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哥最喜欢摩托。
　　 有一天，在饭桌上，大哥非常高兴，中了大奖似地对家人说，嘿，我做梦了。骑摩托上山了，上啊上啊……
　　 大哥还没有说完他的梦，二弟说，我想复读。二弟说他做梦都想上学。爸就说你要上学就好好的念吧，砸锅卖铁也供你。妈也说，念书好，念了书才能有出息。大哥的话就被忽略了，谁也不知道大哥在梦里是否骑着摩托上了山。全家人的话题是怎样供老二复读上学。老二只差三分没考上大学，确实是可惜了。老三瞅了一眼老二不屑地说，花了大哥那些钱还没考上，要是我就不念了。老二就瞪了老三一眼。这下饭桌底下可就有了活计，四只大脚你来我往的。尘土从桌子底下漫上来，桌子腿发出叮当的响声，把饭桌子好悬掀翻。老爸一拍桌子一瞪眼，把老二老三压下去。供老二老三念书，这是家里的主要事、大事，只有上了大学才能有出息，谁还把大哥的梦放在心上。
　　 为了供弟弟们念书，大哥就到很远的地方去推砖。那是一个建筑工地，离家四十里。大哥每天四点就吃饭，妈拖着病身子给他煮了干饭，炸了鸡蛋酱。大哥偏偏吃不下干饭，把干饭泡了米汤，就成了水饭。妈说，你竟吃稀饭，一泡尿就没了，咋干活？大哥也不吱声。妈给他装饭盒的时候，问大哥，晌午的时候，到哪去热饭？大哥就说，谁给你热?凉吃！妈就哀叹，等老二念完了书就好了，到时别忘了你大哥就行了。老二还在被窝里，就笑着对大哥说，大哥，我要是挣了钱，第一件事就是给你买摩托，幸福牌的，可带仨人。老三也说，我长大了也给大哥买摩托。老三在读初中，好像离挣钱还远着呢，没人拿老三许诺的摩托当回事。
　　 一提摩托大哥就高兴了。大哥就拍了拍老二的肩头说，不用那么大，嘉陵七零就行，省油。那样子，好像大哥真就骑了摩托满大街的跑了。大哥上下班骑的是自行车，是永久牌子的。这是最好的自行车了，大哥是从旧物市场买来的，才花二十块钱。晚上回来，无论多晚，大哥都要擦拭他的自行车。
　　 早上四点二十分，太阳还没有出来，大哥就上路了。车后架上绑着饭盒，大哥上路的时候，一般的人家还都没有亮灯。大冷的天，大哥却蹬得冒汗了。嘿，老二有钱的时候给大哥买摩托，要是骑着摩托上班，四十里路，十几分钟就到了。人不挨累，不用起早不用贪黑了。其实，买不买另说着，那话让大哥心里舒坦，咋苦咋累也不觉着苦了。
　　 每当家里有人来，来人又骑着摩托，大哥就围着人家的摩托前后左右看不够。若是熟人的摩托，大哥就右腿一蹁骑上去，两手握着车把。有时还把人家的头盔戴上，体验一下骑摩托的感觉。来人就说，骑着溜一圈去吧，没事。大哥就羞涩地一笑说，我不会骑，等有钱的时候，我也买一台。大哥的话音还没落，爸就瞪起他的三角眼，嘴撇到了耳丫子，尖声尖气地骂，你看看出车祸的都是啥人？那是好玩意儿啊？你要买摩托就离死不远了。爸说这样的话，大哥从心里不愿意听，但大哥什么也不说，说千到万就是没钱。大哥理解爸爸的心，大哥也就不和爸计较了。
　　 大哥天生的不爱说话，忍辱负重，勤劳肯干。大哥太老实，又没有手艺，人也不精明，长相一般，三十多岁了，还没有媳妇。像大哥这样拙嘴笨腮的人，没有哪个姑娘愿意嫁给他。二十八岁那年，大哥相了一回对象，姑娘的话语倒是很多，大哥却一句话不说，气得姑娘说大哥是针扎不出血，棒打不哼哼的木头人。过后大哥对家里人说，那姑娘兜里揣着烟卷，手盖又红又长，描眉化鬓，一看就不是个干活的人，我养不住她。有那钱我买一台摩托呗。在大哥的心里，摩托好像比媳妇还重要了。
