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间】逃离村庄(小说)
长礼后来对村里人说:赵刚要盖猪圈。
艾山村再次沸腾了。
赵刚竟然回家养猪?
当初,素云把赵刚转成志愿兵的好消息传遍四邻的时候,小村沸腾了一阵子,沸腾后的结论是: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该着苦娘们苦尽甘来了。
赵刚在东邻西舍时不时的议论里,终于顺利完成了转业分配一系列人生轨迹,在县城买了房子,娶了媳妇。
每当素云在艾山的小教堂里,唠叨这个她引以为傲的儿子时,教友们都羡慕地说:现在终于好了,你可算熬出来了,以后就等着跟你儿子去城里,带孙子享清福吧。
素云却叹了口气:唉!谁知道呢?儿媳妇是城里人,肯定会嫌弃俺,就是有孙子也轮不着俺去带。
没想到,就在素云忐忑着自己未来的时候,赵刚却带着媳妇回了老家。
回到家后第三天,请了瓦工长礼,到他家屋前屋后转悠了半天。
长礼回家后就对好奇的邻居们公布了这个消息。
艾山是一个海拔不到50米的小山疙瘩,山南的自然村落也就叫艾山,就像农村人给长大后的孩子起学名,实在想不出好名字,就干脆学名乳名一个样,俗称“连根倒”。
艾山大概有30几户人家,一笔写不出两个赵字,据族谱里记载,艾山的赵家人是由兄弟两个繁衍来的,东房是老大,西房是老小。东西两房赵姓家人一般也都不分彼此,大家伙依然都觉得彼此是血亲。自从素云腾空了她家的东厢房,组织老少娘们在她家做礼拜后,妇女们的凝聚力更是空前绝后。
现在,赵刚从县城搬回来,不但不回去端他的铁饭碗,还要在河湾地里大肆盖猪圈,要养那些臭气哄哄的猪。
这事可是艾山村的大事儿。
村长赵长智不得不出头了。
长智本来也是在县城里有个正式非农业户口,并且在建筑公司也有了正式工作,都是因为他那个神经病老婆没人照顾才回家继续务农。
要说长智,也算是个人物,他写得一手好字,精通八卦。村里红白事都得请他做大总。用村里人的话说,如果没有长智,咱村啥事也玩不转,肯定得低声下气去外村求人。
还幸亏长智长得丑。
长智的丑不是一般的丑,他跟传说中的武大郎一样,又矮又丑。尽管他是县城的非农业户口,但城里的姑娘没人看得上他,农村的姑娘也没人看得上他。最后,他娶了一个有精神病的媳妇。
这个媳妇叫玉容。长得如花似玉不说,还是个高中毕业生,才貌双全啊!巧的是,玉容娘家和素云娘家还住一个村,论辈分,赵刚该叫玉容姨,但自玉容嫁进了他们赵家,男方为大,赵钢还是依了赵家的辈分喊玉容为婶子。
据说,当初玉容就是因为谈了个当兵的对象,那对象和她简直是金童玉女,天造地设。后来金童在部队提干做了城里人后,把玉女甩了,她恼羞成病,就得了羊癫疯。可该着丑陋的长智捡着了个瘪枣啃。
所以,回到农村后的长智,也没感到憋屈,守着才貌双全的媳妇,做着土皇帝,简直是神仙不换。
即便是这样神仙不换的日子,长智还会时不时地惦记他短暂的城市生活:到处都干净,筒子楼高大气派,商场里的灯光、音乐,公园里的鸟语花香,宽敞街道上跑着的亮闪闪的汽车、电动车,行人的油头粉面。那就是滋润,就是体面,就是文明。哪像农村,到处都是蚊子苍蝇乱飞,村民灰头土脸,简直一个脏乱差。
长智深知农村的日子和县城是没法比的,不管你有没有通天的本事,都不可能混出个人样,比如他长智,又当村长又种地还养羊,依然还是跳不出个穷坑。
现在长智知道这个赵刚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变成了城里人,连城里的媳妇都娶过了,更没有人拖累,哪有再回来的道理。自己是村长,是党组织,赵刚也应该叫自己姨夫,又是一个房里的叔叔,哪能不管呢?
长智找到长礼,确切了赵刚要盖猪圈的消息后,他立马去了赵刚家里。
这天是星期六,耶稣上说是安息日,一群老娘们正在素云的带领下在东厢房唱赞歌,素云养的母鸡们正在院墙下的沙土里扑着膀子扫窝晒太阳,还有一只正嘹亮着嗓子唱蛋歌,鸡们看见长智进门,瞬间咯咯叫着惊飞到了西墙边的樱桃树上,长智笑骂了一声:真是牲畜,来多少回也都还这个熊样,怕我干嘛,我又不煮吃了你们。
一条白色长毛狮子狗突然从东厢房窜了出来,迎着长智上窜下跳,还伸长它粉红的舌头哈哈出气,眼看着自己的裤脚被它的蹄子爬得都是泥印子,长智恼了,训斥它说:滚一边去,就你人来疯。
赵刚听到动静,从正房里迎了出来:二叔,你来了。
长智答应了一声,上下打量了赵刚几眼,接过赵刚递过来的烟,伸到赵刚打着的火机上燃着了,吸了两口,又用眼角扫了一眼东厢房紧闭着的门,磨蹭半天,才开口说话:听说,你要盖猪圈?要回来养猪?
