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拍一个电视专题片，需要一个波光粼粼的水面镜头，便驱车前往小排吾水库拍摄。摄像人员在大坝上寻找完美的镜头，我趁兴漫步在大坝上欣赏这座苗山天湖的美丽风光。淡淡的阳光下，轻烟笼罩着碧水，几只白鹅浮在水面上，扑打起圈圈微波，穿过薄雾，在那浩缈而迷蒙的水面上推向四面八方。波浪拍在坝坎上发出叮咚声，这是多么富有诗情画意的情景啊！于是一段淡忘了的历史又浮现在我的脑海里，就在我脚下这座雄伟的大坝上，一个战天斗地的热火朝天场面再现我的眼前，慢慢清晰了……
　　
　　 【1】挑起萝卜修水利
　　 七十年代初，我响应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号召，在我县一个纯苗族、苗语叫几坡的山村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住在生产队的社屋里。1971年秋，一天吃过晩饭后，生产队长陪着大队长来找我，虽然领导们常来，但这次表情很严肃，队长没做声，由大队长包场：老邓，这回公社有指示，毎个生产队都要安排一些人去排吾乡修水库，我们研究让你也去。这是你接受再教育的一次好机会，千万不要错过。再说凡是去修水库的社员都记最高工分，每天记12分，饭，也是吃队上的。大队长讲了许多修水库的政治意义，还引用了毛主席的语录来教育我。其实，我早就想出门去看看外面的变化，也许在排吾那么多民工中还可找到一些原来在一起读书的同学。自从响应号召搞了“四个面向”后，很少见到几个熟悉的面孔，于是很痛快答应了。队长松了一口气，当面交待我管伙食，并申明管伙食的人，可以和煮饭的人留在家里，也就是做后勤的,不一定到工地上去挑方挖土。
　　 说走就走，这就是那个时代民兵作风的具体体现。第二天,天刚蒙蒙亮,队长就在我家门口那颗古枫树下，把挂在枝桠上那半截铧口敲得当当直响。敲一阵，又扯起喉咙喊几声：去排吾修水利的集合了呀！
　　 半夜起来五更走，天亮还在大门口。社员们你来了讲忘记什么要回家取一下，他来了又埋怨队长喊急了，撒尿都搞不及，反正人还没到齐,回去屙泡尿立马就来。于是你等我，我等你，太阳离开山顶有一丈多高了才得出门。
　　 这次出门去排吾修水库的共21个人，人人都扛着锄头和自己用山竹编织的撮箕，我的撮箕是队长送的。队长用一把踩锹当扁担，一头梱着铺盖，一头挂着两副撮箕。还有个叫岩头的两头都是撮箕，看样子不少于30多副。队长称这个担子是公差,显然比别人的行李要重得多，估计总有五六十斤。属于公差的另外还有两挑，一挑是白花花的大米，一挑是昨天安排妇女们从大田里扯来的红萝卜，装在那两只有粗花格孔的蔑箩筺里。队长问：“哪个挑？这两挑都是100斤，毎挑五十分送到排吾。”一个在队上很勤劳的叫鸭客的社员，把装大米的担子用手腕扛起来试了试，问：到排吾有好远？队长用手比个样子：哪有好远，走小路六十里挨边吧。鸭客讲：管它的，我挑算了。队长又指着那挑萝卜问：“这挑萝卜哪个挑？”社员们都不做声，有的人还催队长，说走得啦，太阳都好高了。但萝卜沒人挑，我犹豫了一下，也用手腕象鸭客那样试了一下，心想我毕竟是队长信任的分管伙食的人，一拢地大家就要吃饭，沒菜不行。于是我一弯腰挑起萝卜。队长当众表扬我：要得，老邓是个角色，专拣重担挑在肩。
