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女人怕有五十岁了吧，有少许白头发了。灰黄色的椭圆脸，松弛的皮肤让木然的表情更加呆板难看了，看来命运对她并不是那么眷顾。
　　 她推着一辆三轮车，后面是一个做工粗糙的铁皮烤箱，里面放着一些烤得焦黄的红薯，散发出带着焦味的甜香。
　　 星期天上午，那三轮车就停在体育东路地铁出口。罗妮拉着女儿的小手，从地铁口出来，她们刚从购书中心回来。
　　 女儿说：妈妈，我饿，我想吃烤红薯。
　　 罗妮原本想买的，可是还未走近，看见那女人的脸，却变了脸色，再不肯前进一步，恰好那个女人也望向罗妮，眼里闪过一丝惊喜，刚想叫，罗妮却慌乱地拉着女儿疾步走开了。那女人失望地站在那里，看着罗妮的背影，追了几步终究没有跟上去。
　　 星期三下午，在一优雅的咖啡馆里，靠窗的小桌子，罗妮和好友露露面对面坐着。罗妮搅动着芳香的蓝山咖啡，愁眉深锁。露露关切地望着她，问：“你这几天没有睡好吗？脸色好难看，该不会是你亲爱的出轨了吧？”
　　 罗妮苦笑，“不是，他对我很好啊。”
　　 “那到底怎么了吗？”
　　 “我看见她了，在体育东路的地铁口。她在卖烤红薯呢。”
　　 “她，谁啊？”
　　 “那个害死我阿爸的女人。”
　　 “啊！？你看清楚是她了吗？”
　　 “因为怨恨的缘故，那张脸是如何也不会忘记的。”罗妮停止搅动，窗外，天，深蓝。
　　 “你到现在还恨她？”露露喝了一口咖啡问。
　　 “不知道。一想到她，我就好像看见山青水绿的故乡，黑瓦白墙的老屋，长满青苔的天井。她拿着大拇指粗的竹鞭，一边不停地挥向我的小腿，一边骂死丫头，不读书，会勾男人了是吧。看我不打断你的狗腿，看你还敢不敢再跟阿旺出去。”
　　 “唉！那时，她也是为你好啊。”露露低着头，没有看罗妮。
　　 “她一直都不喜欢我，她想要一个男孩的，可她偏偏生了一个女孩。只有阿爸最疼我，自小就带我去山上采野花，打山鸡。只是阿爸不会说话，但我不需要阿爸说话，只要阿爸看我一眼，我就知道阿爸的意思了，想揉肩膀了，想喝水了，或者叫我该做作业了，可以出去玩了什么的，我全知道呢。那天，阿爸看阿她打得凶，要来阻拦。她实在太生气了吧，竟把阿爸推到在井台边。阿爸就这样走了。”
　　 罗妮的一滴眼泪掉在咖啡里，罗妮无知觉似的把它搅匀。
　　 “这是意外，我觉得你没必要一直耿耿于怀。难道那不也是你的过错吗？这么多年过去了，难道你一点也不想她吗？”
　　 “会的。有时会想这十年她过得怎么样呢？她丈夫对她好吗？还生了小孩吗？但有时又想自己不是远离了家乡，远离了她吗？永远不要见才好呢。况且她也没有找过我啊，就当作没有阿妈好了。”罗妮停了一下又问：“我是不是很坏呢？”
　　 露露笑笑说：“你真的很坏呢。其实你又何苦难为你自己呢？背着这个包袱好辛苦吧。去吧，去找她吧。不是说饶恕别人也就是饶恕自己吗？”
　　 罗妮沉默不语，喝着苦涩的咖啡。
　　 星期五晚，罗妮打电话给露露，简直用要哭的声音说：“怎么办？我找遍了全城也找不到她了。”
　　 “这样啊。那天你见到真是她吗？也许是你幻觉也说不定吧。”露露在电话那头说。
　　 “真的是她啦。前天下午我女儿回来还说她见到那个卖烤红薯的阿姨，那个阿姨还给了她一个好大的烤红薯呢。我问她哪个阿姨，是不是地铁那个卖烤红薯的阿姨？她说是啊。怎么办才好呢？”
　　 “那也许她回老家去了。你可以打电话问问你老家的人啊。”
　　 “是啊。我真是笨。”
　　 罗妮挂了电话，才想起自从她那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世后，她就再也没有回过老家，自然没有老家的电话了。
　　 一年后，罗妮接到一个电话，那人自称是罗妮同母异父的弟弟。说阿妈前几天去世了，临死前留给她一个手镯，他已经用包裹寄过去了，希望她能留意一下包裹单。
　　 罗妮木头一样握着话筒，一句话也说不出。等她回过神来，她看见客厅里的镜子，镜子里的那张脸，她熟悉又陌生的脸，是她的脸也是她阿妈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