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产队每年派人去平顶山拉煤，来回必经舞阳城。
　　 舞阳城的大闺女长得排场，排场到哪，我不知道。那时我还小，吃不上“份账”，只听去过的人回来吆喝：“嘚儿喝——哪里去？舞阳城里的大闺女！”吆喝声里没说排场到哪，但给人留下无穷的想象空间。
　　 拉煤完全靠脚力，是个苦力活。不过，只要队长咳嗽一声，年轻棒劳力争相报名，趋之若鹜。个别有媳妇的也要往前蹭，媳妇脸子一沉：“咋，你也想作回狗怪，去看舞阳城里的大闺女？”所以，派出去的大都是没结过婚的“瓷疙瘩”。他们像牤牛犊子，没“跑过劲儿”。
　　 二百多里路，七、八辆架子车，半夜起床带上烙馍，叮叮哐哐、浩浩荡荡启程了。去时是空车，两两搭伴，一人坐另一架子车车尾，手拽自己架子车车把。另一人在前面猛拉一阵子，又在翘起的车把上骑行一阵子。这样轮换着，两人就感觉轻松不少。一路欢蹦乱跳，很快到了舞阳城。
　　 到了舞阳城，天还没亮。
　　 天还没亮，他们“怄”着不走了。歇歇脚，啃点干馍。等到天亮了，街上有行人了，看见舞阳城里的大闺女了，他们嘻嘻哈哈、心满意足，继续赶路。一驰子赶到平顶山，已是午后时分。
　　 依旧啃点干馍，尽多就着水龙头喝几口水。连三赶四装满尖尖一车子煤，开始往回赶。
　　 赶到舞阳城，天刚好还不黑。他们也不着急，有的掏一毛钱买碗稀饭，有的“烧包”，掏三毛钱买碗素面条，就着干馍慢慢吃。吃着，他们眼睛也不使闲，盯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大闺女小媳妇看。看了，嘴里嚼着干馍还指指点点、评头论足。
　　 出了舞阳城，煤车子越拉越重，脚步也越来越沉。尤其遇到上坡，腿肚子里的筋像要拉断，身子也像被掏空了一样。半夜到家，个个瘫软成了一条“长虫”，与去时判若两人。
　　 黑毛是每次必去的。
　　 黑毛三十多岁，黑而且胸部、腿部长满浓密的毛，始终没对上象。胳膊腿上隆聚起的肌肉，一疙瘩一疙瘩的，劲儿憋在那里无处释放。每次经过舞阳城，他那双贼溜溜的小眼四处踅摸，比谁都贼。有排场的大闺女过来，哈喇子流大长，恨不能一口把人家吞进肚子里才解馋。
　　 不赖不赖，排场排场。
　　 同去的刺猬就打趣问他：“黑毛，过瘾不过瘾？”
　　 “过瘾，过瘾。”
　　 “那咱‘挖’一个回去？”
　　 黑毛耷拉了脑袋，又挠挠头，小声嘟囔：“那能成？就咱这熊样儿，饱饱眼福，饱饱眼福。”
　　 一次，黑毛的车胎爆了，补胎耽误了些时间，落在了后面，赶到舞阳城时天已大黑。
　　 其他人圪蹴在舞阳城十字街路灯下等他。
　　 见他过来，刺猬连声说：“可惜，可惜，可惜了！”
　　 黑毛问：“可惜什么。”刺猬说：“可惜你错过了一个天底下找不来的排场大闺女！”刺猬接着说：“等你的时候，俺几个看见一个排场大闺女在饭馆吃饭。那大闺女长的，啧啧，细皮嫩肉卷头发，那洋气劲儿，你想都想不出来。”
　　 黑毛嘴张得如同小屋，等刺猬说下去：
　　 “等那个大闺女吃完，俺几个也想用她的碗吃一碗。你想啊，她用过的碗，嘴唇肯定要碰到碗边吧，俺几个用了，不就相当于跟那个大闺女亲上嘴了？”
　　 “恁几个用了？也亲上嘴了？”黑毛有点迫不及待。
　　 “唉，也可惜了呀！”刺猬话锋一转，接着说：“谁知那卖饭的把那只碗往水盆里一扔，说刷洗刷洗再让用。他这一刷，俺几个都说不吃了。不过，俺几个还不算很可惜，总算见了最排场的，饱了眼福了！”
　　 “真有这事？”
　　 “真有这事。”
　　 黑毛听完，后悔不迭，抱怨自己的车胎爆的不是时候。
　　 过了几天，黑毛半夜里睡不着，吵嚷着把娘叫醒。黑毛娘问：“半夜折腾啥？”黑毛说：“支鏊子生火烙干粮！”黑毛娘又问：“烙干粮干啥？”黑毛说：“去拉煤。”黑毛娘说：“生产队没派拉煤，你拉上瘾了？”
　　 黑毛说：“您甭管！”
　　 烙了一大摞子苞米饼子，黑毛包裹好，拉上架子车上路了。
　　 一天没有回来，两天仍不见踪影。
　　 第三天头上，黑毛娘坐不住了，去村口张望。等到天黑，通往舞阳、平顶山拉煤的路上，不见一辆架子车过来。黑毛娘急了，报告给队长，队长骂了一句：“这个驴日的，作啥精去了？嫂子，你别急，明儿我派刺猬去找找。”
　　 生产队给刺猬开一天工分，刺猬去了。晌午刚过，刺猬就回来了。黑毛娘和队长问刺猬：“见到黑毛没有？”刺猬嘿嘿笑了说：“见到了，走到舞阳城就见到了，他压根没去平顶山。”
　　 “那黑毛呢？”
　　 “黑毛好好的，在舞阳城拉脚哩！碰到他时，他正在舞阳城十字街那个饭馆吃饭，一脸煤黑，俩小眼四处张望。我让他回来，他不肯。”
　　 “这个驴日的！拧上哪根筋了？”
　　 到了年底，过了腊八，过了小年，黑毛还没回来。黑毛娘踮着小脚，央求刺猬跟自己跑一趟舞阳城。
　　 到了舞阳城，黑毛娘和刺猬一眼就看见了黑毛——瑟瑟寒风中、十字街那个饭馆屋檐下，黑毛衣衫褴褛、蜷曲着身子正躺在一张破蒲席上颤抖。
　　 黑毛皮包骨头，脸色蜡黄，旁边几个人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说这个人躺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
　　 我的儿啊……这是为啥呀……黑毛娘一下子扑到了黑毛身上。
　　 刺猬眼酸酸的，不禁也掉下了眼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