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副店长王金梅和店长打了声招呼，提前两个小时往回走。因为今天女儿体检，因为她觉得体检对于高考的学生来说，就如同古战争中的守方远远地望见了攻方在地平线上出现了。而在这之前，只是知道攻方就要来攻打自己，只靠着情报传说和听说来的经验来揣摩攻方，从而积极备战，可紧张忙碌中总觉得离战争还有一定的距离，可现在望见了地平线上攻方的影子，才真正陷入了迫在眉睫的待战状态中了。也就是说体检敲响了鬼子真得来了的警钟，王金梅能不紧张吗？她像望见了敌人的影子的指挥官更加担心防御工事是否牢靠那样格外担心女儿的身体，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儿，又偏偏发现不了。这种担忧使她紧张地盘算着该给女儿再买点儿什么补品，有种临急抱佛脚的紧迫感。因为她和许多考生的父母一样，不由得迷信开了补品，巴望着补品里的神奇元素，能使女儿的智力和体质神奇起来，就如同武侠电影里对着掌把武功传递给对方那样，有时她的眼前出现了幻觉，觉得女儿正在变成超人。
　　 她就这样盘算着，不由得停在了市里最大的国泰超市前，锁好了车锁，乘着电梯进了超市。她转到了补品区，那些熟悉她的促销员们蜂拥过来围住了她。她们推荐的补品她家里还都有，可仍不由得又买了几样，因为她们的言语让她受用，犹如听了算卦先生顺着你的心思说你的事一定能成功，只要你按着他说的办，犹如春节时收到的祝你心想事成的祝福短信。
　　 她好不容易摆脱了促销员的纠缠，出了补品区，又盘算着该给女儿吃些什么，指导思想就是营养搭配。可她搭配出来的饭菜老是不合女儿的胃口，女儿老说这就像攒猪一样，饲料合不合猪的口味是次要的，只要能让猪肥起来就行。这时她就得乖哄着女儿别挑食，等高考一过，好好让她解几次馋。现在她忽然心软了，想给女儿做几样女儿喜欢的菜。就拐进了蔬菜区，买了她想买的蔬菜，才离开了超市。
　　 她刚做好了饭，就听见门铃响，就如同听见了女儿的叫唤声。因为她能感觉出女儿按门铃时门铃的响声和别的人按门铃时门铃的响声不一样。她急忙走到门前按了开门键，然后殷切地站在家门前等着。听见了女儿的脚步声近了，她打开门，溺爱地看着女儿走进来。
　　 女儿仍像以前那样一副疲倦的样子，但她知道这是装出来给她撒娇的，就等她几句慰问的话，好像是女儿在替她高考，女儿在替她争取好的前程似的。现在她笑吟吟地摸一摸站在自己面前的女儿的前额说：“哎呀，看把我女儿累的，快洗洗手吃饭。把书给妈。”就从女儿手里那过了几本书来，往写字台走去。放好书她转过身来，却见女儿坐在了电脑前开电脑。她就柔声地催：“女儿，洗手吃饭吧，别累着了。”就说就走了过来。女儿：“我看这几天有没有信来。”她就不得不看着女儿开了电脑。女儿拧了一下身子，显然不愿意她站在身边看着自己打开信箱，她就知趣地走到餐桌前，摆摆椅子筷子，消磨时间。终于忍不住了，小心翼翼地问：“体检没啥毛病吧？”女儿盯着电脑：“不是在电话里告诉你了嘛，没事儿。”原来她想去医院，可怕惹恼了女儿，先给女儿打了个电话征求女儿的意见，她知道女儿最讨厌她处处监护着自己了，因为怕同学笑话自己这么大的人了，还离不开母亲，果然女儿不耐烦地告诉她别来，她会把体检结果用电话及时告诉她的。现在她顿一顿，胆怯地说：“你在电话里说的太笼统了。”女儿不耐烦了：“体检单在书里夹着，你自己看吧。”她只得又走到写字台前翻那几本书，翻出了体检单，就认真地看起来，像女儿小时候她给洗完了澡擦身子时就擦就认真地察看女儿的身体那样，她的脸充满了喜悦慈爱，要溢出来了。