赵刚说:是啊,来来,二叔进屋坐,我正想找您老说说呢。
长智跟着赵刚进了堂屋,坐到了沙发上。
没等赵刚开口,长智就先说了:这几年,什么禽流感,非典,口蹄疫的,你又不是不知道,谁搞养殖谁倒霉,怎么会想到回来养猪?虽然在小县城是不好混的,去南方打工做生意也都能捞到不少钱,你怎么却想着朝后退呢?白在部队里混了?
赵刚说:是这样,二叔。我战友给我提供的这些猪苗都是野生的山猪,个头小,但卖价高,而且免疫力强一般也不生病,现在市场上供不应求,是稳赚不赔的。你听我细细给您说道说道。
爷俩说着话,东厢房的素云听见动静,走了出来,打发儿媳妇去小菜馆买来四碟小菜一瓶黑土地白酒。
赵刚便娓娓打开了他的话匣子。
长智听着赵刚描述的宏伟蓝图,不禁也跃跃欲试了,最后,他甚至说,他也应该多养些羊,或许将来也建个养羊场什么的。
到最后,长智品着黑土地,大着舌头说:好,不错,好好干,等猪圈建好,我就帮你申请无利息扶贫贷款。
有了村长赵长智的认可和支持,村人不再有微词,相反都兴致勃勃地等待赵刚这个见过大世面的小伙子,能够尽快走出一条,适宜所有农村人的致富道路。
如果没有变故,这应该是个振奋人心的举动。
但赵刚的猪圈还没盖起来的时候,他娘素云却出了事儿。
素云那天,是跟随拖拉机去南场上拉麦草出事的。
猪圈前的水泥地刚铺好,赵刚说该拉一些麦草铺上,防止鸡啊狗的糟蹋了还没凝固的水泥地。
巧的是,赵刚媳妇突然肚子疼,素云就说,你赶紧带她去医院瞧瞧,城里孩子都娇气,这活你就别去了,我去,活儿又不重。说完就坐上赵刚请来帮忙的拖拉机走了。
没多久,拖拉机手却拉着半车麦草,麦草上躺着哼哼歪歪的素云追到了医院。
拖拉机手哆哆嗦嗦着说:麦瓤子装高了,素云婶子坐在上面,刚过桥头那个坡,就滑下来,正巧摔在桥墩上了!
乡村医生没敢接,吩咐赶紧去县城。
赵刚媳妇拔下正打着的点滴,和赵刚一起坐上了拖拉机陪着娘去县城。
住进县城人民医院后,医生说:股骨粉碎性骨折,年龄大了,骨质也疏松。
在县城医院住了半个月,素云嫌花钱花得太厉害,立定要回家。
医生说,回家卧床静养也行,要按时用药,多吃钙质。
素云在村里人缘好,刚回到家,乡邻纷纷送来母鸡、鸡蛋之类的给她滋补。村长赵长智更舍得,杀了一只羊送了来。家里天天热闹得就像办喜事一样,你来我往的。
这样一来,赵刚的养猪计划不得不暂时搁置起来。
到了素云养伤快满月,基本上可以偶尔起床活动的时候,赵刚却发现了母亲的秘密。
母亲住东厢房,本来之前赵刚是一直让媳妇陪床的。后来素云说自己可以活动了,就不需要陪了,还是你们小夫妻一起住吧。
赵刚还是不太放心,半夜起来去了母亲的房间。
一推门,却发现母亲插了门。赵刚喊了声:娘,你怎么样?需要什么吧?
素云说:不需要,我能自理了,你安心睡吧。
赵刚回到自己房门口,却隐约听到,从母亲东厢房里传出一声压抑的男人咳嗽声。
赵刚诧异了。自从父亲在他8岁那年去世后,母亲辛苦拉扯他到成年,在村里口碑一直很好,从来没有什么风言风语。可是,今夜的这声男人咳嗽,却是令赵刚头皮直发麻。难道?他不敢想了。作为成年人,他有理由多想,毕竟,母亲才刚刚48岁。但基于母亲平时的为人,他又不敢多想。他摇摇头,又细心聆听了一会儿,才进屋。
赵刚忐忑着,一直也没睡着。
两个多小时后,他清楚听到了东厢房的门慢慢响了,似乎是有人在小心翼翼打开的样子。
赵刚一个激灵爬了起来,他下意识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夜光针正指向凌晨四点五十。
他站在窗口,就着微曦的晨光,他看到一个矮个子男人,蹑手蹑脚到他家那半截矮墙前,一纵身,熟练翻墙走了。剩下白毛狮子狗依然还在墙角摇着尾巴,抬头目送。
赵刚血气上涌,他悄声走到东厢房母亲床前,兀自打开台灯,果然见母亲露出惊恐的双眼。
素云沉默有二分钟,看着儿子充满血丝的红眼,她才低声说:你媳妇不知道吧?
