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玉红倚在门框上，两手低垂，一副日本女人低眉顺眼的样子；傻傻的笑，掩饰不住她一身的疲惫。可这个时候的刘玉红是幸福的，忘记了劳累。
　　 刘玉红感觉很幸福，是因为家里来了客人之后，丈夫周学礼那种好听的声音就充满了整个房间。家里的客人不是一般的客人，来家里的客人都是乡上的干部，他们干干净净，头发顺顺溜溜的，时尚又漂亮。在刘玉红的眼里他们都不如丈夫穿戴干净，衬衣和手套都没有丈夫的白，裤线也没有丈夫的直；他们的头发也没有丈夫的黑，丈夫的全身都散发着透明皂的特殊香味。刘玉红把丈夫的手套洗得白里泛青，尽管丈夫从未流露出满意的面容，最起码，他不再像以往那样把洗过的手套撇出屋去。看到丈夫把洁白的手套戴在手上，刘玉红就有一种自豪感，这个干净漂亮的男人是我丈夫！
　　 倚在门框上的刘玉红很是幸福，是客人的到来把丈夫的声音开发出来，打破了家里可怕的沉寂。经常来的有插转台的张丹丹，还有司法助理小牛。刘玉红很是喜欢张丹丹，圆圆的屁股，瘦瘦的小腰，牛毛色的头发。张丹丹一来就嫂子嫂子的叫个不停。二十多岁的大姑娘，手脚勤快，一来就帮助忙活。扒花生，摘菜，有时还拖地板。拧拖布时，漆黑的脏水汤子从那白嫩柔软的指缝里流出来，刘玉红有些不忍。张丹丹不怕脏，还不时地逗上两句：“周哥，你和嫂子没补两张婚纱照吗？”这个时候的周学礼就笑着瞅张丹丹，张丹丹不好意思地说：“周哥，看我干什么呀，你看嫂子吧。”周学礼这个时候就把笑容过渡到刘玉红身上，尽管是极短暂的过渡，丈夫就已经收起了他的笑容。可刘玉红的心里还是热乎拉的。刘玉红喜欢张丹丹，就是喜欢她的这张巧嘴，因为只有从这张抹着浓浓口红的小嘴里，才能听到刘玉红与丈夫的关系——因了丈夫周学礼，刘玉红才能沦为嫂子。
　　 刘玉红与周学礼已经结婚二十五年，二十五年啊。刘玉红在表姐的教唆下，学会了以二十五年的婚姻自居，一个女人与丈夫生活了二十五年，那她就是丈夫身上的一部分了，分割起来是疼痛的，尽管丈夫极力想把这一部分分割出去。二十五年的婚姻，让社会的眼睛横眉竖目，那重重叠叠的每一道目光，就是一把把锋利的剑，直刺无情者的心脏。当然，这种目光无论怎样锋利，对一个脸皮厚的人或心灵结痂的人来说是无济于事的。
　　 刘玉红暗自庆幸，丈夫周学礼是个脸皮薄的人，好歹也是大院的干部，文化站的站长。前年还被乡里评为先进个人。在乡政府对面开五金建材商店的表姐，就悄悄地对刘玉红说：“周学礼先进了，他就不敢炸屁儿了。”
　　 没文化的刘玉红时时不敢对丈夫掉以轻心，她尽最大的努力所做的事，就是把家务活拿起来，做一个合格的妻子。身为乡干部的家属，刘玉红的首要任务就是把屋里屋外打扫干净。有一次，小牛和张丹丹来打麻将，刘玉红正忙农活，顾不上扫院子。几堆狗屎，等于摆在了周学礼的脸上。等客人一走，周学礼就用他那好听的声音，伶牙俐齿，句句如石头，劈头盖脸向刘玉红砸来。刘玉红习以为常，左耳进右耳出。自己天生的就和人家有差别，还是不吱声为妙。刘玉红知道，只要她一张嘴，哪怕是唱歌丈夫也会骂她“放屁”；索性让他一个人去放好了。夫妻俩长期弹奏不和谐的旋律，让周学礼对妻子刘玉红失去了信心。
