劳动人民手中剥削来的钱物没有交待;第四,酒后吐真言,这就是隐匿在人民内部的小资阶级,这次他们不会再轻易放他走。一定要严加审判。
可批来斗去一个星期过去,却不见这个走资派口头有一点的松动。县代表不高兴了。说既然你不说,那我就不客气了,搜出来你可别后悔啊!遂命令民兵和红卫兵出动,炒家搜户去。只要搜出值钱的东西一律上交公家,挖地三尺也在所不惜。
最后,唐耀祖的老婆实在是被逼得不行了,经不住他们软磨硬泡,说出了藏宝的地方。
这一下归元村炸了锅,男女老少奔走相告,高唱着什么什么革命就是好,一定要把反动的旧势力彻底打倒!不但没放过他,反变着法儿的折磨他。只给他吃狗食喝泔水。再让跟他结仇惹怨的穷苦弟兄走出来捡举他的罪行。
为了活下去,唐耀祖吃过他们屙出的“极品”,喝过他们尿出的“圣水”,喊爹叫爷地屈服在那些人跟前。他想:只要不让我死,只要让我活下去,只要这阵疾风很快刮过去,我还会过正常人的日子。钱财被你们抄了,总不至于连命抄了吧?
可“歪瓜裂枣”们的办法就是多,他们要彻底干净地将革命进行到底。将他的三个孩子也提来批斗一番,并当场与他决裂了关系。孩子们被放走了,年轻的老婆又被提来,让她交待他没有交待出的问题。她交待不出,还说他对是个好人。哼,好人能让“天塌龙叫”?
民兵连长叫唐天定,他跳起老高:好你个地主婆,你当家的都在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面前低头认怂,你一个旧社会旧封建遗留下来的臭裹脚布,如今还想尿在全体村民的头上!在两间柴房内,他冲旁边一使眼色,自个儿得瑟了出去。
几个眼神里扑出绿光的穷光棍逼上来,当着唐耀祖的面作贱女人。
女人凄厉的惨叫声扎进他的耳轮。他见到孤弱无助的眼眸里,流出悲红惨绿的泪水,他的心在翻滚的油锅里煎炸着。他早已没了斗志,早已没了要与他们负隅到底的勇气。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他不可阻挡也不能理喻的,他只能低下那下贱与屈辱的头颅,减轻妻子在他面前呼天抢地带给他的,有生以来最销心蚀骨的伤痛。
可他们以严酷方式重创了她,仿佛在穿越布满荆刺的长夜。他的头脑里一簇簇空白,难道真应了“天塌龙叫唤”的那句妄言了?“难道老天真要拿我是问了吗?既然不给活路,那我还怕个球。拼了!我不活了!”
他仰起不拒艰难的头,抬起下跪的双膝。尽管麻木得不听使唤了,可他不在乎,他得阻止这一切,尽了他吃奶时的力气,朝那些“狂人”们扑去。可狂人们不待他走近就挡住了他,他力不如人。就朝一个人的手腕上一口咬去,那手腕的连体疼得嗷嗷大叫:“快来人啊,反动派的走狗咬人了,咬人了!”
唐天定带人从外面赶来,把他捆绑起来。扔一片布头在女人身上,叫人先放了娘们。
回头再来对付他。被他咬过手的立脚蹬了他两下,还不解恨,拖起一把铁锨要劈下去。被唐天定拦下:“上面有交待的,不能出人命。”
“不出人命也好办,不是要想法子整他吗?用绳子把他捆牢了,拖着他游街你看咋样?”
“这个主意不错,他交给你了,不过我要活的,别弄死了。”
“放心吧,这含哺鼓腹的家伙,可经跌打哩!”手下人说。
雨文向老师问好,祝创作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