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天气阴冷,大地混沌不开,时不时一阵北风,掠起浮尘杂草,打着旋儿击拍着门扉、窗户,过后,又一阵安宁。在这冬的后半夜里,汉子们搂着婆娘们睡得热火、沉寂,偶尔,会听到小儿睡梦中的呓语。鸡钻在窝里挤成一堆,狗卧在窝里懒得抬头,微微睁睁眼,又闭上了。山村笼罩在暗夜里,只能模模糊糊呈现着大致的轮廓……
突然,一农家小院的灯光乍亮了起来,很是刺眼。小院中传来锅碗瓢勺声,回风灶燃起“哔哔啵啵”的烧柴声,菜刀切菜剁肉的案板声……数盏五百瓦灯泡,照得小院明若白昼。不知道的人,猛然到此,定会倒吸一口凉气,骇然止步。
院门大开,一面墙上高挂白幡,靠着几只花圈。巷子里搭着长篷,长篷下十余张方桌,方桌旁横七竖八的长条板凳。小院是上下两层六间房舍,迎面贴着白色瓷砖,在灯光与火光的映照下闪现着瓦亮阴冷的光。
一口雕花的红漆棺材放在堂屋门口,堂屋内一道布帘阻隔,前置一长桌,上燃着一只长明灯碗,碗中的棉绒浸在棉油中,火苗随风飘摇,时明时暗,照着一台正燃着几支高香的香炉,青烟袅袅。帘后是穿戴一新、死不瞑目的小院主人黑娃的爹——老满庆。是的,是老满庆,他终于死了,脑袋瘦成了颅骨,眼皮包不住眼球,阴森森地瞪着。人常说:死不瞑目,那是真的。阴阳先生金口玉言:卯时一刻入殓,卯时三刻封土,此乃后人风光无限。
一会儿,一辆小型面包车,亮着两道雪亮的灯光停在了黑娃的门前,陆陆续续下来六男一女,纷纷坐在院中摆放的一张方桌前,亮出了唢呐、芦笙、边鼓、横笛等一类家伙,引路的是老闷。
老闷是五十多岁的老光棍,口齿不清,差一项电。但特别勤苦,村里的婚丧大事,他是必到之人,洗碗刷锅,担水劈材,搬桌挪椅,呼朋唤友,尽显其能,无出其右。
主厨的是黑娃的岳父,满头华发,肥头大耳,肩搭一条脏兮兮白毛巾,腰中绑一条土蓝色围裙,将腆起的圆肚皮勒出一道壕沟,带着两个徒弟忙内忙外,烧锅燎灶,蒸煮溜炒,上碟上碗,团团打转。二位徒弟一脸的油汗,师傅指挥若定,指东打西,吆五喝六,仿佛一台大戏中的大元帅。
“老闷!”黑娃叫道。
“啊哦一”老闷答道。
“打锣去!”
“啊哦——”
老闷接过黑娃手中的一面大锣,把手中的一支烟朝右耳夹去,感觉已有,就夹向了左耳,出了门,消失在暗夜里。老闷未拿电灯,但放心,这村子走了五六十年,就是闭着眼睛,也走不进沟里,撞不上墙。
“咣——咣——咣——”锣声在这黎明前的暗夜里格外的沉闷、凄凉、颤悠悠的……
其实,不用打锣,七、八十户的小村子,谁不知道老满庆今天下葬!古来的规矩,娶亲全村帮忙,下葬人人不漏。锣声响过,孝子贤孙,沾亲带故,披麻戴孝,跪倒在小院中,听着唢呐班子吹奏着哀乐悲调,仰或是男生女旦悲声大放,不弄得满院子的人凄凄哀哀、栖栖遑遑、肝肠寸断,不算好班子。胡须飘白的老汉们先来,精壮小伙子后到,主持人常常是土改,土改指挥大伙将棺材五花大绑,插入抬杠,小伙们一顿好酒好菜,鞭炮声中,抬了棺材,吆吆喝喝,颠颠腾腾,一溜小跑,抬到坟地,入土为安。完后,几乎是全村的男女老幼齐聚于长蓬之下,品尝着主人家的谢客盛宴,人气旺的人家,客人们会闹腾到夜风习习,月牙初上,方才善罢甘休。
今日就怪,锣声已响过三遍了,天色已明,村中仍是静悄悄的。少有的几户勤劳人家,开了大门,打扫着前庭后院,然后又闭上大门。难道今日全村里人都喝了迷魂汤、安眠药,沉重的锣声撞不醒他们的酣梦?!