　　 于是一路人马走出了山寨，秋天早晨，苗寨十分秀丽，淡淡的橙红色的阳光从云彩里，伸出一根根红色光柱，洒落在盘山路旁高大的枫树上。爬上出门的第一个坡往回一看，一片红灿灿的山枫把蓄在梯田里的水都似乎染红了。我那时二十四五岁，浑身劲鼓鼓的，百多斤担子压在肩膀上走长路，下蛮还过去得。鸭客虽然是山里生长的人，但他毕竟比我大几岁，上坡时，他每爬一步嘴里要“哼”一下，好象唱歌在打拍子一样。全队人马走远了，只有我俩落在后面。登上坡浑身冒汗，歇下担子，我们都脱去了衣服，打赤膞，风一吹来舒服得很。毎人卷了一根“喇叭筒”含在口里抽着又出发了。年轻时我很吃得苦，在生产队卖立方米（那时卖木材按立方计算），队长为了搞点激励机制，把工分、奖售粮、借钱等报酬都与树子的重量结合起来。往往一根树子从山上倒下来，剥了树皮就扛在肩上，手里拄一根茶树杈，只要歇两肩就可到县城，一百多斤重量二三十里路，毫不在乎。今天挑萝卜去排吾，决不是想喝队长那囗“米汤”，而是性格做的，苦累我从来不怕，力气去了还会长，哪有工夫累死人的。脏活苦活我咬咬牙就顶过去了，何况我已当了农民,没有力气怎么养得大儿女呢？这么一想，担子似乎轻了许多。我们翻过山梁，经过卧岔那、那光两个大队，进入窝勺，来到209公路上。啊？原来各地的民兵也和我们一样，同时去排吾。社员们肩挑背驮，扛锄抬鍬，一群群一队队赶场似地向排吾匆匆赶去。有的大队还扛着某某民兵连、某某民兵营的大旗，在秋风中时卷时展，喇喇作响，好不气派。有些队伍里还有不少穿着华丽的花衣花裤的黛帕（妇女），有讲有笑的好热闹啊！
　　 我和鸭客挑着担子到了金牛大队地界，鸭客喊我休息一会儿，他说车路坎下有个水井，喝口凉水再走。我们搁下担子正要往坎下走去，“嘟嘟”，一辆罗马牌大卡车向我们同向驶来。哈！是空车，掌方向盘的师傅是我的小学同学姓周，我不由地笑出了声：哈哈，这五十分轻而易举地到手了，周师傅见了我，肯定把车一停，我们就把担子往空车上一放，舒舒服服到排吾。心里正在高兴，车子已到眼前，我慌忙招手示意，笑得合不拢嘴喊：周师傅！周……谁知车轰的一声从我身边飞过去了，留在车后的是一片扬起的灰尘，这灰尘把我和鸭客汗流满面的脸上身上添了一层污垢。我一边洗脸一边自叹：人倒霉了，再熟的人也不相认了。这人的命啊！鸭客安慰我：莫那么想，那个司机一定没有认出你来，你自己看，你和我一样打个光胴胴（就是上身赤裸着），一身晒得黑不溜秋的，他一时哪能注意到？还不是把你当成民工了。鸭客的话有些道理，但当我再挑起这一挑萝卜的时候，肩膀也感觉到有些痛了，腰杆也酸了，脚步也沉重多了。鸭客陪着我走走歇歇，直到点灯时分，我们才到达驻地排吾公社的董马大队，驻扎在一户姓龙的社员家里。
　　
　　 【2】扎实的挑土竞赛
