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初春的早晨，也许因为要来倒春寒，有点雾，大地一片模糊。
　　 竹君推开门，呼吸着扑面而来清新潮湿空气，她背起竹篓到地里干活了。在当地一个风俗，早起干一阵子活，然后才吃早饭。竹君就是村子里最勤劳的姑娘，她背着满满一篓子柴草，回家了。
　　 妈妈在做早饭，妈妈是村里民办教师，最近几年身体不好，老感觉胸闷、气短。可妈妈坚持着给村里孩子们正常上课。
　　 竹君因为是老大，自己还偏科，妈妈都觉得可乐：“孩子，一般老师家的孩子学习成绩还是可以，哪像你偏科这么严重。我是怎么给你补也补不上了。”竹君自己拿主意辍学帮着家里。弟弟立君、妹妹梅君都起来了，像小鸟一样在院子里飞来飞去，竹君替换妈妈做饭。
　　 妈妈脸色有些难看，脸上布满细密的汗水，汗水越聚越多，变成豆粒大小，嘴唇发青。竹君心里害怕，到队里借了一辆独轮车，铺上厚厚的棉被，这样妈妈坐在上面会感觉舒服一些。
　　 竹君把妈妈送到镇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没治了，你们回家吧。”竹君一路哭着用独轮车把妈妈推回了家。
　　 爸爸在镇子上班。接到消息后急匆匆赶回家，爸爸看着面色难看的妻子，欲言又止。
　　 村里婶子、大娘听到消息，都来看竹君妈妈，有人提出，“竹君妈平时待人和气，谁家有难处都会伸手拉一把。现在这病也许是冲撞了哪路神仙，不如找个大仙驱邪试试，或许能好。”
　　 爸爸在竹君再三催促下，紧三火四找来一位大仙。大仙穿着怪异，手里拿着一个黑乎乎叫不出名字的东西。
　　 首先让竹君爸点上一圈香火，家里顿时烟雾缭绕，大仙围着竹君妈蹦来跳去，嘴里念念有词不停咕哝。一番折腾后，妈妈精神状况越来越差，气若游丝叫过竹君，“孩子，我恐怕不行了，你照顾好弟妹，这个家全靠你了。”竹君哭成了泪人，弟妹围着奄奄一息的妈妈抽泣着。
　　 妈妈又指了指了在旁边闷不做声的丈夫，“你要好好带孩子们，尽力做好一个父亲吧……下辈子，我绝不和你做夫妻。”随着无力之手跌落炕前，一缕难舍孩子的魂魄游走了，多少不舍和无奈就这样在空气里看不见地蔓延。
　　 竹君大放悲声，立君、梅君也跟着一起大声哭了出来，悲情的痛苦缓缓上升弥漫了整个庭院，它们又四散开来，久久旋绕……村民老远就可以感觉出这家痛失亲人撕心裂肺的哀伤。
　　 竹君记住了妈妈临别说的话，她不再理爸爸。时时会想起妈妈的话：你爸不是合格的丈夫、父亲，他在外边挣工资，却把钱都吃了、喝了。我为什么拼命教书，一个是喜欢听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二个看在有几个补助，有那点补助，我们母子生活条件会好点。
　　 料理完妻子后事，这个中年男人拖着疲惫身子离开了家，心里是不愿意再回这个家了，家中还有三个孩子没成人，这也不能留住他。
　　 在这个村子里，人们只看到竹君在默默忙碌照顾弟妹。父亲偶尔会回来一次，扔下几个钱，看着一群孩子对自己毫无热情，他叹气声不绝于耳，然后是甩手走人。
　　 2
　　 岁月如手指间滴落的水滴落在地上，再难收起。
　　 几年后，父亲在镇子里又成家了。续弦是一个年轻的漂亮女人，以前住在镇子边的村里，看上了父亲有铁饭碗，使用了女人特有伎俩把父亲俘虏了，这个女人从此在那个小家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只过清闲日子。
　　 父亲回家次数越来越少，给家里的钱更少了。