　　 忽然她的神色疑惧起来，就如同一个人正走在春意怏然的小径上，忽然看见前面的草丛里好像有一条黑蛇。她的脸色煞白起来，犹如那人看见那黑蛇冲他昂起了头。一阵晕眩袭来，她拖住了写字台，闭上了眼。晕眩消失了，她睁开眼，看着女儿的侧背，和平时没什么两样，她就怀疑自己看花眼了，又低头看那体检单，明明就是妊娠两个字呀！她的嘴一张一张却发不出一点儿声音，犹如梦中的人想喊救命喊不出来，因为她知道年年高考体检都有怀孕的女生，总觉得这种丢人事与自己不搭边儿，因为女儿是个规矩文静的女孩儿，可谁想到厄运偏偏落在了自己的头上！望着女儿没事人的样子，她怀疑女儿是否知道自己怀孕了，或者说懂不懂妊娠是什么意思。可她又不便明着问女儿，因为她觉得女儿这个年龄正是最护脸的时候，因为她也是从这个年龄过来的嘛，再说这事也没那么简单，说不定……可不能拖了呀，因为高考迫在眉睫，你得让女儿明白自己的处境，赶快采取措施，要不然就危及女儿的前程了。她焦灼地思索着，终于战战兢兢地走到女儿身边，说：“女儿，我老了，看不懂这体检单了，你给我念一念。”女儿头也不回：“哪里看不懂你说，我解释给你听。”她又不知该怎么办了，顿一顿，问：“妊娠是什么意思？”女儿头也不回，平平淡淡地回答：“就是怀孕。”她直愣愣地站了一会儿，颤抖着声音问：“你……真的没感觉到……不舒服？”女儿头也不回：“体检单上不是说了嘛，一切正常。”她被逼得没了退路，就把体检单擩在女儿眼前，指着妊娠两个字问：“这也能说是正常？”女儿把脑袋往后移了移，看里看体检单，然后白了她一眼：“妊娠嘛，是很自然的生理现象，咋就不正常了？”就抬起手来把她拿着体检单的手拨在了一边。她的上身抖了起来，体检单像她捉着双脚的鸟徒然扇着翅膀那样煽动着。她终于蹦出一句话来：“可高考是不允许怀孕的！再说，你还是个闺女呀！”女儿头也不回，平平淡淡地说：“小事一桩，花几十块钱处理了就行了。”她的脸顿时煞白，眼里喷出火来——这样天大的事，在女儿眼里竟然轻如鸿毛！如同擦掉不小心沾在手上的一点泥。她觉得女儿无耻，可又觉得女儿不是无耻，是因为无知。可不管怎么说，她忍不住怒吼一声：“这还是小毛病？！”女儿惊愕地回头看着她，因为她从来没这么对女儿说过话。女儿的惊愕马上变成了困惑惊慌，因为她的脸色太可怕了：“妈，你怎么了？”她气愤地喊：“不是我怎么了，是你已经招灾了，你还蒙在鼓里不知道！你这是怀孕！怀孕！你知不知道？！”女儿恍然大悟，笑道：“原来是为这个发火呀，这有什么呀，我们班有好几个呢，做掉不就行了嘛。我们班以前有好几个做过的，小事一桩！”就又回头看着电脑。她气得抖成一团，终于找到了一句发泄怒火的话来，就炮弹出膛那样射向女儿：“你不要脸！”女儿愣住了，然后慢慢地站起来，想躲开她，又怕稍微一动就惹怒了她，扑过来吃了自己，脸色白一阵红一阵，不相信地低声喃喃着：“妈，你说什么呀。”她怒吼道：“不要脸！”就见女儿脸白如纸，瞳孔乱颤，托在电脑桌上的胳膊抖的要断了，而这胳膊一断女儿仿佛就像攀岩者的绳子断了一般就要倒下去了！她一下子愣住了。
　　 忽然女儿哇地哭了一声，急忙捂住了嘴，转身跑到门前，猛一下拉开门跑了出去。等咚咚咚的下楼声消失了，她仍愣在那里。防盗门啪一声关上了的声音被层层楼梯过滤一般的传上来，她才明白过来，急忙追下楼去，可东找西找哪还有女儿的影子。她终于失魂落魄地戳在了当街。忽然她想起了什么，飞快地摸了摸口袋，又没了主意，茫然四顾，目光终于又明亮起来，直楞楞地走进了那家有IP电话的商店，拿起话筒想了半天，想起了女儿的电话号码，抖抖索索地拨通了，没人接，她又拨通了，还没人接，她就觉得女儿正在向天际消失着，她眼睁睁地看着没一点儿办法。忽然她又想起了什么，又拿起话筒，想了半天，抖抖索索地拨通了电话。电话一通，她就哭叫一声：“你咋还不回来，你女儿跑了！”
　　 二
　　 摩托车刺耳的刹车声把王金梅从六神无主中拉了出来。就见丈夫叉着突突直叫的摩托车停在面前，变眉失色地盯着她问：“什么时候跑的？”王金梅：“刚才。”丈夫气恼地：“快追呀！”王金梅扎煞着双手：“我……我……往哪追呀！”丈夫想一想：“咱们赶紧分头去车站堵住她，只要她不出城就好办。现在这小孩，动不动就跑了，唉！快走，你去火车站吧，打的去，我去汽车站。”就一轰油骑着摩托跑了。
　　 王金梅看着摩托车消失在了街角，才明白过来自己得干点儿什么。她向左跑了两步，停住了，又往回跑，又停住了，像迷路的人那样拧着眉头思想着。一辆的士从身边驶过，她猛然明白过来，扬起手叫着追过去。的士停了下来，她拉开车门钻进去：“快，去火车站！”
