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回到阔别已久的家乡。花哨拥挤的店铺似乎变得有几分可爱，喧闹嘈杂的乡音也倍感亲切，曾经一心向往高远的天空，如今却更愿倾听来自根的呼唤。猛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八毛吧，我经常买你的菜。”“一块钱一捆小白菜，你看多水灵，不能少了。”“八毛吧，瞧这儿，叶子有点黄了。”“行了，行了，赔钱卖了，给你了。”卖菜的终于不耐烦了，买菜的却连声道谢，很是欢欣。我顺着声音找过去，看见一个熟悉的背影，不禁激动地叫出声来：“六六！”
　　 她正是高中毕业后就失去联系的我的同学六六。六六也看见我了，她来不及放下刚买的小白菜，我们一阵旋风似地拥抱在一起。平静下不，我才注意到她的脸上散布着妊娠斑，肤色暗黄，随便穿了件旧衬衫，裤子上有一片醒目的污渍。我的心一沉，又是一痛，听说六六婚后过得并不幸福，丈夫嫌她收入少，对她非打即骂，婆婆更是鸡蛋里找骨头，有时甚至半夜将她扫地出门，她不忍惊动父母，只好缩在柴房捱过漫漫长夜。那些传言绝非空穴来风。
　　 聊着说着，六六好像想起了什么，从衣兜里小心翼翼拿出一张小照，献宝似的给我看。照片上的男孩八九岁的样子，虎头虎脑，眉眼像极了六六，不用说是她的儿子了。六六开始不停地数落儿子如何不听话、不好好学习、淘气、跟小伙伴打架，嘴角却挂着一丝骄傲的浅笑，这时依稀可见她当年的风韵。是的，孩子，幸亏有孩子，这些降落凡尘的天使，让我们的心免于绝望，让我们的世界免于沉沦。
　　 刹那失神，往事历历在目。六六曾经是桃花一样的女子。她有白里透红的肌肤，小扇子一样长长的眼睫毛，眼角稍稍上挑，举手投足间即有种说不出的柔媚气质。每当她穿着那件淡紫色条纹缀湖蓝色花边的收腰棉布裙出现在校园的小路上，几乎全校的男生都神情颇不自然、欲盖弥彰地用眼神追随着她的身影。在我们这些黄毛丫头的陪衬下（女孩子的心思总是缜密而又多变，我们也曾不约而同地孤立她，可谓“绿叶的愤怒”），亭亭玉立的她逾显鹤立鸡群，美得不可置信。当年六六的丈夫风里雨里锲而不舍，狠下了苦功追求六六，才终于赢得美人心；当年多少无知女生以为只有遭遇六六丈夫那样的激烈追求，才是爱情之花蓬勃盛开之时。
　　 “这点钱给孩子买点好吃的、好玩儿的。”我拿出两百元钱，但是话一出口便懊恼起来，笨啊，这样突兀的举动无疑会伤害六六的自尊。果然，她脸上有受伤的表情，一闪而过，马上态度坚决地把钱硬塞回我的小包，拒绝的话虽是热络，却隐藏不易察觉的疏离。让我惊异的是她的手，那样一双有力的、坚硬的、粗糙的手，让我几乎没有反抗的余地，高中时我们常常手挽着手在校园里漫步，印象中她的手细腻而柔软、十指纤纤，十几年的光阴如水，究竟有多少风刀霜剑？有多少琐细磨砺？有多少脱胎换骨的艰难蜕变？又有多少故事悄悄上演？
　　 匆匆邂逅，又隔天涯。看着六六远去的背影，脑海中闪过一段文字：她的美，在于青春岁月里的灼灼其华，更在于瓜熟蒂落后的惠泽四方，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的确，现在的六六惠泽四方，惠泽她的丈夫、儿子、婆家、娘家、亲人甚至同学朋友，只是当苍白代替了香艳，当坚韧代替了娇柔，当隐忍代替了明丽，一朝春尽花事了，谁关心、谁怜惜那堆积地下的片片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