当地有一俗话:桃园一县,抵不上罐头一罐。这个山村就叫罐头,坐落在椅子形的深山里,村前是数百亩的梯田,椅子圈上是一圈的林木,沟底一汪永不干涸的山泉,即使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这里仍然丰衣足食。由于太得偏远,“村村通”工程是路随山转的砂石路。村中有一株数百年的古槐,古槐下一圈的石头,被人们多年来坐得抹溜圆光,这儿是山村的人民大会堂、聚义厅、会议室,村中的大事小事,就在这里决断,而世贤永远是这里的主人。
世贤七十多了,干了几十年的老支书,年岁大了,前几年才让了贤,每月有几百元的补助,妻贤子孝,日子过得很润和。他是这里的主人,每天第一个来到大槐树下,又是最后一个回家。他不爱坐,好圪蹴。此刻,他就圪蹴在古槐树下,头戴一顶长舌双耳黑色圆帽,穿一身黑色棉衣棉裤,腰中缠裹一条一丈多的靛蓝色的腰带,那张老脸沟壑纵横,嘴里叼一根尺把长的旱烟袋,就像小儿叼着的奶嘴。一袋烟完了,又装一袋,吸吸溜溜,那烟就从鼻孔里喷了出来,犹如二龙出洞,无风的日子,远远望去,就像蹲着一只老黑狗在装神弄鬼,吞云吐雾。
天色阴沉沉的,时不时一阵阴风,刮起碎纸落叶打着旋儿不停地转,一会儿旋着走了,一会儿又旋来了。早已过了卯时,差不多辰时也过了。世贤周围已聚拢了十几个人,大都不说话,你给我递烟,我和你对火,有几个年轻人就在地上划了九九八十一道方格,摆起了方棋,时不时有几句争执。
远远又传来“咣——咣——咣——”的锣声。
“又是老闷。”
“不是他又能是谁!”
人群中传来几句漫不经心的对话。
说着话儿,老闷就到了大槐树下,连连嚷道:“埋林(人)啦,埋林(人)啦,都该——该——该——做球哩!(都在这干啥哩)”见无人理他,老闷就蹲下身子,放下了锣,从耳后取下一支烟,在世贤的烟锅子上对上了火,坐在一块石头上,傻愣愣望着大伙,吸着烟,一声不吭。
“世贤爷,老满庆真是饿死的?”一位穿着红色羽绒服的小子问道。这小子父母迷信,怕他命贱跑了,起名叫拽拽,学校毕业后,一直在南方打工,回家总穿着让老人们不舒服的怪怪的衣装。世贤抬头从上到下打量着他,面露鄙夷之色,欲言又止,扭头望向了远方。世贤爷不愿意回答,众人却都抢答。一位上了点年纪的、狠狠地在石头上磕着烟灰:“狼羔子,真他妈的狼羔子!”摆方格棋的也不摆了,站起身来长叹一口气:“唉,养儿防老,防他妈个x!”用脚踢散了方格旗。就像热油锅里泼了冷水,噼里啪啦炸响。一阵阵议论声、甚或是争吵声,你不听我的,我也不听你的,只管尽说,尽情抒发,完全打破了刚才那种沉闷、压抑、冷漠、言不由衷的情景。几十条事例明证:老满庆死得很凄惨,是饿死的!