　　 竹君在生产队出力挣工分，照顾着弟妹。到了该出嫁的年龄，村里多少年轻后生都盯着她，说起她家里负担好重，又吓跑了。竹君对此事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文化大革命后，各类函授学校、辅导班应运而生。竹君对文字特别喜爱，她翻看弟妹的语文书从未间断，因为这点爱好在刚刚兴起文学函授班报了名。
　　 在函授班里，竹君认识了邻村的小伙子大林，大林接近一米八的个头，虎背熊腰，非常惹人注意。更让人关注是他写一笔好钢笔字，文章语言组织能力特强，把想要表达的事物或人物表达到位，文章写得深入人心，感人胸怀，给人留下了不可轻易忘记的印象，觉得那文章多一字便显得沉长，少一字就换了意境。大林的文章被老师连连当做范文在班里宣读，老师绘声绘色点评的独得大家羡慕。
　　 生活重担没有压倒竹君，学习写作又丰富了她的思想。竹君有时间就会请教大林关于写作方面的知识，爱好加深了俩人的相互了解，竹君活着的精神支撑和乐趣。
　　 她觉得自己现在就好像戏文里刘巧儿小桥交线一样拥住心花怒放的心情。她也会哼唱：“巧儿我自幼儿许配赵家，我和柱儿不认识我怎能嫁他呀。我的爹在区上已经把亲退呀，这一回我可要自己找婆家呀！上一次劳模会上我爱上人一个呀，他的名字叫赵振华，都选他做模范，人人都把他夸呀。从那天看见他我心里头放不下呀，因此上我偷偷地就爱上他呀。但愿这个年轻的人哪他也把我爱呀，过了门，他劳动，我生产，又织布，纺棉花，我们学文化，他帮助我，我帮助他，争一对模范夫妻立业成家呀。来在了桥下边我用目观看哪，河边的绿草配着大红花呀。河里的青蛙它呱呱呱地叫哇，树上的鸟儿它是唧唧喳喳呀。……”在竹君心里多么渴望和大林能够成为一家人，一想到自家弟妹幼小，负担会给大林带去很大压力，她刚刚升起希望的心慢慢跌落变凉，很多话难以启齿。
　　 大林喜欢竹君，听人说起竹君的故事，觉得这女孩非同一般，不仅聪明能干而且有担当，是再难寻找到的好女孩。
　　 函授班为期三个月，这段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俩个年轻人，还没有说出彼此感情，就到了分开的时间。
　　 当地征兵，大林报名要服役了。八一建军节前夕，新兵们个个胸前戴着大红花，一身黄军装，显得英俊潇洒。前来送行的亲人人山人海，有的高兴咧着嘴哈哈笑着嘱咐孩子在部队上好好干；有的老人用衣角擦拭着眼泪，嘱咐孩子出门在外要当心、注意。大林站在军车上，透过人群，那双充满了期待的眼睛在送行人群里急切地逡巡着，希望可以看到竹君身影。可惜，车子开动了，他没有看到竹君。
　　 而此时，竹君忙碌的脚不沾地，她知道今天大林要去部队了，心里也还想去送别一下，大弟立君病倒是急性阑尾炎，竹君再次来到医院这个让人最无所依靠的地方，妈妈躺在床上接受检查的样子就像在眼前，竹君不敢去想，立君也是痛得一脸汗水，身子弯曲成煮熟大虾状，她好害怕失去弟弟。
　　 “你先去交钱，我们马上手术。”医生一脸沉吟吩咐竹君。
　　 竹君急得像热过上的蚂蚁团团乱转，在这里又没有认识人，到哪里去借钱？爸爸，是现在唯一可以求助的希望。竹君满头大汗找到了爸爸，颠三倒四的说明了情况，向爸爸借走了一百元钱。
　　 弟弟性命保住了。
　　 漆黑的夜里，竹君在医院院子里大树下发泄着，叙说着……最后她站起身，用脚在地上划拉几下，回了病房。瞅着弟弟已经熟睡，她开始有时间想大林，也不知大林会想自己吗？初到军营会习惯吗？听说新兵在开始几个月很苦，每天早起晚睡出操、荷枪实弹训练，想着想着，劳累的竹君趴在床沿边睡着了睡梦里看见高大帅气的大林威风凛凛，一身军装正在踢着正步向着她敬军礼……