　　 第二天，天还没亮，队长就喊醒大家，他一边在地铺上穿衣服，一边布置工作。点着几个人头说：你一个、你一个、还有你一个……负责挖土，你、还有你、还有你负责上土，其余的准备扁担展劲（使劲）挑。昨天夜头公社分了任务，我们队上包一砣是ＸＸＸ方，哪个队完成了任务就可以先转去，完不成的，过年都不准转去，必须做完才准数。我们大家拼命搞它几天，哪个都不准偷懒！几句话交待得清清楚楚。我和社员们到水沟里洗了脸，正准备出发，哪知队长心血来潮，又加了一声要排队去，并说民兵要有民兵的样子。于是我们就在驻户家用岩板铺成的晒谷场上，歪歪扭扭地站了一横排。队长突然又喊一声“报数”！站在队伍左边的会计报一声“一”，站在队伍右边的“老模范”一个六十多岁的四类分子也慌忙报了一声“一”，我们都忍不住笑出了声。队长没有笑，他纠正说：从会计起，重新报数，会计又报一声“一”，于是往下接了去。队里有个小伙子叫白合西，从没上过学，他站在第五名，当一、二、三、四轮到他报时，他大声报道：“八”！队长不想笑也忍不住了，全体社员哈哈大笑，把房东家的小孩都笑得在地上打滚。数也就不报了，大家嘻嘻哈哈地向工地走去。
　　 莫道君行早，更有早行人。整个工地在山间，不过半平方公里，聚集了全县上万名民工。两边山上到处都是挥锄弄锹的人，挑泥巴的一个接一个，处处都是人流。远远看去，如滚滚洪流，一浪浪涌向坝心。整个工地的山上、路上、坝基上都插着迎风招展的红旗，高音喇叭里唱着革命样板戏，唱得山呼岭应。两台“东方红”牌履带拖拉机喷着浓浓的烟雾，在刚回填的泥土上碾压。好多堆人扯着夯索，唱着号子打压那些拖垃机碾不着的边边角角。工地指挥人员吹着口哨，用土喇叭筒喊：挑到这里来！挑到这里来！挑泥巴的人流随着指挥的喊声，一会儿涌向这边，一会儿又涌向那边。
　　 我挑了满满的一担泥土，夹在人流里，别人跑多快，我就跟多快，前头人停了，我就伸长脖子往前看，嘴里还催促前头快走，重担去空担回。好不容易才挑得十来担土，按这个进度，我们挑完这砣土，沒有一个月是完不成的。就在我们旁边交界的另一个大队，有一个姓伍的大队长，身高一米七五左右，长得脚长手长，读初中时我们同过学，现在当农民只隔一个坡，彼此很熟。老伍见我在卷喇叭烟，便走过来和我扯谈。他讲这么多人进土，走不伸抖，想快不得快，这是个问题。我讲,有什么办法？你总不能从人家头上飞过去。老伍笑着讲，我有个办法。我忙问什么办法？他讲暫时保密，说完回到他们的工地去了。不一会，只见他带领一队彪形大汉，每人都挑双挑跑进上坝的人流。我们队长哈哈一笑说，这个家伙脑壳灵，挑双挑要快一倍。我们的会计接着算了个帐，如果我们的社员都挑双挑，这土方任务最多有半个月就可以完成。他算得正确或不正确都不管，只是每个人从这时起都挑起了双挑，进度明显快多了。谁知伍大队长的人更加强壮，凡是从他们工地跑出来的汉子，把两挑改成了三挑。我们队伍里也有几个硬汉子，当然也包括我，也挑起了三挑。沒有哪个来发动，也没有公社领导来动员，我们这两个土场却发展成为一个竞赛的壮观场面。笑声、喊声呵嗬连天，轰动了排吾半边工地。公社党委谢副书记也被这热火朝天的动人场面吸引住了。谢副书记也在我们工地帮忙上土，一边笑嘻嘻地鼓励我们。老伍凭着身大力不亏的本钱，一挑竟挑起了五担泥巴，这泥巴不干不湿，每担至少也是六七十斤，老伍这一挑少说也在三百斤左右。他脚不歪腰不弯，稳稳当当挑到坝上，过往的民兵都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我们队上的人眼巴巴地看着他，沒有哪个敢比了。伍大队长出了一身毛毛汗，他又去挑了一挑超纪录的担子，还对我们工地上扬了扬手，笑哈哈地走了。我们队长是个三十出头的壮汉，心里很不服气，只见他把装满泥土的撮箕提过来，摆过去，挑了一担五挑泥巴的担子，用一块岩杉树扁担挽起，弓腰一伸，嘴里喊了一声“起”！也挑起了三百来斤的担子，跟在老伍的屁股后面神神气气地奔跑着。大约走了二三十米，只听见“嚓”一声响，可惜那块红堂堂的岩杉树扁担断成两截，惹来了满坡满岭的笑声，那笑声显示无畏，显示快活，更显示与天斗的其乐无穷。
