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苦涩野蒿的味道夹杂着泥土的芬芳吹进陆子鱼的鼻孔，他小小的躯体像稻田里弹起的泥鳅，一个激灵一下从平整的岩石上跳下来。圆溜溜的大眼睛在四下观望着，对面的山野油菜花开得灿黄，荆棘狂妄的爬满柏树，珠玉大小的白色小花缀在青绿色的荆棘丛林上，乍一看有些像碧绿的河水里被石头撞飞的点点浪花。
　　 陆江波把弯刀横插在腰间的皮带上，低下头去把刚才砍好的青柴一根根整理成捆，手麻利地将柔韧的一把茅草拧成一条绳，半跪着用膝盖顶紧弯曲的木柴，一番用力就把这些柴火捆得紧紧的。他抬起右手擦着额上细碎的汗珠，扯着嗓子呼喊在山腰上放牛的儿子：“小鱼，把牛赶到路边来等我，天快黑了，明天来再放吧。”粗犷的声音在空旷的山里回荡着，落日的朵朵余晖洒在他身上。他喊过后转身将一捆沾着茵茵青色苔藓的木柴扛起往山下走。陆子鱼边回应边蹦蹦哒哒地跑去，匍匐着绿色老鹳草的斜山坡上伸手去牵那头有些倔的黄牛，柔软的小手拽住那条灰溜溜棕丝绳。
　　 他以为这头黄牛还会像昨天那么温顺乖乖地跟他走，他使劲拉扯了一下，没想到这头倔牛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用力拽着它的小家伙，湛蓝的牛眼里倒映着子鱼无奈的表情。他学着爸爸的语调对着那头顽固的黄牛吼起来：“遭瘟的家伙，不给你整点绿辣子尝，你不知道我的厉害了是吧？！”黄牛愣愣地把脖子一歪，子鱼措不及防，踉跄了几步。
　　 他有些不耐烦了，用力地一脚踢在黄牛的脖子上，这下可惹怒了这头黄牛，黄牛发疯一样的一跃而起，嘴角的泡沫腥子随着滴落下来。尾巴高高地翘起，挣脱了陆子鱼手里仅仅挽了一圈的棕丝绳，四蹄一提敛就下了坡。
　　 陆子鱼发出一声尖叫，顾不得手心被绳子勒出的疼痛就纵身跳下去，疾步快跑，敏捷像青蛙跳踩在牛绳上，刚要伸出小手拽住绳子就被奔跑的牛儿拖到在地上。牛儿跑起来不那么自在就更怒了，摇摆着脖子似乎要摆脱这条和鼻子相接的棕绳，干枯的玉米茬子划过他的脸，腿被地上坚硬的石子割得生疼。陆江波走到山腰看到被黄牛拉在地上的儿子，咣当的丢下柴火，他一个箭步飞下土埂，脚下的泥土窸窣地作响，风吹过他的脸。
　　 一阵狂奔后，追赶上了那头牛，他呵斥着：“今天长脾气了是不！还敢跑，站到！给我站到！”牛儿依旧扭着头显然不想听主人的话了。陆江波看着儿子脸上的一条条红色的血痕心疼极了，长满老茧的手轻轻地解开陆子鱼死死挽在手心几圈的棕绳子，粗糙的棕绳在儿子的小手上留下深深的勒痕，血微微地渗了出来。
　　 “小鱼娃儿，你傻呀！它不听使唤了你就让它跑呀！还死拽着不放？干嘛呢？”
　　 陆子鱼微微地低下头：“它要跑了爸爸会找的很辛苦！”
　　 陆江波用力一顿，将套在牛脖子上的牛脰绳绕过黄牛坚硬的角，拉下来直直地扯了几下，这条从牛鼻子里穿过的绳索和牛鼻子连在一起，碍于鼻子的疼痛，黄牛服服帖帖的让主人拴在松树上。
　　 陆江波放下刚才训牛的声调，一把抱起七岁的儿子：“娃儿疼不！”
　　 陆子鱼笑了笑，眼睛里金星直冒却没有流出眼泪：“爸爸，我不疼，我以后还要像动感超人一样厉害，一点都不疼！”
