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瘦马】母爱,是首唱不完的歌(散文)
【一】先苦后甜
母亲属猪,在八十八岁那年,依旧眼不花、耳不聋,身体硬朗,行动自如,生活自理,思维敏捷,根本不像个耄耋老人。
母亲小时候上无兄姐下无弟妹,是家中的独女,终究因外婆家家境贫寒,这独女的有利身份却没给她带来读书的机会。尽管解放后进过农村扫盲班,其实也没学到多少文化。不过她心态好,明事理,几乎与世无争,一心扑在六个子女身上,尽量不让我们挨饿受冻。
有几幅画面将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深处:
画面一
一九五八年的寒冬腊月天,父母参加生产大队组织的水利攻坚战,不停地挖泥开河、挑土固堤。做到半夜收工时,大队领导给每个社员发一个煮熟的大红薯充饥。劳累不堪、饥肠辘辘的父母接过热腾腾的红薯,硬是没舍得吃一小口。他们将热红薯揣在怀里,急急忙忙赶回家,把我们兄妹一个个从床上叫醒,然后把还冒着微微热气的红薯掰开,平均分成五份(弟弟还没出生),细心地挨个塞到我们的嘴里。那香甜的红薯和像雏鸟一样的我们,始终镌刻在我的记忆中。
每当这记忆从历史沉淀中冉冉浮现,我就觉得既心酸又幸福,从而萌发并逐步实施了带母亲吃遍我家附近大小饭店的计划!
画面二
在我六岁那年的夏天,忙完了集体农活,母亲和三、四个妯娌计划到几里外的堂姑妈家走亲戚,放松一天。出发前互相保证:一律不带孩子!否则浩浩荡荡一大群,搁哪个姑妈家也架不住。
当她们才出村口,这一阴谋就被我发现了。母亲和婶婶们都把自己整得头光面洁,穿上了走亲访友的盛装,有说有笑地走在公路上。这不是走亲戚是什么?
那时我几乎没亲戚可走,却又非常渴望有亲戚走走。走亲戚,在我的潜意识里就是能吃一口好的。于是我连滚带爬地追上去,扯着母亲的淡花洋布旗袍,生磨硬泡、死缠烂打、撒泼打滚、杀猪般地嚎哭叫骂着,非要跟着去。母亲为了不扫妯娌们的兴,只得讪讪返回,把我从泥地上拎起来,黯然回家了。回到家里,母亲没有打我,只是脱下几乎没机会穿的旗袍,换上土布衣衫,骂骂咧咧地给我洗脸、拍掉我浑身的泥土。
到我长大后想起这事,就觉得万分内疚,我把母亲当年为数不多的好心情和难得的享受给破坏了!因此我工作后逮着机会就要带母亲出去旅游,作为真诚的谢罪和补偿。
画面三
文革中,我初中毕业回家务农。因大学停止招生,农活又繁重,我倍感前途渺茫,哀叹永无出头之日,心情非常烦躁、沮丧。有年酷暑时节,社员们都在一人多高的玉米地里使铁搭(一种农具)砍草。那天烈日当头,玉米地里密不透风,热得人汗流浃背,我的心情坏到了极点。这时,母亲要我将铁搭递给她,于是我怀着怨恨情绪,出手很重地将铁搭扔到她跟前,却不料那巨大的惯性使粗大的铁搭竹柄敲到她的额头上。只听她“哎呀”一声,抱着头就势蹲在地上。我冲过去一看,母亲的额头上立马鼓起一大包。我心疼得声音都变了,怨恨情绪化作热泪,当即直滚下来,带着颤抖的哭腔一个劲地说:“妈,我这不是故意的……妈,我真不是故意的。”母亲在地上蹲了好一会儿,才站起来,忍住疼,直说:“没事,没事,四儿,我晓得你内心的痛苦。”到啥时我想起这事,还内疚得暗地流泪不止。
前年春节里,趁着弟兄们、侄子女们团聚在母亲身边享受天伦之乐,我喝了点酒,眼泪汪汪地提起上述三件事。母亲却说:“四儿,你记错了,我的儿孙个个孝顺、好样的,根本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大过年的,乐还乐不过来,瞎说那些事干啥!我只记得你额头上有个疤痕,是你五岁时,我和你爸连续十几天住在外地开大河,看到我们回来了,就从屋里冲出来迎接我们,绊倒在地,磕在砖头上,你当时还流了不少血呢,把我心疼得都快拧成一团了。”
