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老家隔壁的外公给我印象很深。父亲是癌症晚期。但他比父亲走的还早。死的时候只有一副棺材和枕头底下零碎的五十元钱。他是个单身汉，名字只记得家里的土话，翻译不过来，就给他第一个字“shi”的音译取个名，叫他石老头吧。很符合他的性格。叫他里公（我们那里叫奶奶是叫阿婆，爸爸是叫阿爸，和爷爷同辈的一律叫里公，不知道对不对，音译就这样了），但他的辈分比我爷爷还高。据说是过继来的。他的一支都是单传，到他父亲辈就断了香火。于是从他弟弟那里过继来。也就是说，他的二叔才是他的生父。
　　 石老头年轻也谈过一次恋爱，是姑娘对他有意思，但他不要。年轻时他的家还算殷实。他很少谈感情的事，只有一次，悄悄的对我说，将来若是姑娘喜欢你，不要去拒绝。他后悔了。他极少有后悔的事。
　　 他家的殷实证明就是有座独立的山。别人好几家合座山。就他自己一座，也不种果树，不种松树。满山的野花野树。别人的山满山的松，过十来年砍了就能卖钱，但他不种。要做锄头靶子或者刀柄还得去他山找，老槐树最好。就他山有。更主要的有两颗野果树，我之所以能在几千棵树中记得这两颗野果树，因为这两颗果树没少受我们摧残。野果很小，一颗颗摘，我们小孩没那耐心，直接用刀把树枝砍下来。他看到了就在山脚下喊：“孩子们，不要砍树干，来年就长不出来了”。但事事总有意外，他会说两句。但过会儿就忘记了。
　　 他养了一条凶悍的母猪，别人家的母猪上颚是短的，他家的那只上颚比狗还长，会咬人。所以我们每次经过他家门都先得看看它睡着没有。那头母猪和他一起睡觉一起吃饭，别人的母猪养在猪圈里，他的母猪养在客厅里。 客厅也是他的厨房，没有餐桌，吃饭、洗碗、切菜、煮猪食、都在灶上。他只有四个碗。那种很古的碗。碗口很大，碗身很低的那种。我猜是陶瓷厂捡来的。因为我中学食堂的阿姨经常这么做。他只配咸菜和咸鱼。有时隔五六天才买一次菜。都是捡剩下的。或者干脆不买，自己种一颗白菜能吃上一个礼拜。也从没买过新衣服，身上的衣服都是补丁，或者没补丁就露出洞来，里面的肉是暗红色的。
　　 他不苟言笑。不喝酒不抽烟。他从来不跟人胡乱吹嘘，有什么说什么。他自食其力。他只有一个爱好，就是打纸牌，赌品非常好，输了就输了，立马给钱，不争也不闹。所以他很受村里人的尊敬。
　　 每年到香蕉成熟的季节，他就叫我、妹妹还有隔壁的小孩去他家里吃香蕉。香蕉我们很少能吃到，想吃还得卖，挺贵的。去他那里是要多少吃多少。都是装一脸盆放在他的灶上。我们就在灶边坐成一列。他的香蕉像是吃不完。等我们吃不下去了。他就那几串来叫我们带回去。他香蕉放在楼上，爬楼的方式很奇特，不用梯子，而是在烟囱那钉三个马钉。爬上灶，在由灶踩着马钉上去。我当时很想去他的楼上，不仅有香蕉，据大人们讲那楼上有口箱子，里面装的都是一叠叠五十元的钞票。但那种爬楼的方式太不可思议了。我肯定爬不上去（高中毕业后我特地到他楼上看过，只有一口棺材，现在是连棺材也没了）。
　　 他每天都起早贪黑的干活，即便是雨天也披着蓑衣去，很晚才回来。他大概是村里唯一一位带着手电筒去干活的人。人们说他太能干了。我小时候也这么觉得，但现在却决然不这么想。我觉得他是因为孤独，一种在人群中寻不到相知的孤独，才每日早早的出门，晚晚的回来。
　　 有一次干活回来，脚底扎进了一根木刺。有十来天了，大概疼的受不了，就来找我母亲给他挖出来。但刺这东西能钻肉，不理它就往里面钻。母亲挖的满头大汗。他也馒头大汗。但没听他喊过一声疼。他反而怕我母亲担心，一直在说没事。刺是在骨头边上给挖出来的。母亲给他包扎好后，他问母亲要不要打纸牌。
　　 我刚上初中时他花了捌佰元买了一台二手的VCD和彩电，这很了不起，那时一旦米才三十五元。买来后就不停的放京剧和古装连续剧。也有播放黄片，那是一些无业年轻人租来的，在他家播放。他不太高兴，但也同意了。有时一起看，有时叫他们安静点。
　　 后来大家就都说他有钱。尤其是母亲，因为他借过母亲贰百元。他死的前一年还和母亲说要建房子。
　　 母亲问他：“都那么老了，又是一个人住，还建什么房子”
　　 他很不高兴：“不建房子，那我老了怎么办”
　　 他晚年经常和他堂弟吵架。 他堂弟就住他隔壁，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人。经常到他家偷东西，有时拿肥皂，有时拿刷子，连农药不够也去他那里倒一点。他以为能瞒得住所有人。我那时就在我家楼上的房间，透过窗户清清楚楚的看在眼里。每一次吵架，他堂弟就和他老婆一起骂他。骂他活该单身，说他做尽坏事才绝种。这种话怎么也骂的出来呢。他说要建房子就是因为吵架的缘故。
　　 上大学后我很少回家，父亲重病后才回来呆一段时间。那时他也快不行了。胃疼的很厉害。母亲有一次去搬柴火，看到他在干草堆里打滚。流了一身汗。母亲叫他去看一下，但他说死也不去。村里的医生是他堂弟的女婿。叫他去其他地方看也不去，只说是小病，吃点自己摘的中药就好。直到躺在床上不能动了，还只说是小病。他的一个远亲来看他，要带他去村医那里看看。他就骂他堂弟，下地狱了也不会饶他。
　　 他死的时候只有一副棺材和破旧的五十块零钱。 大家都觉得惊愕。因为他那样节约和能干。但却是是只有五十元。因为之前已经被远亲搜的透彻了。
　　 直到现在他的坟墓还没做，只将棺材架在两条凳子上，上面用草席盖着。放在半山腰上。
　　 我大概是写不出《老人与海》那样的作品。描绘不出桑迪亚哥那样的老人。但在我从前的岁月里，身边却是有过这样一个且一点也不输给海明威笔下的那个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