　　 陆江波树皮般粗糙的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滑滑的脸蛋自言自语道：“这不会破相吧？破相了以后就不好找媳妇儿了！”
　　 陆子鱼闻到父亲手上沾满了青木和茅草的清香，陆江波手上老茧形成不完整的菱角触痛了小小的孩童，陆子鱼皱眉发出嘶嘶疼痛的声音。
　　 “老爸，你的手弄痛我了！”
　　 陆江波有些不好意思地缩回了手：“要不老爸背你回家吧？柴火明天再来扛。”
　　 陆子鱼噘起粉嘟嘟的小嘴：“这可不成，要被人扛走了，那就白砍了一下午了，我来牵牛，老爸不用担心，你在我后面，它会听话的。”
　　 陆江波一把搂紧孩子，觉得自己的全部都压在儿子身上了，妻子如果还活着的话，肯定会为这个既懂事又可爱的孩子感到欣慰的。
　　 “老爸，别发呆了，月亮都要爬上来了，回家吧！”
　　 春日山谷的夜晚，一轮清月露出皎洁的光辉，从云雾里升腾起来，夜幕笼罩的山谷瞬时明亮起来。香椿炒肉的奇香掺合着些青葱和蒜苗的味道，从草房子狭小的厨房里弥散开来。陆江波扫了一下被柴火熏得发黑的灶台，端着那碗盛有零星肉沫的香椿和一碗淡紫色凉拌龙爪菜走出门外，将菜放到矮小的方桌上。或许是白天砍柴的活耗费了他太多的力气，他坐下来就再不愿意动弹了，边盛饭边喊道：
　　 “子鱼娃儿快来吃饭了！”
　　 陆子鱼边回应边把书本装进破得不成样子的帆布书包里：“来了，爸，马上就来！”
　　 小孩饿坏了，端起碗往嘴里扒饭，筷子拿颠倒也浑然不知：“爸，你又给我做蛋炒饭了呀！”
　　 月色里陆江波的脸没有往日的冷峻反而多了一些温煦的柔和：“今天你都受伤了，多吃点。”说完用筷子在碗里翻找着肉沫夹到陆子鱼碗里。
　　 饭后，月色婵娟，朦胧的月色给山谷披上一层薄薄的轻纱，夜也格外静谧悠闲，清脆婉转的鸟鸣划破了山谷的空寂，此时父亲怀中的孩子绕膝尽情的承欢。
　　 “爸爸，妈妈在哪里呀？为什么你说妈妈的眼睛像弯弯的月亮一样好看呀？”
　　 “子鱼娃儿的妈妈住在月亮里，因为你妈妈是世界上最好看的人，所以你妈妈有月亮一样美丽的眼睛”
　　 “爸爸，明天赶集给我买一个米老鼠的书包好吗？”
　　 “好啊，要什么颜色的呀？”
　　 “蓝色的！”稚嫩的声音像刚刚冒尖的小竹笋那样生脆
　　 “为什么呀？”男人有些疑惑
　　
　　 男人脸上顿时哀伤起来，用手轻轻的拍打着怀中孩子的背：“好，就买蓝色的，有米老鼠的。”
　　 “爸爸，给我唱首歌好吗？”陆子鱼活动着那只被牛绳勒痛的小手，轻轻地抚摸父亲密得有些扎手的胡茬子。
　　 陆江波傍着一树桃花，在杨柳的疏影里唱起了那首妻子一直爱唱的歌曲：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歌声里的月光像从清水里打捞起一般，无垠的苍穹慢慢地沉醉在歌声里。轻柔寂静，默默无声，宛如那逝去的曾经，不惊不扰。孩子在清旷的歌声里酣然入眠，陆江波抚摸了一下孩子葫芦头上柔软的头发，站起身抱着陆子鱼走进屋子，用胳膊肘娴熟地蹭开电灯开关，蒙上淡淡灰尘的灯泡泛开温暖的黄光。他看着孩子手臂上被玉米茬子划伤的印痕，不由心疼起来。眼泪如月色一样的清凉，“吧嗒”地滴落在自己宽厚的手背上。