　　 一路上她的脖子上像按了轴承，脑袋飞快地转来转去，扫着街上的女孩子。到了火车站停车场，的士还没停稳，她就打开车门下了车，像奔向大海的企鹅那样往售票厅跑去。忽然那位的士司机跑到了她的右前方跟着她就跑就说：“大姐，你还没付钱呢。”她烦死了，就跑就掏出钱包来啪地拍在司机的手里：“拿去吧。”司机就跟着她往台阶上跑着就说：“哪能呢！”就忙碌地从钱包里翻出十块钱来，合住钱包递给她：“给，大姐。你最好点一点钱。”她一把抓住钱包，气冲冲地骂司机：“快滚开！”就一头冲进了售票厅。见只有售票口排着十几个人，她就跑过去，像辨识犯罪嫌疑人那样挨个儿盯着人家的脸，仿佛女儿会易容术变了模样了。
　　 一个女孩不耐烦地白了她一眼，她忽然明白过来，急忙跑出售票厅，进了隔壁的候车室。宽敞的候车室里这里一伙那里一堆的，有上百个人。她飞快地从这一伙人跑到那一伙人，挨个儿盯着人家的脸，人家不满地嘟噜着，或者以为她是疯子，呵斥她离远点儿，可她对别人的态度没有一点儿感觉。
　　 没有女儿！她哭了一声，就顾不上哭了，又冲出候车室，冲进售票厅。这次她把眼睛瞪得大大的，凑在了那十几个人的脸上。人们骚动起来，呵斥她，推她，骂她是疯子。保安过来了，本想像撵疯子那样撵她走，可又看她不像，就半推半劝地拽着她的胳膊往出弄她：“大姐，不买票就回家吧。”她大怒：“我回家干什么？我女儿也跑了，我回家干什么！”保安：“大姐……你找女儿？”她就像见到了救星似的抓住保安的手：“对对，兄弟，你看见她了？”保安摇摇头：“我不认识她呀。”她就焦急地用语言手势描述着女人的面貌衣着。乱七八糟，语无伦次。保安茫然地摇着头：“我没注意有这么个女孩。”她就生起气来，以为保安故意逗她开心，又要往售票厅里跑。保安急忙拉住她，她就气急败坏地推搡保安。保安不放手：“大姐，你女儿什么时候跑的？”她说：“就是十几分钟前吧，不，是二十分钟前，不，是三十分钟前……唉，反正她跑了！”就哭了一声，没了声音，怔怔地瞪着保安。保安：“大姐，两小时前才走了一趟车，你女儿要不是两小时前跑的，就还没出火车站。”她像迷失方向的人想了半天才弄清了自己所在的方位那样，想了半天才弄清了保安的话，就高兴地说：“这就好，这就好，我在这里等她。”保安：“大姐，你在候车室等她吧，买了票的人都得到候车室里等车的。这里我替你盯着，有像你女儿的我就去通知你。”她早没了主意，人家说啥她信啥，千恩万谢了保安，去了候车室，像日本鬼子站在城门口瞪着过往行人，希望发现那个逃跑的八路那样站在候车室门口，瞪着进出候车室的人。
　　 她忽然又站不住了，又满候车室乱转，像狗在人群的脚下嗅着找食物那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寻找着女儿。忽然她看见一个青年在打电话，她恍然明白，她是不放心丈夫那一面，就又摸衣服兜，然后焦急地顾盼起来。这时她正好站在售货亭旁，看见了柜台上摆着的IP电话，就过去拨通了丈夫的电话。丈夫一听出是她的声音劈头就骂她：“你还醒得打电话呀，你的手机呢？你那里怎样？”她的喉咙一哽一哽的：“哦哦哦，没有呀……哦哦哦，我要问你什么呀……对了，你那里呢？”丈夫：“你急死人了！没有！”她就哭起来。丈夫：“不要哭！烦死人了！哭得我把要问你的话也忘了。哦，对了，女儿走时向你拿钱了吗？”她想了想：“没拿呀，她刚放学回家。没向我要钱呀。”丈夫：“这就好，这就好，估计女儿还在城里。你只管守在那里，不时给我打电话。”就挂了电话。她就高兴地愣在那里，可一会儿又阴云密布起来：“女儿是没要钱，可要是她身上还有零花钱，不也一样吗？”就烦躁地走开了。售货员急忙叫住她：“喂，还没付钱呢！”她一想，就掏裤兜，愣了一下，就飞快地浑身摸着。售货员：“钱包在你手里拿着呢。”她一看，就是，才明白从司机还给自己开始，钱包就一直抓在自己的手里。她付了钱，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自己刚才担心什么，这反而使她更焦急了，匆匆地在候车室里转了一圈，又给丈夫打电话。打完了电话，付钱时，才想起是担心女儿身上还有没有零花钱的问题。她努力回忆着女儿这几天吃零食的情形，断定女儿身上就是还有零花钱也不多了，就放心了——是呀，现在的孩子嘴多馋呀，给一个花两个，哪能攒住零花钱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