　　 爸不让大哥买摩托，是有爸的道理。爸是一家之主，虽然只有一条腿，却走过南闯过北；听到的见到的事情就比别人多。单就骑摩托出事的，就说不过来。大哥笨手笨脚，家里没有闲钱，老二老三还在念书；爸当然不同意大哥买摩托。爸不让大哥买摩托，爸还有另外的打算；万一哪天来个介绍人，给大哥介绍个媳妇，哪怕是二婚的带个小孩的，那钱可就不是摩托的数目了。
　　 听了爸的话大哥脸色不好看，大哥什么也不说。外人倒是听不下去了，顶撞爸。都多大了，你还管着人家？咋尽挑软乎的捏。有能耐让老二老三下来一个，帮着挣钱。爸就气得拉着脸子走开了，大哥就怏怏地叹了一口气。其实大哥也就是嘴上说说而已，满足一下心里需要。爸真要让大哥去买摩托，大哥也不会买的。
　　 大哥做梦都在想摩托，一家人坐在炕上闲唠，大哥的话题也总是与摩托有关。说谁谁买摩托了，啥啥牌的，多少钱。说完了，大哥就一脸的羡慕。爸就纳闷，蔫了巴蹬的老大，咋就对摩托着迷呢？爸还真就愁了，他害怕大哥娶媳妇，娶了媳妇就分了家，就没人挣钱供老二老三念书；又害怕大哥娶不上媳妇，打一辈子光棍。爸整天暗地里托媒人，到处打探小寡妇等二婚的女人，总是没有相当的，爸整天没有好脸色。
　　 老二如愿以偿，手里攥着大哥挣来的五千块钱复读去了。老二知道，大哥的钱都是用苦力换来的。每一分钱都浸满了大哥的汗水，凝结了大哥的苦和累。回报大哥的，只有成绩。
　　 老三在镇上念初三，每天比大哥晚走一个小时。老三要翻过两个梁坡，趟过一条小河，才到镇上的中学。老三曾多次念叨买一台变速车，上坡也能骑上去。爸就把三角眼一瞪，尖声尖气地骂老三，有能耐自己挣钱去买，指着家里没门儿。看着老三蔫蔫地低下头，大哥的心里最难受，大哥的心时时想着这个家，想着家里的所有人，大哥就恨不得一个人顶两个人干活。
　　 老大不愧是合格的大哥，他白天给瓦匠当力工，晚上再到矿山给人家装煤；连装带卸，每吨五块钱。饿了，就在附近买三个包子，手也没地方去洗，掐在手里的包子，立马有了黑手印子。大哥狼吞虎咽的，把带着黑手印的包子吃下去，三个小包子对大哥来说只能是垫垫底儿，吃的甜嘴巴舌。但大哥绝不会再买了。一天一块钱，一个月就是三十块啊。大哥认为把钱买包子吃了白瞎。等装完煤回到家，已是半夜了。大哥最能吃苦，衣服也不脱了，眯了一小觉就亮了天，开始第二天的劳累。难怪大哥早上吃不下饭，用米汤往下送。起大早贪大黑，这样玩命地折腾，哪里还有食欲呢。
　　 山沟里这个贫困的农家，因为有了大哥的任劳任怨，无悔付出，老二顺利地复读一年，终于考上了理想的大学。开学头两天，家里热闹非凡，张灯结彩，喜气洋洋。大哥买了爆竹，比过年时买的还多。扫房，扫院子，擦玻璃，油窗户框，劈木头，买肉买菜，杀鸡宰鸭，雇厨师，搭室外帐篷；给亲戚朋友们送信儿，家里大摆宴席。一为收礼，二为庆贺。即便是这样热闹喜庆的日子，大哥也没有歇着，仍旧骑着他的二手自行车去干活；仍旧晚上去矿上装煤。大哥的脸上放着红光。将来老二再回到小山沟，人家就是干干净净的工作人了。别人要是问起，那是谁呀？这么风光。大哥就会自豪地说，嗨，那是老二，我弟弟，大学生呢。大哥边干活边自顾的畅想着，老二考上了大学，好像大哥也上了大学一般高兴。