　　 下午放学后，陆子鱼像出了笼的小鸟一样快活，拿着自己98分的语文试卷飞奔出教室。回家的路上，泛着微微青色的白玉兰开得洁净通透，像昨晚在父亲歌声里未褪去的月光，花蝴蝶也像这小小的孩子，蹁跹的舞步穿过油菜花丛，飘过积水浅浅的稻田，飞过绿色水烟杆草。水烟杆草里悠游自在的黑米粒大小的小蝌蚪也游得兴致高昂。今天他没有和同村的小伙伴一起，他想早些回家，告诉爸爸自己考了第一名，更令他开心的是他要见到梦里也想要的蓝色新书包。想到这里他觉得心里有说不出的快乐，一路哼哼唧唧的往前走。
　　 还没走近家，就远远地看着家里聚了很多人，他心中暗喜，猜想着是不是爸爸又抓到野兔子了？以前爸爸每次抓到野兔子都会有叔叔过来吃的，想到这里他走得更快了。
　　 “王二叔，我爸爸今天是不是又逮到兔子了，我爸爸呢？”说完孩子和往常一样把书包挂在门后的铁钉上，男人的脸色很难看，向被霜打的茄子一般。陆子鱼把小脑袋往里面一探，只见堂屋里站满了人，他用力地挤了过去，想看看到底怎么了。看到躺在床板上奄奄一息的爸爸，陆子鱼哭着喊道：“老爸！你怎么了？”眼前的这个男人脸肿得像被马蜂蜇过一般，小腿绑着的绷带已经被鲜红的血浸湿了，嘴角还残留着丝丝血迹。
　　 “爸爸，你怎么了？怎么了？爸爸！”小子鱼的眼泪滚落在陆江波布满血污的蓝色背心上。
　　 陆江波的眼泪掉落下来，带有老茧菱角的手掌抚着儿子的脸，陆子鱼分明闻到父亲手上有一股浓烈的血腥味，像昨天他被玉米茬划开是流出的血的味道。
　　 “娃儿，记住，以后不管遇到什么一定要站着走，不要跪着走……要有骨气，好好……好好地学习。”这时陆江波的呼吸沉重起来，血块似乎淤积在胸肺之间。他感觉呼吸里也有粘稠的血腥味，终于他一侧头血从嘴里喷涌而出。陆子鱼的哭声像摔碎的玻璃，身后满脸慈祥的老妇声音颤抖着对旁边的大汉说：“抱孩子出去吧，让他安心的走吧！”
　　 “爸爸…爸爸…爸爸…”大汉一把抱起陆子鱼，像抱起软软的棉花一样轻松。
　　 陆子鱼手拍脚踹地挣扎着，小手伸向父亲，他想向往常一样，父亲伸手抱他下床一样会伸手过来抱住他，眼泪里的父亲像是变了形的泥塑，他哭喊着，挣扎着。
　　 “爸爸…我要…我的爸爸，放我下来！放我下来！”还没长出门牙的小嘴看上去更让人心疼。他一口咬住了大汉厚实的肩，跳下来，哭喊着跑到陆江波身边。
　　 “爸爸…我会听话，我不调皮了…求你了，别不要…不要鱼儿好不好？”他抽泣着，乞求着，呜咽的哭声让人不忍听，不忍看他圆圆的眼里浸满泪水，周围的人纷纷擦拭眼角。陆江波已经说不出话了，喉咙里像含了什么东西，发出不规律的呼啦声响，他无力回应哭泣着的孩子，只是流着眼泪颤抖着看着这个呼唤他的儿子。
　　 “爸爸…爸爸…你答应我好不好？”陆子鱼沾在睫毛上的眼泪滑落下来，一如昨晚明净得从柳树稍流泻而下的月光。陆江波觉得眼皮很沉重，一边是儿子的呼唤声，在众人的叹息声里他好像看到了妻子戴着他曾经为她编织的丁香花环从远空凌波飞来，她的衣服像是用亮汪汪的月色裁剪成一般，她向他伸出手呼唤着他，凝视着他，宛然如飞落人间的仙女。静静的他闭上了眼睛，任孩子的眼泪滴落在他的身上，任他的眼泪把睫毛沾染在一起，任声声他无法回应地呼喊成为绝望的回音。
　　 一脸横肉的村长进来了：“那司机真他妈王八蛋！不会开车拉什么客？你们跟我去，咱得向他讨过说法，都出这事了咋就连面儿都不露了呢？”说着火急火燎的出去了。