　　 周学礼喜欢风情万种的女人，他风流潇洒多才多艺，希望有个女人肯定并欣赏。可刘玉红偏偏就不是那种善解风情的女人，她就是一个实干家。思想直不笼统，感情平静如水。作为女人的奢侈品比如撒娇任性，耍泼大哭；刘玉红从来都没有使过。至于女人的多情善变，百媚千娇，妖冶风流，把她打死也不知是咋回事。家里几十亩山地，鸡鸭猪狗，是她的全部心思。家里的活计，从不让周学礼上手，包括那些体力活。她认为这是对丈夫最好的爱和支持。天长日久，周学礼感觉生活乏味了，最初的新鲜感已经淡去，和媳妇一句话也没有。晚上平安无事，各不骚扰。有时周学礼眼望着房巴，一瞅就是半天，刘玉红就知道丈夫在想事情。这个时候刘玉红不敢打搅他，因为他总是有理由把刘玉红骂得狗血喷头。渐渐地，刘玉红就变得唯唯诺诺起来，在他面前大气都不敢出，看着他的眼色行事。刘玉红就惆怅悲哀，不能和丈夫想同一事情这让她很自卑，可她又改变不了自己，不知道自己从哪里下手。一张嘴一动手，咋整都是弄巧成拙。在丈夫嘲讽的目光下，刘玉红总是丑态百出、张口结舌。
　　 有一次表姐悄悄对刘玉红说：“周学礼有相好的了，小心他不要你。”刘玉红心里明镜似的，可她还是护着丈夫，在表姐面前她不承认丈夫外面有人。表姐气得直点她的脑门：“你这个窝囊废！你到河北去打听打听，老耿怎么说的？都当笑话传了，你还装气迷。”表姐还在刘玉红的耳边叽咕一阵，刘玉红的脸一阵红一阵白，要是别人这事怪好玩的，可这是丈夫的丑闻，刘玉红的心里难受极了。冲表姐大喊：“别说了，啥好事咋的？好像你看见了。”
　　 表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刘玉红的心就像空了一样难受。刘玉红竟然恨起表姐来，有这样一个表姐真是倒霉透了。有些事情糊里糊涂的也就过去了，这层窗户纸被人捅透亮了，反而不好办了。其实她心里清楚，周学礼对她冷淡了，她也知道张丹丹对丈夫的热情有些过分；可刘玉红有个奇怪的念头，她能够容忍丈夫外面有人，却不能容忍丈夫把外面有人这件事整得满城风雨。这比刘玉红自己丢人还难受；连快嘴的表姐都知道了，以后哪里还有好日子过。刘玉红无奈地摇头叹息，表姐一个劲儿地煽火：“我是大姨子，我没法直说，不然我就撕他。你嫁给他的时候是大姑娘，他是二婚。咋整的，倒叫人家瞧不起你了？干脆离婚，吓唬吓唬他。”刘玉红不愿因为这事和丈夫闹扯；起码，周学礼的工资还是月月交给她的。表姐不信，刘玉红就把丈夫的工资袋全拿出来让表姐看。表姐先是惊讶，继而说：“现在有的女人不图钱，两人对脾气就好，讲究的是爱情。我看你们俩早晚离婚。”无奈的刘玉红终于腾出时间，决定到河北他们家的果树园去察看。
　　 丈夫是乡上的干部，发展“两高一优”农业，他得带头，就承包了后山的荒坡。夫妻俩一番苦干，五百棵安果梨终于坐果了。便于看护，在果园旁边盖了两间简易看护房。有锅有灶，有窗户有门儿。刘玉红又把自家的闲置被褥拿来，干活累了，还可进屋仰躺一会儿。后来村上的光棍老耿相中了周学礼的看护房，正愁没地方住，又不愿上敬老院，以白给周学礼看树为条件，就住进了看护房。周学礼有时就拎上一瓶酒，花生米，炸鱼，罐头，反正是不动烟火的下酒菜，二人就喝一阵，有时周学礼把自己穿过的旧衣服也送给老耿，老耿就更加兢兢业业；看见牛羊啥的，老远就唔哇地喊叫。周家剪掉的树枝也不往家拉，直接送给老耿烧柴。有这样一个人免费给看树，刘玉红就很少到果园去了。
