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上有味儿。
　　 她一进来凡可就嗅出来了。这味儿是她的，她身上有股味儿。这味是从身上发出来的，和别人的味儿不同。很多人身上都有味儿，女人的香水味儿、男人的汗味儿、酒味儿、烟味儿、男人女人都会有的口臭、狐臭，或淡或浓，狐臭严重的还很熏人，可她这味儿不是。既不是香水味也不是狐臭味儿，她就是有这么一股味儿，说不起算哪种，反正就是有。她一进门凡可就闻到了。这到底是什么味儿呢？张了鼻子抿了嘴吸两回，才确定了不追究。凡可不属狗，可他的嗅觉很灵，他能闻到很多别人闻不出来的味儿。他是巫水镇消息最灵通的人。她要来，他最先知道。当然，是在镇里的党委会开了以后。书记在会议中途大家休息的时候问了一句，党政办是不是还要调个微机员进来？就有人说好像中学有个老师的微机技术还可以，听说在县里头得过啥子奖。中学的校长第二天就到镇里向分管教育的副镇长汇报工作。凡可就知道她要来。
　　 党政办的工作其实不多。但凡可烦。凡可烦的是文件的打印。凡可对电脑不熟悉。拿起鼠标斗斗地主，抢点欢乐豆他还行，但论打字排版他看着就烦。在农村上的小学，拼音的底子本来就薄，参加工作后数着日子拿工资，哪还记得几个字母？他读书那几年时兴考中专，考中专主要就靠数理化抓分，他和他的同学们读补习班时愣是把英语放弃了没学，直接把分押在化学物理和数学上。拼音没基础，英语认不得，好歹在补习班蹲了两年，让数理化三科洗遍了脑子，才把自己踹了出去。中专毕业分回巫水镇的安监站混了几年，年前党政办的老主任退休，镇长看他还机灵，就让他来保管巫水镇党委、政府的章。本来就是巫水镇的人，工作了几年，现在当起办公室主任就更方便。文件的编写不是难事，“请示、报告和下发”，翻去覆来就这几种，拿原来老主任写的模子一套，把时间地点一改，就是新的精神新的汇报。2万人的巫水镇，只要把上级开会的指示传达下去，不让群众闹事，不出上访苗子，没有煤洞矿山安全事故，百姓全都安居乐业，干部个个安于现状，他这个党政办主任就算当得好了，当得尽职。唯一一点不行的就是他看不来电脑里的五笔字根。他难得背。他最烦心打字。从学校出来就没捡过书本，空了吹吹牛打打小麻将，哪里有闲功夫看那玩意儿？原先的打字员结婚过后就休产假，只好从财政所借了一个年轻的财经员来顶数，可人家是学财快专业，财政所到现在都还眼巴巴的差人呢，无论如何也要他回去干本职工作。现在把她从中学调过来，就好了。办公室有了专职的微机员，他烦的那一点儿都解决了。他真高兴。
　　 听说她长得还可以。中学他去过，但都是陪头头们去检查工作，他只顾着把相机的镜头对准亲爱的领导们，哪里会对那些老师有印象呢？而且话也说回来，他都是当爹的人了，长得可以不可以，都不关他的事。只要能给他把文件打好就行了，其它的嘛，就管不着了。他终于都有个可以让他支使的人了。嘿嘿，他也算是个头儿了。
　　 她大概也是知道自己身上有味儿的，拎个小包，站在门口，好像他不喊她坐她就打算站一辈子。凡可清了嗓子，他一不舒服就清嗓子。清了两嗓子，他喊她进来。她没有坐到离他近的位置上，选了一个中间的凳子坐上去，双脚并拢，手拿着小包搁在膝盖上，看样子倒还算懂规矩。凡可的心舒坦了。只是好好的一个姑娘，怎么就有味儿呢？这到底是什么味儿？他还真说不起。
　　 年初照例要开人代会。又逢换届选举，头头们天天都呆在镇里，凡可一步也走不了。巫水镇离县城不远，除了几个本地提拔的党委成员，好几个头头的家都安在县城，隔三岔五他们往县城走一回，给县里的领导汇报工作，和科局的弟兄协调关系，向家里的那位交“公粮”，他们一走凡可就可以溜。陪媳妇也好打麻将也好，反正都自由。而她一来了他更自由。座机电话都不用转接到手机上了，他一句话：“你把班值好。”说这话的时候凡可可是严肃的。从她一来他就很严肃，对别的干部可以乱开玩笑，他一句都不和她开。他可不能让她“粘乎”他，他要在她面前树立威信，只有她怕他，他才能镇得住。他手下的兵可不能不听话。她是真的怕他，他说一句值班，她乖乖地守在办公室。有几次晚上凡可故意回办公室拿东西，看她还在不在？党政办的值班职责里有规定，值班人员要守到夜里十点才能离人。