　　 立君醒了，嘴唇干干，想要喝水，他惊醒了竹君，姐姐用纱布沾上水敷在弟弟唇上，“立君，要等着排气后才可以喝水吃东西，因为害怕肠子黏在一起，后果会更严重。你再坚持下。我们会好的。”立君点点头，对着疲惫的姐姐投去无限感激的目光。“立君听话，再睡会。”弟弟很听话强忍痛楚，努力着慢慢睡去了。
　　 竹君告诉在另一个世界的妈妈：妈，我们又闯过一劫，你就放心吧，只要我还在，就不让弟妹受委屈。
　　 立君很出息，考上了大学，去了外省。
　　 梅君读完高中，没有考上大学，开始在村里小学担任代课老师，俩年后又到附近厂子干活，邻村里一个大专生看好了梅君，梅君出嫁了，嫁到了邻村，她会时时回家看望姐姐，梅君想姐姐快出嫁，嫁一个如意郎君，不要过孤零零的生活。
　　 3
　　 在部队，大林勤快能干，很会见机行事，加上文章经常见诸报端，得到了部队领导的赏识，被评为优秀士兵，成了连长眼里的红人。
　　 连长妹妹雪莲陪着嫂子来部队探亲，连长把大林介绍给妹妹。雪莲有个小心思，嫌大林是农村的，哥哥教训她，“只要人好，在部队干好了或许会提干，你就是军属，多光荣的事。”雪莲幡然醒悟，哥哥是不会骗自己，看嫂子在家里、单位多吃香，人人敬慕。逢年过节还有领导看望，鲜红的牌子：【军属关荣】 挂在门口吸引眼球，自己也为有当军人的哥哥感到自豪，再加一个军人丈夫，那还不是更加锦上添花。
　　 雪莲答应哥哥建议，并且要求哥哥抓住一切时机让大林留在部队。哥哥对着雪莲大声开着玩笑：“这就想通了？这才是我的好妹妹呢！回家告诉爸妈，也好让老人放心。”
　　 雪莲有事没事凑到大林面前找话说，大林还蒙在鼓里觉得奇怪：连长妹妹这是咋了？干么老盯着我没话找话说啊。只是碍于连长的面子，应付着雪莲。
　　 星期天下午，似火炙烤大地的太阳再向西缓慢偏移，人们感到空气里热度在悄悄减退，雪莲穿一件合体素花连衣裙，头发用一方白色手帕斜扎在耳边，打扮的俏丽漂亮。连长吩咐要大林陪同她去部队外面转转。
　　 柳树深深地弯着腰肢，荷花在阳光里显得无限温婉娇羞，荷叶被风吹的摇来晃去，田野的棉花长势喜人。雪莲看着一望无际的田野，再看看大林，大林手足无措的发着呆，不知该如何和她交流，雪莲看得大林汗水都流下来了，“雪莲，你和嫂子还会住多长时间？”
　　 “我就要回去了，要上班，嫂子会多住几天吧。”
　　 “你在什么厂子上班？”
　　 “棉纺厂，女职工可多了，要不要我给你说个对象？”看着大林脸红脖子粗别别扭扭样，雪莲逗他，
　　 “我还不知会在哪里，先不急着谈对象的事。”
　　 “听我哥说，你有文章在报刊发表，佩服你。年轻人就得有理想和抱负。”雪莲冲大林莞尔一笑。
　　 雪莲漫步在柳荫下，大林却是心急火燎：这要逛到什么时间啊！他的脑子里浮现着竹君，雪莲如果是竹君多好，也不知竹君现在怎么样了？大林双眼看向远方：竹君，你知道我在想你吗？
　　 大林走神了，猛不丁被雪莲打了一下胳膊，“想什么呢，要不咱回去？”雪莲试探性问一句，“好，这里也没什么可看的，除去棉花地就是这几池子荷花，没见过觉得新鲜，看长了也就那么回事。”大林爽快回复雪莲。
　　 大林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大步流星地走向驻地，雪莲心里老大不高兴了：就这么急着回去吗？和我难道就没有话说？
　　 雪莲手里拿着一支荷花无精打采的样子，磨磨蹭蹭懒懒散散，连长看见雪莲脸色不好，紧跟着关切地问，“妹子，聊得不好啊?”
