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家有叨叨虫，日子过不穷。别人家都是女人喜欢唠叨，俺家可倒好，男人唠叨。这不，天还灰蒙蒙的，没亮。他就在被窝里抻出一颗快秃顶的大脑壳说开了。“你赶紧起来，西屋酸菜缸该收拾了，气温一高，你闻一闻，那股死味，能熏死人！”我没搭理他，翻了个身，还沉浸在昨夜的梦里。他见我不吱声，吭哧吭哧爬起来，抽出一支香烟，坐在炕头吧嗒吧嗒抽着，机关枪又开始扫射了，“嗯，一天到晚，不懂过日子，家什不晓得珍惜，都给拾掇到厦子里啊？要是遇上连雨天，不淋坏了吗？你看看，你从上沟到下沟一家一家访一访，谁家女人像你，一上网，你的胃病关节炎都好了，不写字就像日本鬼子把刀架你脖子上了，一副挨揍等死的样子！我就纳闷，上网有那么大的瘾？你吧，说白了，跟旧社会那些大烟鬼一个味。一个小时不写字，你就上瘾了。只要让你坐在电脑前，那精神劲儿，和走道看到一对金子差不多……啊？院子里，韭菜干了，你也不浇一浇。水管子和老井就在眼前，你懒得屁股都得我抬着……。”我噗嗤乐了，悉悉索索，坐起身，穿上衣服。下了地，我不想反驳我家男人婆。
　　 家和万事兴，男人婆唠叨是唠叨，在外挣钱还是一五一十拿回家，交给我这个仓库保管员。兼做高级保姆。说高级保姆，主要是我一日三餐做给他吃，上伺候他的爹娘，下抚养我们共同的儿子。我在单位的工资两千元，要全部花在这个家里。我们夫妻没有各自的小金库。银行的储蓄基本是以他的名头存的。我这辈子，从二十岁就把青春年华交付于这个男人。他虽然有很多毛病，粗枝大叶，有时候连自己的生日都忘了，更别说我的生日。霸道，男人的霸道，有些过了。比如，我正打字写稿子，他突然天空飘来雷阵雨，摔杯子砸碗，我还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问他：“你怎么了？发什么神经呢？”他也不搭讪。到外面走一圈，回来。就打开了话匣子，新的一轮对我的攻击战上演了。
　　 “你上网写小说给我赚几毛钱回来？你瞅瞅，窗帘脏兮兮的不洗，锅灶也该抹一抹了，我想喝盅小酒，你也不炒几个菜，整天让我吃隔夜菜，你要谋杀亲夫啊……”
　　 我一听，人家火药味十足，别让这火势烧到阿房宫啊？立马关机下线呗。灵感这东西很脆弱，你不抓住他的尾巴，瞬息就会逃之夭夭的。男人婆已进入唠叨状态，他可不在乎你有没有构思。什么构思，悬疑武侠言情乡村题材的小说，在他那里都是海市蜃楼，和他没有一分钱关系。对，如果，你的小说能换来大把大把人民币，放在他面前，他的乌溜溜的大眼睛，保准闪光。
　　 那几次，我的散文在市里获大奖，两台电脑，一台手提，一台液晶，我喜滋滋捧回家。他在大门口扫院子，一看，乡政府的人将新锃锃的电脑捧出车来，他就像摔一跤捡到一沓钱，笑得嘴都歪到耳朵后，迎上来抱过电脑说：“我来，我来。辛苦你们了，进屋坐，进屋坐！”
　　 男人婆对我的写作态度来了一把八十度转弯，不怎么唠叨了，在我朋友面前，不再让我掉链子，还知道表扬几句。比如，“俺家老婆还行，不管咋的也能给她自己弄个雪花膏钱，呵呵。”男人婆还有个变化，就是偶尔在我写作时，去劈点柴禾，生火熥点现成的饭菜，也刷一回碗筷。但是，他是绝对不会弯下腰给你洗衣服的。他认为一个大老爷们要是端着脸盆去河套洗衣服，会被村里人耻笑的。会说他妻管严，怕老婆。事实上，他非但不怕老婆，还有些欺负老婆。他对厨房里炒炒煎煎从不沾手，因为在铁路代工，一张嘴也吃刁了，我做的菜没有火候不中。他说，这个菜炒的水了吧唧的。你还能做啥？菜都炒不好？啊？要你这样的老婆作甚？你说，邻居三婶子，过日子滴水不漏，你咋不向她学习学习？”