当然，只针对他的兵。她应该算是很听话的兵。换届选举，人代会上需要排版、打印的资料有很多，听人大主席说，往年的资料都是请打印店的来把表制好了，回去印好后如数把表册和资料一并送过来。她一个人，倒还把它们全部弄了出来。人大主席是看着复印机前面整理好的一撂撂纸张时说的。她已经连续加了两晚上的班了，凡可以为白天她会提出来去休息一会儿，或者让他去喊个人帮忙，她还不提。她不提，他肯定不用说。这么好的一个兵，还就不能夸，也不能将就，越是这种兵就越是要严肃，她才越以为自己还需要认真工作，他必须要更好地在她面前树立威信才行。只有正确把握自己高高在上的姿态，她才不敢对工作有稍微想偷懒的意思。凡可为自己具有这样天生的领导才能而自豪。
　　 差错出在印制会议资料的第三天。文字从第三段直接跳到了第五段，第四段缺了。首先发现这个问题的是镇长。他准备先熟悉一下将由他在人代会上宣读的巫水镇政府工作报告。幸好拿到手里的只是正在附印的纸张，而不是捧在人大代表们手里的会务资料。他把凡可叫了去，看到衔接不起的两段内容，凡可有些羞愧，他是不怕在镇长面前显露这种愧疚的，他甚至为自己没有更丰富的表情来阐述内心的惭愧而着急。工作失误了，理当让上司批评，他用非常诚恳的态度接受镇长和风细雨的建议：“以后多看一下，资料多了难免。”凡可懊悔及了。看到他懊悔的人都知道他是对自己的工作出现失误后的自责。他太过于自责了，让看到的人都为他心疼。
　　 他的火气是从进微机室之后冒出来的。凡可把纸往桌子上一扔，话就吼出来了：“你搞什么名堂，镇长的工作报告都出错！一天埋起脑壳做的啷？！”是被他突然进来的声响吓着了，凡可看到她的手从鼠标上滑了下来。她赶忙去捡桌上的纸看，又立刻抓起鼠标去看电脑。她嘴巴动了动然后咬着嘴唇，还是什么也没说。天都已经热了，她还穿着毛衣，是想捂着她身上的那个味儿吧？额头上的汗珠都有了。凡可真想吼：“傻子姑娘”！但他自认为涵养还是好的，没吼。只是快走到食堂了心里还在想，真是傻×。那要哭的样儿，憨包！哈哈，她还是怕我的。哼哼，谁要是这么对我，老子天王才买帐。对，就是这样。凡可一脸轻松。扎进人堆里成了中心，乡镇里的干部开起玩笑来荤素都不分场合的，年轻的主任身边去了个姑娘，大家自然不会放过他。虽然刚刚才把她吼得没敢说话，这会儿人家开起他和她的玩笑，他心里也还是很受用。这姑娘人长得不差，戴着眼镜很文静，人很礼貌话又不多，惦记她的人怕还不少。可你们谁晓得她是憨包呢？若不是我，还能把她治得服服帖帖的？凡可有些飘飘然。吃饭时有人说：“那姑娘一天又不串门，成天就呆在办公室里头哈？”“人家是城头的，和你这些乡里的说不起话。”“我像觉得那姑娘像有股啷味道？她是不是有啥子病哟？”“是哈，怪不得一天都不出来哩！”“啷病？你们才有病。别个身上有啷味儿你们就说是有病了？管好个人的嘴，不要一天就摆三道四的。”凡可是有些霸气的，仗着是本地干部本身就很强势，更何况是跟在领导屁股后面的人？他一张口就没人敢说半句。“啷味儿？那个晓得是啷味儿？可这是党政办的人，就不许让你们说。党政办是什么？党政办是党委政府的喉舌，代表着巫水镇的形象。还能让你们几个把形象怎差了？”凡可朝盘子里夹着菜，眼里全是对这些人的瞧不起。
　　 镇长问话的时候她的脸一下子红了。那是一份从县里发下来通知参会的传真。她在电话里给他汇报了传真内容，傍晚，他又来办公室问她参会的时间地点。这是第一次和镇长面对面说话，她有些怵。以前的镇长都坐在台子上，她和别的老师坐在下面埋头认真记笔记。台上的镇长很威严，偶尔还做两个手势。这是镇上的父母官，巫水镇的大情小事他都能掌控。现在站在她面前，并没有往日看到的那么严肃，她竟有点不知所措。以后她将在这里工作，和他们成为同事，需要学习的文件传达的精神将经由她的手传递给他们，她都成为“政府”的人了！她的脸越来越红，都发烫了。她实在不好意思。面前这个四十出头的男人，看完传真后抬起头，却看到一张发红发烫的脸，倒怔了一下。他温和地问起她的情况，从学校毕业一直在中学教书，经历简单得没有三句话。似乎找不到更多的话说，他说了句听说你在学校的工作是很不错的。镇长这样说，除开“嗯”她不晓得还说啥。镇长走了好一会儿她才匀出一口气。算是认识了。这些原来和她隔得很远的人，现在近了。她要多做事，少说话。谢谢他们把她挑选过来干“政府”的工作。