朗朗乾坤,丰衣足食,世事和谐,满眼浮华,怎会饿死人?天方夜谭!然而,众口皆碑,老满庆确实是饿死的。老满庆是解放前讨饭到这里的,以打短工为生,土改时,就算做村里的一户,分了土地房屋,六零年娶了豫东逃荒要饭于此的一位姑娘,成了家室,生下黑娃,四十多岁得子,老满庆欣喜之情可想而知。尽管老婆在黑娃七、八岁时撒手人寰,别夫离子,老满庆还是拉扯大了黑娃。村里人说,别人的孩子是吃馍喝汤长大的,黑娃是吃肉喝血长大的,老满庆养子之情无人可比!正如人言:娇子如杀子,纵子如杀身。老满庆身体一贯硬朗,能吃能喝能干,突然间就丢下?头躺了下去——中风了。以现今医疗条件,头上打个洞洞,放放血,新农合报销一些,花不了几个钱,娇养几天,说不定腿还会画圈走路,也不至于送命。但老满庆前后三个月,就拜见了阎王,不由人唏嘘感叹。
老满庆躺在土炕上,半个身子不听招呼,拉屎拉尿,涎水鼻涕,一滩又一滩。口中像拉着风箱,“呼——哧——呼——哧——噗”,一口痰吐出,不是对面墙上,就是落到地上,要么就是炕边,泪水就涌流不断,枕头总是湿漉漉的,真把个屋子弄得臭气熏天。黑娃一脚踏进,一手来回舞动,一手收拾着秽物,口中连连叫道:“臭、臭、臭!”有时忍不住就怒吼起来:“吃,吃,吃死你!你就不会不吃!”老满庆是个吃家,解放前给老地主打短工,看到他吃饭时一碗一碗又一碗,老地主很心疼,就从厨房里拿出一只陶土烧制的黑瓦碗,给他说:“一顿一碗,再多不给。”这个黑瓦碗真不小——一碗顶三碗,老满庆如获至宝,即使吃食堂饭时,也还用的黑瓦碗,人们没有意见,因为他饭量大。那只黑瓦碗,被老满庆用得鋥明瓦亮,油光耀眼,可惜,开放不久,被黑娃偷买给文物贩子。吃的多就拉得多,黑娃媳妇从不进满庆屋子,就骂黑娃道:“猪脑子!少给点!”从此,就限食限量。吃是人的本能,忍不住,就叫起来:“饥——饥——饥——”初始,邻家听见,婶婶、嫂嫂送汤送水,送馒头,送烙饼,回来说:老满庆是个没星的称——送多少吃多少。自然,喝多少就尿多少,吃多少就拉多少。黑娃又是一顿臭骂,有时还打,老满庆就杀猪般嚎叫起来,媳妇就在院里指桑骂槐,闹得左邻右舍也不敢进院子,任凭老满庆鬼般哭、狼般嚎。黑娃是独门独户,没有三姑六姨,叔伯兄弟,老满庆任由黑娃折腾,不到三个月,一命归西,戏就演完了。
人们气恼,愤恨,诅咒,怒骂。可现时,各自扫各门前雪,敢管他人瓦上霜?是的,我们不管,也管不了,当然也就没有埋人的义务——自己埋自己的老子吧!
大槐树下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有些年老的妇女带着孙男孙女也夹杂其中。三个妇女一台戏,演戏的旁若无人,大嗓门,亮腔子,高声调,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仿佛自己是第一新闻发言人,第一见历史见证人,第一罪恶声讨人,叽叽喳喳,嘈嘈闹闹,纷纷嚷嚷,小院中的唢呐声《秦雪梅吊孝》、《诸葛亮哭灵》也淹没在这汹汹涌涌的波涛之中。突然,众声戛然而止,远远,人们望见土改带着披麻戴孝的黑娃一路的哭声渐渐前来。
“猫哭耗子!”
“给谁演戏?!”