　　 “他是不是有对象啊？对我一点也不热情。”雪莲难过的看着哥哥。
　　 天边红彤彤的晚霞在军号声中慢慢消退。连长叫过大林，“大林，你在老家有对象了吗？”
　　 “没有啊。连长怎么了？”
　　 “不许撒谎。”
　　 “我没撒谎啊！”大林不明就里摸摸刚理的光头，“连长，怎么想起问这个？”
　　 “没事了，关心关心你。你该干嘛干嘛去吧。”
　　 在夜里，营房里静悄悄。大林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的考虑着：连长怎么了？
　　 下铺的战士踢了一脚床板，“哎，你在烙饼啊，还让人睡觉吗？”大林探出头，“我和你说个事……”大林把连长妹妹的事和盘托出，战士听了，“你个傻瓜，连长妹妹看上你了，你还在这里装糊涂。”
　　 “不会吧。”大林更睡不着了：我一个农村兵，人家是城里人，合适吗？
　　 雪莲回家了。
　　 连长嫂子偶尔看到能干的大林：“大林，你真能干，在家里也这样吧？”
　　 “哈哈，嫂子，农村的娃就这样。”
　　 4
　　 大林终于要回家探亲了，他不只想见到父母兄妹，心里还惦记着竹君。
　　 因为惦记，大林站在竹君家门前，目光透过低矮的院墙向院子里张望着。
　　 竹君在她身后背着一大捆柴火站住了脚：这个军人在这里看什么呢？大林转身看见了竹君，竹君还是以前模样，只是岁月把她打磨得更结实，更健壮。
　　 大林接过柴草，他们一起进了院子，大林从斜跨的军包了拿出了几本书，竹君眼里盈满泪水，感谢大林心里还记得自己这个爱好。
　　 看着竹君的家，几间茅草屋有些破旧，走进屋里收拾得很整洁，几张旧家具安静的各司其职虽然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却没有一丝灰尘，里间屋子一张大炕占去了半间地方，炕上铺着的被单已经洗得花纹淡了，显示着这个家里清贫却有条不紊的整洁。
　　 弟妹都在上学，只有竹君苦苦撑起这个家，父亲已经不再上门，他又有了自己的孩子，要照顾现在一家人。
　　 大林看在眼里疼在心中，他终于吐出了心里话：“我们订婚吧！”竹君听到了想要听的话，心里高兴，溢于言表。
　　 他们来到了田野里。大林摘了几根柳枝编了一个草帽戴在了竹君头上，他们在麦地里手牵手疯跑，快乐如同小鸟，偶尔停下来相视一笑。这是自妈妈去世后竹君第一次开心地笑。每天的斜阳都会映出一对偷偷相依偎在村头老树下恋人的背影。快乐时光总是流淌过快。
　　 大林要返回部队了，他把自己在报纸上发表的文章特意做成简报留给了竹君，鼓励她不要放弃自己的爱好，多多投稿，也许文章会变成散发着油墨香的铅字。
　　 大林回部队了。竹君开始专心写作，每每稿件投出却是泥牛入海，没有回音。痛苦萦绕在心，她想对大林说，可是又怕影响大林在部队工作，就隐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