　　 越是害怕男人婆指指点点，越是出漏子。不是米饭做夹生了，就是菜烧得不是味儿。这家伙得理不让人，唠叨个没完没了，这时候，我不能发言，我必须沉默。不然，会引起他的更大的海啸。现在的乡村已经很少见家庭暴力，男人婆也是年届不惑，我清楚假设我顶嘴，他的五指山一定会压在我脸上，皮肉受苦多么不值？特别是为这鸡毛蒜皮的小事？在大的原则上，彼此都没什么过错。母亲经常劝我，“忍一时，风平浪静。退一步，海阔天空。我和你爹打了一辈子，不也过来了吗？”遵循着母亲的叮咛，我一般的情况下，不愿意和男人婆大动干戈。家不和外人欺。我不希望给别人这样的机会。
　　 好在，男人婆还有对家庭的责任心。知道下雨天往家里跑，知道打工的日子，给我个电话。知道，我一个人留守在乡村不容易。也曾想过把我带在他身边，天涯海角一起漂泊。可我，不想离开稳定的工作，不想背上电脑去到异乡的天空下，书写月色凄凉。也许，熟悉了这方水土，让我重新去投入需要很大的勇气和挑战性。我感觉累。有友人说，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也很无奈。对你写作的提升有帮助，走出去，走出你狭隘封闭的生存空间，把自己放到更广阔的地平线，锻炼一下。”
　　 我对闺蜜的话思考了很久，还是接受了她的提议。几经周折，经人引荐在小城找了份打字员的工作，工资也不少。比原先的单位多了一千元。男人婆那些天，心情也万里无云，家里多一份收入，对他来说，也是减轻负担了。今年，我决定出去闯一闯，不是为了积累写作素材。而是我和男人婆成了房奴。出去工作，多挣点钱。是为了还房贷。当然，深入生活，才会掌握低阶层人的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的人生故事。对写作确实有帮助。我想起打工作家郑小琼的写作历程。她为了搜集写女工的第一手材料。她租住在各种女人集聚的一条街，隐瞒自己是一个作家的身份，与女人们促膝交谈，低于尘埃和她们做朋友。用一颗心灵去写作。我时常被她的这种做法所感染。一个作家，能把自己低于尘土，以灵魂去聆听和了解一线的人群。这样的作家在物质的社会，真的是凤毛麟角了。我想，换一种方式活着，未必不是一种向上的选择。一个人不能固步自封，井底之蛙，只看到一井那么大的天空。世界很大，无边无际。但是，它大不过人的心。我努力追逐我自己的梦，不为名利不为地位，因为这些浮躁的繁华都是过眼云烟。我只是想做一点有意义的事情，当我老去的岁月，我可以因为我的不虚度年华而淡然一笑。手捧着我留下的点点滴滴的文字，缅怀一份永恒。
　　 男人婆那天送我去新的单位，还是忍不住难受了。我做了几样田园小菜。一盘鸡蛋炒韭菜，一碗麻辣豆腐，这是男人婆最喜欢吃的菜，一盘糖醋排骨，一条淡水鲢鱼。男人婆开了三瓶啤酒。按照我的酒量，三瓶不过岗，喝第四瓶肯定钻桌子底下。男人婆来了兴致，三瓶喝个底朝天，他又开了两瓶。这下子，我素手无措，他说：“陪你男人喝点，这去新地方上班，要多长个心眼，你不拘小节，大大咧咧的性格要收敛，社会复杂，什么人都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我什么也没说，嘴对着酒瓶子，一口气干掉半瓶。喝完就晕糊糊的。男人婆说：“要不，今天不去报到吧。”
　　 我没理会他，和人家定好的。不能失约。简单梳洗了一番，穿上蓝色套裙，内衬着一件白晚霞。一袭长发披散着。一双棕色高腰马靴，穿戴整齐后，男人婆说：“我骑摩托车送你到车站吧。”
　　 男人婆喝的有点大了，我唯恐他的酒后驾车危险，就没让他送。他站在院子里，看着我骑自行车一点点消失在他的视线。我分明听到，他在我转身时，孤独的叹息。其实，我懂，男人婆也很脆弱。男人更多的时候，也渴望女人的肩膀。在那一刻，我想，男人婆。我出去做事，不也是为了这个家吗？
　　 之前，和男人婆有过很多摩擦。甚至多次提到了离婚。这个很敏感的话题。我们之间没有爱情，纯属媒妁之言。时间却为我们培养了牢不可摧的亲情。打过闹过哭过笑过，或者这就是生活的本真。没有哪一对夫妻没有争吵过。日子不会因为两个人的矛盾而终止。也不曾因为牛郎织女似的，一个南方，一个北方，年年岁岁，聚少离多，直至分道扬镳。男人在很多时候也是很难。他们背负着养家糊口的重任，在这个风云变幻的社会，必须学习适应以不变应万变的魔幻节奏。他们很疲惫也很苦，有时候也想像女人那样，有一个船坞避避风雨，有一棵大树栖息一下。我觉得，家就是男人的心灵驿站。而女人才是男人的家。没有女人的家不是完整的家，没有男人的家，何尝又是花好月圆呢？