　　 人是怕处的，邋里邋遢的光棍老耿，与相貌堂堂多才多艺的乡文化站长相比，咋说也不是一个层次的人，可他们却成了朋友。老耿是个鬼精的人，他发现周学礼经常带着张丹丹来果园玩儿，老耿就及时地躲避。一来二去的，周学礼也就不背着老耿了。有时从兜里掏出几十块钱往老耿手里一塞：“去，整点吃的来。”老耿就乐颠颠地走了，尽量拣便宜的买，剩下的钱就截留了。老耿贼奸，一走就小半天。这时，小房里的周学礼张丹丹啥事也都办完了。
　　 最近，不知周学礼哪句话得罪了老耿，老耿开始对外人讲究起周学礼来。村里人都知道周学礼和张丹丹走得近，一个是文化站长，一个是插转台的编辑，工作上对口，又都爱好文学，多接触也说不出什么。只有老耿知道细情，说周学礼早把张丹丹拿下了，干完事连用过的卫生纸都不扫，整得满地都是。这话就拐弯抹角的传进周学礼的耳朵里，周学礼就开始玩耍老耿。只要带着张丹丹一来，就把成捆的卫生纸一段一段的揪下来，揉成一个一个球蛋蛋，沾点洗脸水什么的，故意扔得满地都是，大大小小开了一地白花。有时还把白色洗发剂挤进安全套里逗老耿。有一回一气扔了十二个。旮旯犄角满是色情的联想。周学礼来果园一趟，够老耿收拾一阵了。当老耿跟村里人讲起周学礼一口气能干十二回的时候，村里人就不相信老耿的话了，认为他在埋汰周学礼。文化人就是聪明，顺其道而行之，扩大谣言反而辟谣了。那天表姐对刘玉红叽咕的就是这件事。
　　 刘玉红再老实，还是被这件事气坏了。她听说老耿刚刚离开，周学礼下乡了，才仗着胆子来到自家的果园。老耿不在，她知道钥匙在墙跟的石头底下，这是他们和老耿商量好的藏钥匙的地方。打开屋门，一股暖流直扑脸面，柴火有的是，老耿可劲烧，炕头的地板革都烧糊巴了。刘玉红发现拿来有一年的被褥竟然洗得干干净净，墙面也粉刷的精白。小屋里散发着香皂的香味；窗台上有女人使用的面巾纸。让刘玉红吃惊的是，在炕缝里，真就发现了男人用的安全套。这绝不是七十多岁的老耿干的。这些东西无异于高强度的电焊火光，打得刘玉红睁不开眼睛。同时，刘玉红的心也就空了。听说是一回事，眼见是另外一回事。她就像一个好久没有吃过饭的人，饿得两眼发花，浑身无力，四肢松懈了。说来奇怪，此时刘玉红的思绪猛然回到二十年前。眼前的景象与二十年前有些相似，也是这么大的小屋，那事就发生在自己身上。
　　 年少的刘玉红是那种很笨的女孩，唱歌跑调儿，走路顺拐；老师手把手的教也搬不过来，就连舌头也拐不过弯来。“石更硬”读成“石更仍”，“勇敢”读成“荣敢”，咋纠正也纠正不过来，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只念了小学四年级就不念了。土豆白菜各有所爱，别看语文数学整不明白，刘玉红打小就看出来是个过日子的好手，走在道上从不空手。要么撸一把野菜，要么胳肢窝夹一捆柴禾。路边的纸壳、矿泉水瓶，她都拣回家来。攒个月八的，就卖上二十三十的。自从刘玉红不上学以后，她家的地里不见一棵草，园子里各种蔬菜一茬接一茬。在刘玉红的帮助下，她的两个哥哥都娶上了媳妇，过上了好日子。才十八岁的刘玉红，已经是体重超过一百三十斤的胖姑娘，天生的大手大脚，大个子；她体型丰满匀称，小眼睛，单眼皮，冷眼一看不咋地，细看就发现了她的清秀，她是属于受端详的那种女孩。