一九七三年夏天,我接到国宾车队的招工录取通知书,母亲立即为我定做了一件艳羡已久的的确良白衬衣,以壮我行色。到了秋天,母亲让妹妹拆了自己不舍得穿的毛衣,又加了几两毛线,给我织了件属于我的第一件毛衣,赶在寒风袭来前托人捎给我。我工作后,将领到的第一个月的大部分工资立即邮寄到乡下。母亲手托着汇款单到镇上邮局取款,平时只需要走十分钟的路,她足足走了半小时,几乎全村人都知道刚到上海工作的四儿汇款来了。可母亲舍不得花我汇去的钱,积攒到一百二十元,立即到镇上找关系讨票子,为我买了第一块上海牌手表。
都说儿行千里母担忧,如果我两星期不打电话回去,她就惦记,怕我照顾不好自己。因此,无论我在家还是出差,坚持每星期一个电话,雷打不动。回到乡下,我会陪母亲坐上几小时,闲唠嗑。
九十年代开始,弟兄们纷纷建楼房而搬离老宅时,总想把母亲带了去同住。可母亲喜欢独居,还是住在我那两间旧平房的老宅里。九六年,弟弟建了新楼也搬走了,只留下母亲孤零零地守着老宅。每逢大雨,老屋多处漏雨,电闪雷鸣肆无忌惮地穿过破旧的檐头威吓母亲。于是在九七年春天,我把旧房扒了,在原地按楼房标准翻建了平房,两房一厅带卫生间,外加厨房。这下母亲不怕漏雨也不怕惊雷了,在邻居们羡慕的眼光和赞美声里简直乐得找不着北。零三年,兄妹们担心年迈的母亲独住不方便,她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我的平房,搬到隔河的三哥家里。
零三年我买了车后,只要是晴好天气,我就开着车带母亲在崇明岛上随心所欲地兜风。穿行在熟悉或陌生的村庄、农场,寻访正在发展或已成废墟的乡镇,沿着绿树成荫的河边,缓缓行驶在乡村的水泥路、机耕路、土路上,感慨着人世多变,沧海桑田。颇负盛名的远东第一人造森林公园、布满密密麻麻螃蟹的西沙湿地、水天一色的东滩候鸟保护区、在建的巍巍长江大桥雄姿……无不留下母亲的脚印。母亲骄傲地说:“四儿,这岛上没有哪个地方我没去过了。”
好,那就陪母亲逛上海。
我怕母亲一人寂寞,将年迈的叔叔和婶婶一起请来,陪他们逛87版电视连续剧《红楼梦》的拍摄主景区青浦大观园;因沈万三、陈逸飞、南社而扬名海内外的江南第一古镇周庄;因上海第一古桥放生桥而蜚声长三角的古镇朱家角;因上海四大名园之一的古猗园和江南名吃小笼包而名震中外的南翔镇;因上海建筑规模最大、展品最多的孔庙而逛嘉定汇龙潭公园。不但陪他们玩,还为他们拍下录像,精心制作成电影,刻成盘,随时可看。
有次母亲顺口说南翔小笼包真好吃,我立即驱车来回上百里带她到南翔镇去吃。母亲说去过朱家角了,这生也值了。我说等我有时间再带你去玩一次。
母亲说:“来回二、三百里,你疯了?”
我说:“为老妈疯上几回也应该。”
于是次年再带她去朱家角旅游,当她站在彩虹般的放生桥上,感慨地说:“都说人过八十不过夜,我以为收了脚迹(意思再也见不到),想不到我又来了。”
母亲说:“没见识过夜上海啥样?”我说:“这还不容易?”晚饭后开车带她穿行在纵横交错的高架桥上,把上海的外滩、城隍庙、东方明珠、人民广场等灯火灿烂处兜个遍。我带母亲逛过松江方塔园,也到南汇桃花节上凑过趣,然后都到莘庄一家叫“小桥流水”的园林式饭店用餐,特意点同一张桌子,让母亲坐同一个位置。直把她乐得吃啥都忘了,就记得“小桥流水”了。
母亲说上海玩遍了,我说那就逛江浙吧。
一九九七年春,带母亲到苏州东山看雕花楼,触发了我也要为母亲造房的宏愿。二零零六年在弟弟一家的陪同下,我开车带老妈去杭州。先是围着西湖转了一会,就手租了条游船,我和弟弟搀扶着母亲下到船舱里,然后艄公边唱小调边摇橹,荡漾在万顷碧波的西湖上,与断桥、三潭印月作近距离接触。接着瞻仰巍峨的雷峰塔,到花中城吃杭州名菜,再去灵隐寺礼佛。二零一零年十月,在二哥陪同下到镇江金山寺旅游,寻找传说中的法海高僧。母亲自豪地说:“《白蛇传》故事里的水淹金山、断桥相会等实地我都到过了,哪个邻居有我这样的好福气呀!”游完寺,母亲突发童心,坚持要买只会叫会走的电子绒毛小狗作纪念。买下后,母亲坐在湖边亭子的石凳上,捧着电子小狗,过一会儿就推上开关,让它“汪、汪、汪”叫个没完,自己则“呵呵呵”笑个不停,逗得二哥情不自禁地陪着母亲狂笑了一通。我赶紧打开摄像机,把母亲玩玩具的欢乐场面拍了下来。
有年春节,小侄女问奶奶:“老太,今天考你个问题,你知道周总理的妻子叫啥?”
母亲略一思索,张口就来:“她叫小超。”
“你咋知道的?”