　　 打发走了老二，老三也如愿以偿地骑上了山地车；那是大哥三个月没日没夜的苦干换来的，整个人掉了二十斤肉啊。当老三欢呼着用拳头亲昵地锤打大哥肩头的时候，大哥的心里比吃了蜜还甜。老三说，大哥，等将来我挣钱了，给你买个mp3手机，可下载千首流行歌曲；能上网，能视频。大哥就笑，大哥听不懂老三说的是啥玩意到底咋回事，但是大哥很愿意听三弟说的话。在镇上念书就是比家里放牛的孩子强。其实大哥的心里还是想着摩托。这个时候，大哥对摩托的向往更强烈了，因为有些活儿眼瞅着挣钱，就是因为没有摩托，只好白扔了。比如，刘瓦匠联系了一份活儿，是到市里挖地沟。一米深，二尺宽，每米五元。一个人一天能挖二十米，那就是一百块啊，干十天就够老二俩个月的伙食费了。可大哥没有摩托，没有摩托这活儿就干不上。从家里到市里，足有七十里地，自行车根本就干不了。结果这份活大哥没有干上，大哥上了火，牙疼好几天。
　　 尽管家里收了不少礼钱，可钱还是不够花。礼尚往来，接人家多少就欠人家多少。老二开学的学费加上住宿费军训服费保险费，就一万多块啊；还办理了一张银行的龙卡，那卡号就抄写在大哥的记工本上。大哥得月月往卡里打钱，不然老二就得挨饿。从今后不能让老二再穿破衣服，兜里还得有零花钱。办事那天，老二当着大伙的面给大哥敬酒，老二说长兄如父，自己能有今天全仗有了父亲一般的大哥。老二是大学生了，当然会说话，说得大哥泪流满面，村里的人说，有这样的兄弟，累死也值了。
　　 老三有二哥做榜样，又骑上了大哥给买的山地车，也以成绩回报大哥，考上了市里的重点高中；这自然是家里的好事。欢喜过后，就是父母和大哥深深的长叹。钱啊，啥时候才能不缺啊。也许都知道家里有两个大学生，没有攒项，大哥连媒人都不上门了。知根知底的人都知道，这一家子，里里外外就靠老大一个人。
　　 哪个村里都有多事的人。有人说大哥是傻子，不要把钱都花在兄弟们身上，自己偷摸攒点。现在说得都挺好听，等将来他们都挣了钱，娶了媳妇，老大也累得趴架了。没有劳保，没有家底儿，挣不来钱的时候就土豆搬家——滚蛋了。
　　 大哥不愧是大哥，他不听信旁人的搧风点火的话，仍旧想着怎样才能挣着钱；怎样才能挣着大钱。弟弟们争气，文化学得好，因为没钱就耽误了前程，那才叫磕碜呢，当哥的脸上也无光。大哥一定要挣足够花的钱才行；除了两个弟弟的花销，大哥唯一的愿望就是买一台摩托车。大哥甚至有一个奇怪的想法，只要骑着摩托从村子的东头到西头，死也瞑目了。最后，大哥不顾父母的极力反对，到矿山下煤井了；而且干的是最危险也最挣钱的活儿——掘进。大哥豁出去了。大哥说，我无儿无女，死了不挂下巴。我即使下井死了，也给家里挣了二十万（这里的井下工人死亡赔偿金是二十万）。那时候大哥就成了耗子，五千米的井下，掌子头只靠头上的五瓦充电灯照亮儿。井下里的工人，生命就像一只蚂蚁，随时都有丢命的危险。掌子头的工人都是贫困的山里人，要么供孩子念书，要么赡养老人。要么给儿子娶媳妇。像大哥这样的光棍儿，人家都说他多余干这个，真要是死了，那二十万给谁花？为别人卖命，犯不上。黑暗中大哥只是一笑，露着白白的牙齿。大哥说，我还后悔干晚了呢。若是早几年就来下井，说不定老二买上了电脑，老三买上了视频手机，大哥也早就骑上摩托了。