“狗咬吕洞宾!”
……
人们怯声细语地咒骂着,眼光就飘向一边,或者仰望天上,有的脖子狠狠一扭,头一低——无言的愤怒!细细看去:仿佛人人脑后冒烟,头顶冒火……
黑娃来到大槐树下,只听土改一声怒喝:“跪下!”黑娃就跪了下来,“打脸!”黑娃仰起头,左手右手不断地抽打着自己的左脸右脸,“啪——啪——啪——啪——”一边抽打,一边哭嚎着:“我不是人,我饿死了爹……”人们听得出来,掌声是响亮的,哭声是真切的。要是有个叔、伯、姑、舅,这种场合,不打个难活,也打个半死,从来就有这种例子。“磕头!”土改喝道。从世贤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黑娃磕了个遍,直磕得黑娃头晕眼花,四肢发麻,倒地不起。
土改见状,叫道:“老闷——”
“啊哦——”
“把他拉回家!”
“啊哦——”老闷起身拉拽起黑娃向家里走去,突然扭回头对土改叫道:“锣,锣——”
“知道了。”土改头也未回答应道,接着,从衣袋里掏出几盒烟,散发给众人,满脸愁苦地说道:“世贤叔,天大,地大,人死为大。黑娃不孝,人人知道,你就能忍心看着你老伙计——满庆叔臭到堂屋里?传到外村,外村人肯定吆喝着:啊哈,罐头村埋不起人啦!这可真是丢了孩子打锣鼓——丢人大家伙……”一番真心实意的表白,一番合情入理的话语,使人们的心结渐渐解开:对啊,仇恨活人,不能不埋死人!就见世贤狠狠地在石头上磕磕烟锅,说道:“年轻人去抬棺,上年纪人回家拿锨,上坟地埋人!”呼呼啦啦,人们散去了。
老满庆终于入土为安!一个圆形的冢,成了他的新家。说来也怪,就在埋最后几锨土时,一股旋风突然在坟地旋起,开始绕大圈,后来旋到坟头前,渐渐消失。土改愣了愣神,突然发话道:“这是满庆叔感谢老少爷们。黑娃备好了谢客宴,大伙都去啊!”
“大元帅”在家早已备好十几桌的菜肴,盆盆罐罐,碟碟碗碗,瓶装的白酒,桶装的啤酒,上等的香烟,五颜六色,七滋八味,一应俱全,单等村邻赴宴,甚至想好了赔情道歉的话语,就连几只狗进来,大元帅也赏赐几根骨头、一些碎肉。左等右等,只等来了女婿、闺女、两个外孙子,就连老闷、土改也不见了。唢呐班子放下了手中家伙,呆看着这奇怪的场面,窃窃私语。只见“大元帅”面色由红变白,由白变青,由青变紫,手握着炒勺子,立在大案前定格了。突然,“大元帅”将手中的炒勺狠狠甩入“咕咕嘟嘟”煮肉的大锅中,油抹汤水四下飞溅,又三把两扯扯断了围裙,揉作一团,猛摔到地下,双脚狠踩一番,大声吼道:“作孽啊,作孽啊,我咋生下这瞎女子?!”又抬起手,“啪——啪——啪——”狠狠地扇着自己的耳光,双手倒背,出门扬长而去,远远还听到“大元帅”在村中边走边吼叫:“作孽、作孽啊,老少爷们,我作孽啊,生下这瞎女子……”
几天后,大槐树上贴了一张告示,告示上说:今年回家,本想捐款于希望小学,现在,我改变了主意,想建一所敬老院。在敬老院建成之前,凡有病无人照管的老人,我愿出资一千元招聘护理人员(每位)。此事宜全权授予刘世贤、王土改二人经管。
声明人:刘广宇
x年x月x日
村里人纷纷打听:刘广宇是谁?
“就是经常穿得花里胡哨的拽拽!”有人答道。
“啊,是他小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