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桐】
　　 哀鸾青桐上，
　　 清音彻九天。
　　 一个叫鸩摩罗什的印度人，来到中国，翻译了《金刚经》和《维摩诘经》，布道苍生。《史记》记载，他出现在中国最黑暗的历史时刻，乱纷纷的尘世中，他垂首于内心，以坚韧和清朗的心道迎接清露晨流，新桐初引——凤凰鸣矣，于彼高冈；梧桐生矣，于彼朝阳。
　　 清新鲜亮的世界。一切崭新初始，喜悦慢慢流淌，悲哀之说成为无稽之谈。喜悦犹如清风吹拂，遍布大地。仿若垂手可得——但伸手不够，苦求不够。只在阳光普照桐叶舒展的刹那，你一抬眼，便遇见。
　　 桐树是树木中的君子，它长在读书人家礼仪之家的庭院里。巴掌大的叶子，在清风中簌簌作响，禅乐般地敲击隐匿于天地中的钟磬，悠悠不尽。
　　 我家院子外有一棵桐树，有些年了，枝干粗壮。春阳挥洒的日子里，它毫不隐讳曾经美好的初衷，以水银般的亮度波泽喜悦。春风穿过青枝绿叶间，吹来又吹去。
　　 那是一个书生的吟唱。而在我家桐树下坐着，口中唱念有词的是一个女书生。她白皙若玉的肤色上，五官清秀。她的名字也有诗意：亚兰。
　　 亚兰唱什念啥，谁也没有听清楚。这又何妨？自足已矣。她仿佛为唱念而生，端坐桐树下，嘴巴微启，眼睛微微眯缝，两颊浮现胭脂般的红晕，一副陶醉自得的模样。唱念有声的亚兰，周身都是流线般的蜜色阳光。清风拂动，音色清脆。那时的亚兰清爽迷人，她永远停留在青春年华。
　　 走出桐树，停止唱念的亚兰，头发蓬乱，目眼歪斜，涎水四溢。不过一个邋遢猥琐，神志不清的傻子。
　　 我听母亲说，亚兰读初中看一本书，突然心血来潮，带一个大簸箕爬到桐树上，学升天的菩萨或者佛祖，以簸箕为祥云飞天。簸箕就是簸箕，哪里是祥云呢？亚兰只有摔了下来，摔坏了脑袋，摔成了傻子。
　　 亚兰的聪明洲岛闻名，考试历来名列前茅，曾代表洲岛参加全县一个数学选拔赛，得了冠军，又到地区参赛，也得了好名次。聪明过了头，就做傻事。母亲嘟哝，还是平凡人好。
　　 我仔细端详过亚兰，是她坐在我家桐树下的时刻。坐在桐树下的亚兰，浑身沐浴着从枝叶缝隙漏下的余辉。斑驳的光影，在清风中游走，拂动静谧的时光。亚兰的唱喏声时断时续，犹如清泠泉水淌过沟渠溅落的水花，一不小心就溅落我们身上，我们无法不为之动容。
　　 她真是美丽。但滞留年龄后面被无甚名状之物雪藏的美丽，有着蜡纸般的脆弱和虚无，不真实地挑战我的眼睛。我努力张开耳朵，聆听她的唱念，以图听清楚什么，然后扒拉出某些蛛丝马迹。但，声音断虚，仿佛来自天国，使我的努力归于徒劳。
　　 一片桐叶颤悠悠地落下。又一片桐叶落下。
　　 亚兰无动于衷。她沉浸于唱念中，简直无法自拔。我们几个淘气鬼，颠着脚尖走近她，然后伸长脑袋，靠着亚兰耳朵猛然喊出一大声“啊”。
　　 多么失望啊。亚兰仅仅瞟了我们一眼，微笑不减，一点也不恼怒。这只能催生我们的尴尬。我们愣怔在原地，不相信她有如此定力——不为突然而至的声音或者力量干扰。于是，我们一对眼，同时伸出手掌，推在亚兰身上，然后拔腿就跑。回过头来，发现亚兰果然倒在地上。亚兰倒下了，唱念却没有停下，她脸上那种近乎满足或者喜悦的微笑，也并没有消失。
　　 亚兰入定了。母亲如是说。入定是什么？儿时的我难以理解这种代表境界的词语。但我恍惚地触摸到一种叫做永恒的东西。它停留在某个小时段，被心灵储藏并增加细枝末节而扩放，扩放出一种场，吸引并震慑外人。
　　 我为惊扰亚兰的种种突兀行为感到后悔，甚至羞耻。这是她难得的好时光，弥足珍贵，他人不及。我却用粗鄙的声音和行为搅扰，莫如双倍的轻薄无知。岂止我这么想？我妹妹、隔壁的玩伴、村里的同学，他们和我从未就此交换过意见，但我们远远地站着，目光看向坐在桐树下唱念的亚兰。嬉笑纷扰的场面突然静默下来，我们就这样看着，却无话可说。
　　 亚兰居然结婚了，而且是外地一个男人上门入赘。男人矮小的个子，面皮打皱，衣衫褴褛，但是他长年游走四方，逢到年节才来到我们洲岛上，守在亚兰身边。
　　 亚兰一点也没有变，在清风吹拂的日子，便来到我家大桐树下，唱念有声。她的男人总高声大嚷地喊着“亚兰亚兰”寻来，然后拽起亚兰就走。亚兰被拽得满地踉跄，唱念声停了下来，脸色恢复成一个傻子的漠然。我们都不喜欢那个老男人，他尽管比亚兰神智正常，可是，他却没有亚兰一点可爱。
