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冬天里白天短，即使晴天天也短，才过四点，太阳就不给力了，阳光像一束放久了的黄丝线，黄还是黄，却不亮，绵软没有热度。朝北的屋子，更是冷飕飕的，像一个吸热器，把人身上的热气吸光了。坐在木沙发上削荸荠的吴春花觉得冷，站起身看了看外面，洗了手，下楼去便民晒衣架上收被子。
　　 晒衣架前坐了一堆人，老头老太太，也有跟吴春花年纪相仿的中老年男女。小区是廉租房小区，大多数住户每天靠着城市低保解决温饱，整天的时间都自由支配。进入冬天后，只要天气晴朗，这里便聚满了人，聊天斗地主，很是热闹，每回她来晒被子收被子都能看到。但是，她从不参与，也没有跟他们说过话。当然，也没有人主动找她说话。这并不是说人家都把她当空气，事实上她每次出现，老太太们都会对她注视良久，个别老头也会偷偷多瞄她几眼。即便如此，小区里还是没有一个人主动跟她搭讪，尽管她已经搬来快两个月了。
　　 这一次也不例外，她去收被子，老太太们在背后行注目礼，眼光中是好奇和猜测。她知道她们在看她的发型和超短裙，在以前住的小区她早见识过，虽说被这种眼光注视了好几年，终究内心不够强大，心中还是觉得有些别扭，但表面上却装作不在乎。
　　 刚把被子对折，准备抱下来，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她不得不停下来，在老太太们注视的目光中掏出手机，一看来电显示，她嘴角露出一丝狡黠的微笑，并不接电话，直接在铃声中把手机塞回了口袋。凤凰传奇在她口袋里不屈不挠地唱着歌，斗地主的人把目光从牌桌上抬起来，加入不满，在她的后背上聚焦，仿佛要把她的背上烫出一个个坑。然而，她抱着晒得松软软的棉被，挺胸收腹，脚步轻快，超短裙翻飞得像在跳舞，后背上的目光被抖落一地。
　　 房子很小，四五十平米，一房一厨一卫。床上放了被子后，屋子里感觉暖和一些，大概是被子里的热分子中和了房间里的冷分子。也有可能是，手机铃声让她感觉温暖。
　　 铃声已经响第三遍了，吴春花掏出手机，坐回木沙发上，眼睛盯着手机屏上显示的人名————刘建设，无声地笑了。
　　 看到这个名字，吴春花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自己住了三年的房子。虽然只有七八十平米，但有两个房间，一个阳台，最重要的是房子朝向好，朝南呢。像今天这样的好晴天，早上起晚一点，“哗”一声拉开窗帘，阳光立刻扑进来，晒到了床上，整个房间里都是阳光好闻的味道。阳台上一直到下午都有阳光，晒衣服被子鞋子方便极了，根本不用跑到楼下去跟人抢便民晒衣架。托阳光的福，整个屋子都显得明亮温暖，哪像这边，一天到晚都像冰窖。自己搬出来快两个月了，房子里的布置是不是还和原来一样？刘建设有没有勤快地打扫？
　　 想到这里，她突然很想回去看看。其实有什么可看呢？搬家时把该搬的都搬来了，不该搬的也搬了一些来。可她就是想回去看看。她不由自主地伸手摁下了接听键。
　　 “春花，你终于肯接我电话了，我想死你了！”电话里刘建设的声音听起来很激动，又像是松了一大口气的样子。
　　 吴春花记得很清楚，这两个月来，刘建设一共打了三次电话，包括今天这次。第一次是自己搬到这里一个月后，当时她心里恨着他，任手机响破了也没接；第二次是半个月前，当时女儿在家，直接就把她手机给关了。
　　 听见刘建设的声音，吴春花竟然内心激荡，毕竟有两个月没挨着男人了，更何况这个男人是与她同床共枕肌肤相亲了三年的，而且两人一直生活得很和谐。但是，绝对不能让他知道她对他的留恋，她定了定神，用讥诮的口吻说：“你谁呀？我认识你吗？逮着人就说想死了，真不要脸！”
　　 “春花，老婆，别这样，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可是你知道我是最喜欢你的！”刘建设语气中讨好的成分特别明显，近乎于谄媚了。
　　 “哄鬼呢，你最喜欢的人是你姐！看你对她言听计从的，你心里哪还有我？”
　　 “老婆，我今天晒了被子，铺了玫瑰床单等你回来呢！”刘建设并不接招，只按自己的套路出牌。