赵刚喘了口粗气,低声说:她还在睡着。
沉默了好一会,赵刚在床头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了下去。
他没看母亲的脸,而是面对着墙壁,低声问:我想知道,为什么?记得我在去部队之前,就担心你在家没人照顾,托三婶子问你,想说服你帮你找个名正言顺的依靠。结果,你怎么说?你说你不想找,永远都不找。那现在,这又是为什么?非要偷偷摸摸让我丢人?让我死去的爹蒙羞?
素云的泪水,顺着腮帮流淌。她抽噎了好一会才说:刚儿,你听我说。既然你都看到了,我跟你说实话吧,我和他好了不是一天两天了。我们二十年了,你爹他,就是因为这个才喝农药自杀的。你那时还小,所以我告诉你,说你爹是因为被穷怕了,有抑郁症。其实,他是因为这个。
赵刚睁大了眼睛,呆呆看着依然还很美丽的母亲,看着她散落在枕上的绸缎一样的黑发,看着她美丽的双眼皮大眼睛,他不相信,这是从自己一直最敬佩的母亲嘴里说出的话。他甚至觉得一定是自己在做梦,在做一个恶梦。
他木木听着母亲的讲述,似乎没有了知觉。
素云也不看儿子,只是看着屋顶,接着幽幽说道:刚儿,我们娘俩从来没说过体己话。今天,趁着这个节骨眼,我想和你说说,你别打岔,坐到我身边来,听我跟你说。
我记得自己18岁那年,我很讨厌自己住的村庄。因为,每天都有人,因为少了一个南瓜和几把辣椒破口大骂。那样的骂声很难听,什么恶毒的话都能出口,而且还唱歌一样押韵。那时候,我常想,长大后,我就走得远远的,走到一个和谐美丽的地方。
这样的思想若想付诸现实,似乎有点儿高,好在,那时我是女孩。女孩子有资格做这样的梦。
19岁那年,高中刚毕业的我,在集市上,我遇上了一个人。
那天,我们是坐在一个凉皮摊子上说起话的。起因是邻边一个卖菜的妇女,不知因为什么一直骂骂咧咧,他听后很不满意,兀自咕哝着对骂声的不满,我顺嘴接了腔。我们聊了很久,他是邻村的,也是高中毕业,他比我早两届毕业。他说他已经验上兵了,再有几天就要去部队。
他当兵走后,给我来了信,我们书来信往四年,直到他破格提干,他却突然来信说不跟我谈了,他说跟一个他部队首长的闺女定了亲,他还说他对不起我,他说下辈子做牛做马报答我。去他娘的,谁要他下辈子的报答!对,这个故事你熟悉吧?不错,这个故事跟传说中的玉容的故事一样。
其实,不是的,那是我的故事。
我被那个当兵的甩了之后,我就自作主张托媒人给我说亲,我对媒人提的唯一的条件就是:要有文化,要是城市户口。
后来,媒人就带来了赵长智。
开始的时候,为着他的城市户口,我是点头答应了。我们相处了一阵子,也感觉他很有文化,有脑子,也谈得来。就是他的摸样太丑了,我每次看到他,都如骨鲠在喉,浑身都不自在,我总拿他和那个英俊的当兵的比,比完我就讽刺挖苦寒碜他。
最后,他恼了,首先提出分手。我很生气,就挖苦他说,分手就分手!就你这样的只配娶玉容那样的。
玉容跟我一个辈分,是你远房的姨,打小就有羊癫疯,玉容其实一个字都不识。
我当时就是赌气说的那句话,没想到,他却当了真,果然托媒人去说玉容,还把我的故事强加到玉容头上说给村里人听。
没想到就说成了,很快他们吹吹打打结了婚。
我目瞪口呆,之后,我赌气也嫁到了这里,嫁给了你爹。图的就是你爹长得好看。
后来,我和长智,就又莫名其妙地好上了。
有一次,你爹发现了我们的秘密,和我闹。之后,你爹带着我到外地给城里人装修。有一次,给一家人干活,干完后,那家人却不给钱,理由是我们干的活没令她满意。我知道,你爹的手艺那是百里挑一的,她之所以那样说,就是为了昧着良心不给钱。
别看那个城市女人带着眼镜,却是心狠手辣,我们跟她吵了许久,她最后也只是给了一半工钱。那一刻,我格外想念我们的农村,想念我们村人的淳朴,尽管有时会生气跳脚骂人,但伤天害理的事儿,没一人做得出。
许久不见了。老夫记挂,你们夫妇可已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