　　 第一天我们的进度很快，大家也很高兴，早饭、中饭尽吃饱。虽然伙食不是太好，但大米饭、萝卜片片、一砵酸辣子，越吃越有味。不知不觉那轮挂在云层中间的太阳已滑到西边的山头上了，温暖的秋日夕阳斜斜地照射在大坝工地上，把挑土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映在山边的岩壁上、绿树上快速转动、翻滚，像一个巨大的走马灯一样，变換着五彩缤纷的光线，把建设工地渲染得豪情万丈。这实在是我平生所见最为壮观的气魄。当我踏着自己影子回到工地时，安置在四面青山上的高音喇叭里播出了收工号声。劳累了一天的民工们不知是出自高兴，还是舍不得离开，漫山遍野打嗬声荡漾在工地上空。千军万马分成了东南西北方向，各自飞快地涌往回转驻地的路上。我们回董马方向是走车路，黑压压的人群把车路都塞满了。一帮黛帕走在我们前头，她们穿得花枝招展，戴着银项链，穿着带带鞋，又尖又亮的说笑声从她们中间传来，如果不是夹在收工的人流中，你一定会认为她们是赶场归来。不知是哪个公社的五六个小伙子，邀成一排，快步超过我们，赶到姑娘们的后面，脚跟脚地唱起苗歌，其中有个不安分的家伙，有意去踩一个姑娘的鞋后跟，带带鞋踩脱了，这姑娘“呸啾”一声，便弯腰去扯鞋子，这小伙对着她的臀部一撞，姑娘一个扑趴差点摔倒，回过头来骂一声：“背时的！”急急地跑去追她的同伴了。于是哈哈的笑声久久地回荡在车路上，把一片山里人才有的柔柔的爱意抖落在夜幕就要降临的山水间。
　　
　　 【3】工地上的“阶级斗争”
　　 排吾工地的夜是艳丽多彩的：一片灯火把天空映得通红，挂在木杆上的电灯一排直亮到工地，聚光灯的光柱把山上的树木染成一片金色，工地上的“铁牛”瞪着一双令人眼花的目光突突吼叫着跑来跑去，水里映着天空的繁星，排吾工地一片辉煌，衬着天际的夜幕显得更加巍峨壮丽了。
　　 在排吾工地加夜班挑土是家常便饭，无论哪个公社哪个大队，只要在这里当过民工的人，没有没参加过夜战的。这不，当我们收工回来正在嚼着红苕和菜豆腐时，大队干部就来传达公社命令了：今夜要苦战五个钟头。会计又算了一笔帐，他分析了有利于我们的形势，认为白天人多太挤，等的时间比挑的时间还长，晚上加五个钟头班，等于白天做一天。还说，夜里睡早了睡不着，还要在房东家火坑烧一炉火，浪费柴块子。会计的划算确实让我和大家佩服，于是又扛上工具，迎着排吾那片灿烂的灯火各自进入阵地。可能是今晚加班的公社不多，工地上显然空多了，挑一挑泥巴来回有三分钟就够了。不像白天排成行，前头一停你就停，前面的走了才能走。可能指挥部广播室的那个讲普通话的姑娘也休息了，样板戏和革命歌曲也没声音了，也沒白天那个热闹的氛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