　　 人的眼皮子就是浅，自打大哥下了煤井，每月开了二千多块，这媒人就来了。这二婚的女人价格也不菲，零花钱就要二万，外加三间房；当然是新盖的平房，里外得装修利索。娶个媳妇得花这些钱，大哥就犹犹豫豫地下不了决心，害怕二婚的女人不和他一心过日子；害怕把钱花在弟弟们身上媳妇不让，更害怕因此耽误了弟弟们的学业。大哥从小就苦巴苦役的干，知道挣钱的艰难。大哥就把钱看得很重。可是，大哥又舍不得把钱花在自己身上一分，宁可打光棍儿。大哥也曾到金盾摩托车行去偷偷看过，也打听了价格，可大哥就是舍不得花钱去买。
　　 那时，老二已经大学毕业了，刚刚有了工作。老二出息了，小脸白白胖胖，西装革履，只有过年才有时间回家来。几次张罗着给大哥买摩托，大哥都摆手说，不用你花钱了。我一个月也不少挣，等老三大学毕业了，也自己挣钱了，我就没事了，到时再买也不晚。老二就说，大哥说得对，农家日子多好啊。青山绿水，空气新鲜，吃的也都是绿色食品。大哥比我挣的还多呢。大哥点头说是，你们城里人花销大，一根葱都得花钱买。老二真是遇到了知音，大哥是多么善解人意啊。老二搬过大哥的肩头，偷偷向大哥透露，他处了一个城里姑娘，贼漂亮，人家一分钱也不要，只要有房子就行。老二说，在城里也讲究房子，几几平米，越大越好。越是黄金地段就越贵。一套好楼房，又宽敞又明亮的，最低也得五十万。这样说来，老二真就缺钱了，而且还不是小钱。大哥就说，不怕的，只要大哥累不死，一定帮你买楼。老二扬着眉毛说，大哥，我为什么买宽敞的楼房？就是把你的那份也买出来。爸妈将来老了，有我们哥几个料理，大哥你老了，就得我管了，谁让我是你弟弟呢？等过了几年，条件好了，大哥你也就不用干活了；到时上我家一待，给你一个单间，吃饱下楼就溜达，那是活神仙。大哥的心激动起来，有弟弟在城里，住楼房真不是假话，到老那天真要向弟弟说的那样，这一辈子也就值了。
　　 大哥还是念念不忘买一台摩托，可就是买不上；好像钱挣得越多，花销也就越大。这让大哥想起一句歇后语，拉屎磕瓜子——收入小，支出大。大哥认准了下井这个活儿，危险对大哥来说根本就不算事，大哥就是要多挣钱，供老三上大学，再帮助老二买楼房。
　　 大哥真是能干的大哥，苦干了三四年，掉了一个小手指头，砸掉过两个脚指盖；胳膊上缝过十多针，被火烧焦过眉毛和半拉脸；被瓦斯熏晕过，被冒顶的煤层埋没过，被同伴扒拉出来。大哥吃阳间饭干阴间活，一次次地死里逃生，终于苦尽甜来。老二在大哥的帮助下，买上了宽敞的房子；老三也完成了学业，有了工作。大哥也不记得究竟给老二老三多少钱，五万，十万，也许更多，大哥从不记着这些。大哥已经有手机了，是老二使用过的。大哥也不会发短信，只会接打。大哥手里掐着手机乐得没法，这是他最时髦的一件东西。大哥感叹这时候真是先进，走到哪儿都能打电话。大哥非常感谢老二，还是亲兄弟啊，别人谁会把手机无偿送给他呢。大哥的手机，是三年前老二用大哥的钱买的。老二已经不使这种过时的手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