　　 吴春花的脑海中浮现出那张熟悉的大床，黑胡桃木的床头，浮雕的花纹，酒红色玫瑰图案床单被套，还有两个松软的枕头，一抹斜阳卧在右边的那只枕头一角，玫瑰花慵懒娇艳。这床这四件套，都是搬进新家时她精心挑选的，搬过来时本来想带来，可房间太小，放不了一米八的大床，只有作罢。她不由自主地往房间里瞄了一眼，感觉床特别窄小，突然觉得冷，顺手拿过毛巾被盖在腿上，说：“等我回来？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们早就分手了。”
　　 “谁说分手了？当初只是说暂时分开一段时间，大家冷静冷静。”
　　 吴春花在心里冷笑，“那你冷静后的结果是什么呀？”
　　 “老婆，我离不开你！你不知道这两个月我是怎么熬过来的，我天天想你想得睡不着，头发又白了好多，打你电话你也不接。你好狠心哪！你可怜可怜我，回来吧！”刘建设近乎于哀求了。
　　 吴春花仿佛看见了刘建设的可怜样，冷笑在脸上扩散，抬起手捋了捋遮住眼睛的头发，冷冷地说：“这段时间我也好好想过了，既然你给不了我要的幸福，那还是分开的好。我已经在你那里浪费了三年的时间，我再浪费不起了。”
　　 “怎么能说是浪费呢？我们不是一直都过得很好吗？特别是那方面。这么久没在一起了，难道你不想我吗？”刘建设的语气变得暧昧起来。
　　 “刘建设，你再用这种口气跟我说话，我就挂电话了。”吴春花厉声警告刘建设，可是身体却背叛了她，欲望像从冬眠中苏醒的蛇，蠢蠢欲动。
　　 刘建设叹了口气说：“老婆，你相信我，我真的是特别特别想你！”停了两秒钟，他犹犹豫豫地说，“我……过来找你……好吗？”
　　 “不行，你如果来了，我明天就去找个老头！”吴春花叫起来。一起跳广场舞的一个老头，前几天向她表示了好感，说她不仅年轻漂亮，还时尚性感。她当时特别得意，“咯咯咯”连声娇笑，招来了好多白眼。
　　 “好好，我不来，那你回来！”刘建设马上举了白旗，缴械投降。
　　 吴春花没有立马答应他，想了想说：“我回来也可以，但你要答应我的条件。”
　　 “什么条件？”
　　 “结婚。”吴春花说得很干脆。
　　
　　 二
　　
　　 大约五点半，夜幕开始缓缓下垂，灯光次第亮起，整个城市像挂上了幕布的舞台。舞台上音乐声响起，跳广场舞的人慢慢聚集，像沟渠里的水流进池塘。
　　 刘建设晚饭都没心思吃，烦躁不安地躺在沙发上，边看电视边等天黑。迷迷糊糊看见门开了，吴春花进来了，笑眯眯地朝他走来，小短裙左右摇摆，像黑蝴蝶扑扇着的翅膀。他激动得不能自持，一跃而起，向吴春花扑过去，不想却扑了个空。一愣，就醒了。屋外广场舞的音乐高亢激越，他一掀被子坐起身，扭头看向阳台。屋外差不多全黑了，路灯已经亮了，好像在向他眨着暧昧的眼。他赶紧跳下沙发，迅速穿好衣服，往屋外冲去，动作轻快敏捷。在小区门口，碰到一个卖荸荠的，他犹豫了一下，买了一斤削好的，十块钱。本来想买没削皮的，洗干净了的，只要五块钱一斤，但这种非常时期，为了讨吴春花的欢心，权衡之后还是拣贵的买。
　　 走了大约十分钟，来到一处广场，一大群男男女女正在跳舞。刘建设努力睁大不大的眼睛，在随着音乐摇摆旋转的人群里寻找吴春花的身影。没费多少功夫，就被他找到了，毕竟熟悉。他盯着吴春花看，发现她正和一个老头跳，好像跳得还蛮开心的。他心里涌上些许醋意，亮开嗓子喊了声“春花”。虽然音乐声很响亮，但刘建设的破锣嗓子很尖利，像平坦路上突出的一块大石头，很容易引起人的注意。很多人都朝他这边看，吴春花也朝他看过来，他有些得意，朝她扬了扬手里的荸荠袋子。可是，吴春花像没看见他一样，继续欢快地跳着舞，小短裙上下翻飞，很风骚的样子。他在心里骂了一句“骚货”，身体里却有暗流在涌动。他知道吴春花不跳完舞是不会跟他走的，只好老老实实在花坛边坐下来，耐着性子等。
　　 这女人还真是麻烦，明明很乐意一起过夜，却装出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矫情！这个词，是他前不久在电视里看来的，用在女人身上真的太合适了。
　　 本来他要吴春花过来一起吃晚饭，但吴春花不愿意，说她等一会儿要去跳舞，让他天黑后去她跳舞的地方接她。他有些等不及，一个劲地游说她，吴春花却说：“是不是你姐不在家？”刘建设这才明白过来，他知道吴春花和他姐之间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只好同意。