　　 丧事办的很简单，那头很倔的黄牛被拉扯着出去准备卖给邻村的王老五，牛刚赶出牛圈的时候，陆子鱼哭了，抱着牛儿的脖子哭得很伤心。他想起了几天前父亲鼓起腮帮给他吹着伤口的样子，爸爸没有了，家没有了，此刻的痛远比被倔牛拖倒在地被石子划破小腿痛得多。牛被牵着绕道园子的地方时，它突然停了下来，硕大的牛眼里映着地里悠闲地翻着细泥土的老母鸡，牛儿冲陆子鱼“哞哞”的叫唤了几声，好似安慰又好似在道歉。
　　 半个月后，陆子鱼在那位慈祥的老奶奶家里被一个姓木的老师接走了，据说是陆江波的同学，现在小镇的高中里任教。男的看上去很斯文，他蹲下对陆子鱼说：“小鱼，叔叔背你好吗？”陆子鱼摇摇头，没有看这个男人一眼，他提着那只破旧的书包缓缓地跟在男人的后面，坐上车的他们也没有说话，男人取下钥匙上金色透明的小虾说：“喜不喜欢？送你玩啊！”
　　 陆子鱼没有抬起头，小手折叠着书包上的背带，男人只能尴尬地笑笑。几个小时的车程颠簸，在一个热闹小镇叫卖声声的地方下了车。男人一把抱起陆子鱼穿过狭窄的小巷子，在一个种满了月季和牡丹的古朴老宅前，男人停下了脚步，掏出一串银色钥匙选了一把厚厚的扁平钥匙开了门，他身子微微前倾将陆子鱼放坐在铺有淡蓝色格子沙发巾的长沙发上。他推了推鼻子上下滑的眼镜说：“小鱼，等会儿你木朵姐姐放学回来，她就可以领着你玩了，从现在开始这里就是你的家了。”说完轻轻地拍了一下陆子鱼瘦小的肩膀。男人提着一个工整的小包准备出门：“小鱼你乖的在屋里坐一会儿，老师出去送点东西，一会就回来。”
　　 陆子鱼在男人掩门的一声轻响后，抬起始终低着的小脑袋。客厅中间摆着擦得干净玻璃茶几，朱砂色的浅口茶杯挡住了茶几上银白色孔雀的脖子，在暮色的余光里，偌大的房子显得有些冷清，几枝撩人的花枝在一个方正小巧的墨绿花瓶里优雅地鼓着嫩嫩的花苞。陆子鱼突然觉得陌生起来，他想起了以前父亲在灶台为他做饭时他凑过小脑袋想看看，父亲总说这里太窄了让他出去等，两耳铁锅里冒着嗤嗤的油响，他想起父亲好听的声音叮嘱他离得稍微远些，再远一些，生怕飞溅的油珠子烫伤他。
　　 一阵风吹过月季花木又遛弯一般吹开了窗户，陆子鱼屁股蹭着沙发滑下来，这时一叠厚厚的报纸也随着沙发巾的抖动滑在地上，他走过去拾起来放在茶几上。天渐渐的暗了下来，他有些害怕，他想起晚归和父亲赶牛走在长满铜钱草的小路上，不时回头看到高高低低的斑茅草和长得像怪物一样高大的松柏。他曾听村里的老奶奶说那里住着黄鼠狼，专偷村里不听话的孩子，在晚上走路听见有人喊自己名字的时候不要回头，回头会被没变成人形的狐狸精咬断喉咙。
　　 半透明的夜色照得阴森森的，陆子鱼有些害怕便不自觉地走到门外，他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肚子饿得咕咕叫，他在半敞着的小院子看见一棵高高的橙子树。树下堆着许多蜂窝煤，整齐的煤堆方阵散着煤屑的香味。陆子鱼缓缓的蹲下身来，在蜂窝煤堆旁边的空角落里蜷缩着抱住自己的手臂，像一只被遗弃的小猫伶仃的蹲在墙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