“电视里的周总理就是这么叫她的。”儿孙们当场为母亲的超强记忆力感到自豪。
母亲爱到村里棋牌室,跟邻居们玩那种输赢很小的长牌。我们极力鼓励她多玩,这样有益健康,活络思维,还打发了时光。她的牌品很好,从不因输钱而气急败坏、怨天恨地、口出恶言,因此受到邻居们的普遍赞许。如果几日不见,邻居们就会惦记她,甚至上门探望。
邻居们一直羡慕我妈生了一群好儿子,比喻为养了几个银行。是的,平时由二哥和我负担母亲的生活费。一到过年,弟兄们和小妹以及所有的侄子女、外甥都争着送礼品掏钱孝敬母亲,那是母亲最开心的时候,一脸的幸福,像绽开的花儿。
孝敬老人,其实很容易办到。少上一次饭店,少玩一次麻将,或者将自己子女的日常消费稍微降低一些,省出来的钱孝敬老人,那会使他们受宠若惊,满溢着浓浓的幸福感,逢人诉说,炫耀。
其实,儿女们再孝顺,能抵得上父母对我们的付出么?
【二】殷切凝望
我和三哥家隔了条河,河宽约二十来米,河上有座一米多宽的水泥桥,连贯河两边的农家。他家在河北边,我家在河南面。
这桥在我眼里,简直小菜一碟,经常骑着自行车飞驶而过。可在年近九十岁的母亲眼里,却成了危途。她每次从桥上过,眼看着河水随着潮汛时涨时落,手心里就捏了把汗。因此踏上桥就提心吊胆,过桥时战战兢兢,简直一步挪不了三寸远。
有几次我扶母亲过桥,开玩笑说:“老妈,你说你小时候外婆硬给你缠脚,最终没缠成。怎么你现在上了桥就变成三寸金莲了呢?这桥一米多宽,比以前的田埂宽多了,有啥可怕的?”
母亲叹了口气道:“唉,年纪大了,看着桥下的水就晕,所以尽量走得慢。身体也大不如前,我怕万一脚软,掉下河却没人看见,我就陪你爸去了。”
为了营建、装潢乡下的小楼,那几年我经常回老家,一去就住上几天。新屋虽已装潢完工,但近乎一个空壳,水电虽通,尚没装液化气,做饭不方便。兼之我在生活上近乎白痴,懒上菜场,也不肯动脑筋为做饭事费心,因此搭伙在三哥家里。母亲自告奋勇为我做饭,晚饭后我再独自回新屋睡觉。
有时我在新屋里一门心思干活,往往忘了吃饭时间,母亲就拖着蹒跚的步子过河来提醒我。有几次早上我睡过了头,母亲就走到我楼下,一声声地呼喊,说早饭都要冷了。
看到母亲颤颤巍巍地扶着墙出现在我面前,我立即惊跳起来,愧疚地扶住母亲,一迭声地埋怨她不该过桥来找我,再三声明我又不是小孩子,我能照顾好自己。母亲撇了撇嘴:“说起来你也是个见过大世面、挣了偌大家当的人。可你看看你过的什么日子?退休了还长年累月孤身一人独来独往,默默操劳,我看着心疼。老娘我睁开眼一天,别的儿女我都放心,就是挂心你。”说得我心里即刻打翻了五味瓶,简直能拧出“哗哗”的泪水来。
有天上午,我去镇上买东西,回来正碰上堂妹,就上她家聊了半天。堂妹说兄妹俩难得见面,非要留我吃了中饭再走,我婉拒了,理由只有一个,母亲肯定在等我回去吃饭呢。
于是我跳上自行车,一阵风冲到三哥家,喊了两声:“妈!”铁门紧锁,没人回答,于是转过身冲过水泥桥,飞车直扑自家,也不见母亲踪影。那就到二百米开外的大哥家去看看,果然在!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还没等我喘过气来,母亲就数落开了:“老四呀,我等你等到十二点过了也不见你回来,就到你家去叫,没有。还以为你弟兄俩切磋木匠活呢,才来这里。你去哪了?我跑得汗都出来了。”
我心里感动得一塌糊涂,但强装着冷脸说:“妈,你这是何必呢?这么大的年纪到处找我,万一有个闪失,你叫我如何担当?老妈,我再次强调,我不是孩子,求求你今后别再这么操心了好不好?”
母亲委屈地说:“好好,今后我不再找你了。只是你别忘了吃饭,到时间了就赶快回来,要不我心神不安宁。”
我别无二话,只能哽着嗓子满口答应。
在回三哥家的路上,母亲突然说:“老四,我这么到处找你,你是不是认为我得了老年痴呆症?”
我一听这话,眼泪立马就涌了出来。连忙落后一步,把泪水迅速擦掉,然后尽量用平稳的声调说:“妈,我明白你的意思。你看到别的儿女都成双作对、有商有量的幸福和睦,就特可怜、关心我这个儿子。我感恩还来不及,哪有怀疑你的念头?只是看你偌大年纪了还为我东奔西走,我心疼你!”
我在想,如果一个人写文章,连自己都不能感动,还能指望感动读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