　　 他一直记得三年前第一次带吴春花去姐姐家吃饭的情景，姐姐的眼睛一直盯着吴春花的短裙和满头夸张的卷发，当着她的面虽然没说什么，可眼神里却是不加掩饰的轻视和嘲笑。吴春花前脚走，姐姐后脚就说他们俩不合适，说她根本就不是冲着他这个人来的。
　　 刘建设心里当然清楚这一点。第一次见面，镇上人吴春花根本就没有看上他。本来嘛，五十岁的刘建设就是一地道的农民，长得也很乡村，个头矮眼睛小不说，脑袋大，腿还有点罗圈，走起路来像鸭子一样左右摇晃，只是幅度没有那么大。可是他对四十七岁的吴春花却一见钟情。那天，吴春花打扮得很时髦，一头蓬松夸张得像狮子狗一样的卷发，脸上描了眉化了妆，绿格子呢上衣，小短裙，黑长靴，身上有浓浓的香水味。刘建设这大半辈子不是呆在农村就是呆在建筑工地，接触过的女人中化妆的没有，身上有香水味的更没有，和时髦的吴春花这么近距离的接触，打从娘胎里出来还是头一回。从吴春花身上散发出来的浓烈的香水味直冲进他的鼻腔，转瞬窜上脑门，然后他就晕头转向找不着北，被彻底俘获了。看着吴春花心不在焉的样子，刘建设心里急呀，临分手他甩出了杀手锏：“我在县城买了一套房子。”有挽留的意思，也有炫耀的意思。他清清楚楚地看见，原本无精打采努力敷衍的吴春花那画了眼线的眼睛瞬间就亮了，像突然通电的灯泡，光彩熠熠。
　　 三年的共同生活之后，他更清楚这点，所以，在他对吴春花的迷恋消失殆尽后，面对她的逼婚，他选择了分手。刚分开时，他确实舒坦了一阵子，可是时间一长，出进都是一个人，形单影只，又不由自主地想她，实在忍不住给她打了两次电话，她都没接。今天是第三次，俗话说事不过三，他拨她的电话时就想，如果这次不接，就直接把她的号码给删了，他们之间再没有任何关系，就像电视里说的什么最熟悉的陌生人。可是，没想到，她竟然接了。
　　 刘建设今天本来没想要招惹吴春花的，给吴春花打电话的念头是突然之间冒出来的。
　　 吴春花一搬走，刘建设他姐高兴得恨不得敲锣打鼓庆祝，为防止吴春花搞阴谋杀回马枪，她开始紧锣密鼓张罗着帮弟弟介绍对象。刘建设正寂寞得慌，也不反对，今天上午就跟那个女人在姐姐家见了面。一见面，他就不自觉地把那女人跟吴春花比。女人比吴春花年轻一些，四十才出头，模样还算周正，就是不怎么打扮，身上也没有香水味。刘建设不免有些失望，但姐姐特别热情，她就喜欢这种居家过日子型的。吃过饭，姐姐让刘建设带女人去家里看看，有验明房子正身的意思。女人一进他的家门，就忙活起来，擦桌子拖地，清理沙发，甚至把他的床单被套统统扯下来丢进了洗衣机。屋子里一下子亮堂堂的，照得刘建设心波荡漾，对女人心猿意马起来。但第一次见面，他不敢太直接，借着帮忙的机会，碰了女人的身体好几下，可是，这女人完全不解风情，对刘建设发出的信号没有反应，做完家务，看了一会儿电视，晾晒了床单被套就走了。屋子里只剩下刘建设一个人，空荡荡的，他心里也空荡荡的，觉得非做点什么不可。他看见床上空着，就打开柜门找床单被套铺床，一眼看见了玫瑰床单，吴春花突然就钻进了他的脑袋。他犹豫着，把床单铺在了床上，却看见吴春花躺在盛开的玫瑰花上，扭着白花花的身子对着他狐媚地笑。于是，给吴春花打电话的念头就冒了出来。
　　 一曲终了，跳舞的人散开来，去场边休息。刘建设满怀期待地望着吴春花，盼着她能来自己身边，可是，她只是拿眼睛往这边扫了一眼，就跟旁边人说话去了。刘建设不禁在心里埋怨，叫人来接你，还摆臭架子不理人，什么意思啊？他犹豫着要不要过去找她。
　　 没等他想好，音乐声再度响起，休息的人立马配好对翩翩起舞。刘建设对舞蹈对音乐一窍不通，只看见吴春花和那老头抱在一起，前进后退，左挪右移，摆头旋转，裙裾翻飞，忙得不亦乐乎。以前吴春花老叫他学跳舞，他一次也没答应。成天砌墙抹灰，累得要死，哪还有力气搞这个？说是跳舞，不就是两个人搂在一起走花步吗，纯粹是吃饱了撑的。要是白天都干累死人的体力活，晚上你还有劲跳吗？都是闲出的毛病。当初要是不让吴春花把保洁员的工作辞了，她应该不会学会跳舞，结果跳来跳去跳上瘾了，跳得什么工作都不想干了。
　　
　　
　　 三
　　 七点多钟，舞场散了。吴春花跟舞友们打着招呼，往刘建设这边走过来。见她拎着外套和包，刘建设急忙迎上去把包接过来，说：“春花，把衣服穿上，天冷，小心感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