　　 所以，我理解男人婆对我的唠叨，也让他在我的目光和温存下，感受着女人的暖。我也做到了一个妻子一个女人该做的。我不想让男人婆寂寞。很多时候，他在工地忙，我发个信息问候他。尽管短短的几句话，却也让身在异乡的男人婆闻到了故乡丁香花的芬芳，让他觉得我就在他身边。他乡再灯红酒绿，都不会勒留住男人婆回归的脚踪。女人就是男人的家。
　　 男人婆只读过初中，是个不解风情不会浪漫的人。可他用另一种方式，诠释着我们的婚姻和情感。他拼命赚钱，提前给儿子买了楼房，他想让儿子少奋斗二十年。在城市有一席之地。我们没有爱情，即使月下老人牵线后，唯一的浪漫就是去看过几场露天电影。他知道我喜欢文学，也承诺过婚后支持我的写作。虽然，柴米油盐的琐碎抹杀了他给我的承诺。我的文学被耽搁了七年。乡村爱情自然也有七年之痒，我们的七年之痒，就是我用放弃梦想，来维系了围城的长久。也许，我失去了很多，包括机遇，前途……或者，我一生都是平庸的，毫无建树。可是，至少，上苍让我和男人婆相遇相知相守。爱情对于我们穷人是一份奢侈。我不奢望山崖上玫瑰的灿烂夺目，那份爱情只能让我望而却步。因为，我喜欢平淡的生活的原汁原味，就是一家人平平安安在一起，无论富贵，无论贫穷，我们都不离不弃。
　　 我去单位的当天晚上，男人婆就打电话来说：“单位食堂吃的咋样？习惯吗？你的胃炎很重，别吃辣的冷的，在外知道照顾好自己……”
　　 男人婆的话还没说完，我的鼻子一酸，眼泪下来了。“男人婆，你吃饭了吗？”他在那边砸吧着嘴说：“正吃着呢，酸菜炖大骨头，还有点饺子，我喝了点白酒。”
　　 男人婆说：“你不在家，屋子里空荡荡的。我屋里一趟，院外一趟，就像丢了魂似的。唉！老婆，我这才知道，这过日子就是过在人上，你不在，我一个人耍单帮，没意思。”
　　 周末，我一大早就从单位坐返程车回去，一进门，我的天！男人婆蹲在灶前烧火，整个人瘦了一圈，胡子拉碴不说，脸色憔悴。我赶紧挽起袖子下厨，给他做了一大钵子荷包蛋！犒劳犒劳他。中午包了一大锅菜饼子，蒸好后，放在冰箱里。留着他吃。又和男人婆抓了圈里的一只大骨鸡杀了，用高压锅给炖好。也留着男人婆下一周吃。过了五一，男人婆就开赴远方的工地了。我不想让他带着凄凉离开家乡。
　　 男人婆唠叨了二十年，从我儿子一岁开始，他的那张嘴就没闲着。一直到儿子一米八几的大个子，站在他面前，男人婆一米六七的身高，还得仰着头看我儿子。他唠叨的毛病，是任何医院和药品都治不好的。这是天生的，根除不了。那么，我只有改变自己。不和男人婆争你高我低。随他去吧。毕竟，我是他的大后方。连我都不给他支持和宽容，那还叫夫妻吗？
　　 男人婆优点也很多，有洁癖，每次外出，衣服都是板板整整，头发梳的一丝不苟，尽管没有几颗毛了，还是梳的很认真。男人婆从基建队一名推沙子的小工，几年时间成为铁路局的一个代工，那付出的艰辛的努力可想而知。男人婆一路走来，我们可谓也是相扶相携了。是的，爱情是需要岁月的沉淀与培养。没有爱情的婚姻在当今未必就是坟墓。至少我们还拥有扯不断的亲情。
　　 因为周末我懒床，昨晚打了一篇稿子，熬到深夜十点半，这不，男人婆，我家的。又开始唠叨了。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他唠叨完了，自己下地烧火去了。还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老坛面。“老婆，吃吧。今早，我当一回厨男。”
　　 哈哈，这就是我家的男人婆。大家看了后，可不要取笑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