　　 村里有这样一个能干的姑娘，刘家的门槛简直让媒人踏平了。刘玉红相了一个又一个对象，她都不中意。虽然她不会唱歌，但她为歌词激动，那歌词真是太好了。她用仅有的小学四年文化，歪歪扭扭的字迹，竟然抄了两大本歌词。有些字只能她自己认识，在没人的时候偷偷拿出来，在心里默默哼唱，她被爱情歌曲陶醉了。少女情窦初开的情愫，和歌中的情意融合在一起，幻化出一个又一个的美丽的梦境。刘玉红心中的男人，绝对是多情的、有素质、有文化的男人；是月下给女人唱歌弹琴的男人；是给女人写信的男人；有着李双江一样声音的男人。所以，她的对象很难找呢。有人就说她心高，也不看看自身的条件。时代在变化，女孩傻傻大大的，能干算什么？有知识有文化，妩媚风情，才是主要的。何况刘玉红一点特长都没有。
　　 该着与周学礼有缘，媒人在他俩之间牵上了红线，刘玉红与周学礼相识了。周学礼比刘玉红大十多岁，妻子因患绝症死亡，没有孩子。当时的刘玉红，被周学礼的英俊潇洒、幽默健谈的气质所倾倒，刘玉红心中的偶像和周学礼吻合了。特别是周学礼说话的声音，像李双江一样动人。刘玉红首先爱上的竟然是周学礼的声音；那一张菱角分明的俊朗的脸，发出来的柔柔的带有磁性的男中音，又会说激动人心的话儿，咋不让刘玉红动心。刘玉红始终回味周学礼对她说的第一句话，“小红，我结过婚，又比你大，委屈你了！但我有经验爱我的妻子，希望你能嫁给我，我爱上你了。”刘玉红的头低得不能再低了，脸像个红萝卜。说这话的人没咋的，可听这话的人受不了了！如果说这就是男人的甜言蜜语，可单纯的刘玉红偏偏喜欢，幸福像小河一样在周身流淌。作为一个大姑娘，她又不得不装出矜持拒绝一番，咋说周学礼也是个二婚，年龄又大，她怕村里姑娘们笑话她。没想到刘玉红的娘家人一见刘玉红不愿意，都向她进攻，说你刘玉红要不是黄花大姑娘人家还不要你呢。娘家人也是很有眼光的，周学礼当时在道班干零活，还是乡上的新闻报道员，报纸有名电台有声，擅长绘画和唱歌。乡电业所院中的气势磅礴的大型山水画就是周学礼画的。有人断言他不是干庄稼活的人，早晚有出息。这话对刘玉红来讲就是诱惑，她已经深深爱上多才多艺的周学礼。相亲的当天周学礼就用他那宽阔的臂膀揽住刘玉红的肩头，刘玉红表面打退他的手，心里却甜甜地沉醉了。
　　 已经是过来人的周学礼看中的是刘玉红的体格，干活能手。他深深知道对一个农家来说妻子的身体是多么重要，那几年他算吃够了苦头，炕上躺着个病篓子，无形的大石头压在头上。衣服脏了没人洗，一年也吃不上一顿饺子。周学礼下班回来满目苍凉，满耳都是叹息呻吟声，满鼻子的汤药味儿。家里清锅冷灶的，等着周学礼下班回来蹲灶坑。病中的女人还很敏感，处处指责周学礼。周学礼大气都不敢出，病中的女人她的语言也生病了，尖酸刻薄，又臭又硬。周学礼那些日子就像捧着蜡烛站在风中，即怕她灭了，又怕她烧着自己。最终是人财两空，把个家也败光了。死去的妻子虽然生得漂亮，但她就是一棵瘦弱的黄花，风吹不得雨淋不得。埋葬妻子的当天，他就对女人的身体产生了恐惧。正因如此，他特别讨厌《红楼梦》中的林黛玉，认为她就是磨人精、败家仔。刘玉红就不同了，她给了周学礼一种安全感，娶了这样的女人，身强体壮，思想单纯，一个心眼过日子，男人会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