　　 最近他一直在下乡。“一事一议”工程本来就是惠农利民的工作，去年已经在几个村子里启动了，当地的群众们积极性都很高。偏偏今年在三台村就落实不下去。让他这个镇长有点想发无名火。三台村是典型的空巢村，壮劳力一个都找不出来，家家户户都是些老年人和儿童，能有几个算半劳力的年轻媳妇都是过一阵就要出去的。按“一事一议”的方式，政府出钱，群众出力修建组级公路本是一件既得心又省事的事儿，到了这儿就不好办了。没有劳力，聚不起人，项目的事就会落空。如果全都由政府出钱请工人，那这“一事一议”到别的地儿就不好办了。前两天他和三台村的村支两委碰了头，无论如何动员村里的男人们回来，路是修来他们走的。这么好的事儿，这么好的机会，怎么能不要呢？上面对这个项目很重视，他不能不理。
　　 回到办公室都已经擦黑了，她还在守电话。这个姑娘，还是很负责。她为他泡了杯茶，他喜欢喝茶，还喝得很浓，她泡的茶很合他的口味。前两天她被凡可吼的事情他听说了，凡可说给他听的。凡可是用奚落她的语气说的，听得出凡可瞧不起她。凡可说她傻。他心里倒不完全这样认为。这姑娘话不多，但未免不说多的人就傻。她才来两周，但办公室的工作她还是做得很顺。凡可说傻的人未必就真的很傻。凡可是他给书记商量了从安监站调到党政办的，这家伙机灵，脑子活络。说话做事也还合人的意。只是脑子太够用的人看人还不一定能准。他的嘴角轻轻扯了一下，他调凡可是看中他能当办公室主任，也许他只适合当个办公室主任。他忍不住笑了。
　　 她把电视转到了中央四台。这里的干部都知道他的习惯，中央一台、四台、五台。别的一律不看。不回县城的时候他吃过晚饭就在党政办看电视，有时会有些干部来找他吹牛。最近搞中心工作，好多干部都下村去了，整栋楼很清静。
　　 “那天我把凡可批评了。”
　　 “嗯？”她正专心看电视。她没料到他会说这个。她的脸又红了。他听别的干部说那天她是被吼哭了的，她跑回寝室哭了一场。这点凡可没告诉他。
　　 “那天我给凡可说了，资料印错了是他的事。他没认真校对。不怪你。”
　　 “你还是不错的，大家对你评价都很好，以后有什么事给我说。才刚来，慢慢就熟悉了。”
　　 “嗯。”
　　 她的脸又红了。她的脸一红他就不知道说什么。她不说话，他晓得她是怕。因为他是镇长。刚参加工作时看见书记镇长他也怕。只是不像她那样脸红。不过脸红起来很好看。她的皮肤不黑，红着的脸像冬天的梅花，想去摘吧又怕凉手。他心里突然很高兴。她能怕他说明她还很单纯。要是什么都懂了她的脸就不会红了。这挺好的。他突然为她的单纯有点高兴。
　　 “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爸爸妈妈在家，一个弟弟在上大学。”她的家在另一个镇上。她已经两个月没有回去看生病的爸爸了。
　　 “办公室的工作干长了就熟悉了，有时候可以和凡主任大家一起做嘛。空了回家看看，你一个人这里上班，老的也不放心。”
　　 “嗯。”
　　 她老说嗯，他都找不到说的了。这姑娘还真有点“木”。他想起凡可的话。心里兀自笑起来。他准备去财政所逛逛。干部们爱在那里耍，摆起农门阵来好耍得很。
　　 不过像这样爱脸红的姑娘愣是少。镇里的干部好多是从农村考学校出去的，从小听的荤话就多，还能像她这样见到人就脸红？怪不得她一天就呆在办公室。他听到有人谈她不爱串门，还有人说她身上有味儿。他是镇长，他不参与这种对话。但他好像也闻到她身上的味儿，是什么味儿呢？他还有点好奇。
　　 书记要召集大家开党委会。一个月下来，该交流的思想要交流，该通报的工作要通报。至于人事任免的问题，那是会上的最后一个议程。虽然它是最敏感的，但恰恰因为敏感就要把它排在最后。这个东西所有参会的人都是明白的。凡可请假了，纪录只能由她来做。前几项不重要，但最后一项？他心里咯噔一下。党委会纪录是必须的。这个没有办法。那就只能这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