　　 一年后，亚兰生育了一个女孩，名叫捡宝。一个眉眼清秀的女孩子，但是她天生一个愁苦相，蹙着眉头盯着你，丝毫没有亚兰在桐树下时刻的豁朗样。
　　 捡宝三岁时，她的父亲失踪了，从此杳无踪迹。捡宝的眉头蹙得更紧了。我每次遇见她，就掉转开目光，不能看她，生怕看多一眼，她的眼睛便会被我的目光挤压出泪水。然而，捡宝长大了，吃百家饭长大的孩子，尽管瘦弱得如同一只猫，可是她从不生病。她多了不起啊，不仅把自己喂大，还喂养完全丧失劳动能力的亚兰。捡宝——真是名副其实啊。
　　 亚兰很久没有来我家的桐树下唱念，听母亲说，亚兰病了。什么病？母亲摇头，只说是捡宝来家里行乞时提说的。
　　 但亚兰又来到我家的桐树下，小女孩般地唱念，眉眼豁朗，声音娇柔。我们站在远处，看着她，心中生出一阵甜丝丝的喜悦。
　　 这却是亚兰最后一次来桐树下唱念，她死在自家的屋子里。捡宝号啕大哭，哭泣声似乎掀翻她家的壁子屋，久久地在我们村子里盘旋不散。她的哭声那么有感染力，祖母和母亲跟着落泪，叹息——捡宝该怎么办呢？她还是一个孩子。
　　 捡宝，这个名字真是好啊。她不仅是亚兰的宝贝，还是她自己的宝贝，她找到邻村一个孤寡老人家，跪在老人面前，不求人家收养她，而说，我们相依为命吧。老人突然就哭了，说，这孩子怎么懂我的心呢？
　　 捡宝成年、成家，如今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的眉眼还是蹙着，但是，望向我的刹那，分明有丝丝笑意。我站在她的面前，感受到清风穿透桐叶的清朗，心地滋生出一种宁静的喜悦。呵，我们都在这里啊。
　　
　　 【木叶下】
　　 屈原有诗：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很美，画面感强烈，动静相融中，一种被自然洗涤后的声音传播而来，在心灵经久地回响。
　　 风声。水波声。落叶声。幽微宏阔。断续持久。静谧喧沸。秋声，总是这样异想天开地，把相悖的东西并列揉碎，再置于苍藐的天地，任其消长，而秋声已非单调的声音——或者风或者水或者林木或者原野或者宇宙了，而是它们血肉相连地共生共鸣。
　　 这哪里是季节所响？分明就是季节深处的一种境界了。
　　 秋风易遇，而洞庭波澜边的木叶难求。
　　 那是怎样的树叶？长在湖畔，高大崔巍的身躯，在袅袅秋风中，飘坠下老去的叶片。正是这枚叶片，透露出树木的信息，非比寻常。树叶枝叶称呼何其小，只有“木叶”这个称谓才能捍卫它的重量和尊严。它被秋风唤醒，又被连绵起伏的波浪邀请，才款款移动脚步，从高空坠下，赶赴风水约会。终究一枚树叶而已，它在盛大的风水中似乎微弱，不足为道。可那只是世人蒙昧的认知。它站了那么久，早已经拔擢尘世见解，它不是烘干水分耗尽心血的残骸，而是一珠良玉。看看色泽吧，掌心中的叶片泛起春光般的潋滟。再看其质吧，它比一般树叶厚重晶亮，在落地落水的刹那，发出一棵树木内心的声响。
　　 木叶下。尊贵体面的赴约之行，一个仙子落地凡尘的瞬间……余音袅袅的后续故事，在风声和水声中铺陈，咬啮世人有限的想象。
　　 没有谁考证屈原这句诗说的是哪种树木。究其习性氛围，我肯定它是洞庭树。洞庭树也叫刺冬青，长在背阳的幽阴之地，常年青绿，浑身有小刺，生长缓慢，枝干挺拔俊逸。是树木中的奇树，体面、吉祥、诗意。
　　 我们洲岛是长江千年泥沙淤积的一个江心小岛，盛夏历来遭受洪涝。洲岛上人家为防止水患，建筑房屋时，一般会先垒起高高的土坡，然后在其之上建筑房屋。坡前坡后总有水塘。这些都是洞庭树扎根繁殖的好地方。它们在人家房屋前的土坡上，或者土坡后，或者水塘边，悠然站立，蓬勃青翠。还是一个少年，就展现出良好的款型。它天生就是脸面。
　　 家门前栽种一两棵洞庭树是为这个家招纳吉祥福气。我祖父体会最深，正是家中一棵洞庭树救了他的命。那年连续几天暴雨，导致漫天洪水冲破大堤，淹没洲岛。匆忙中，祖父的母亲拉着祖父爬到院子天井旁的洞庭树上，躲过一劫。滔天的洪水使房屋倾坯，接着，又动摇了其它树木如桂花树的根基，惟独洞庭树巍然不倒。
　　 洞庭树，居然是救命的树。不枉我家乡的人把它当作宝贝栽种在房屋周围，它的体面相对于佑护而言，终是小了。我祖父称呼洞庭树，从来就是喊“福树”的。
　　 不独我祖父这样称呼，我的一个姑爷爷也是这样称呼的。
　　 姑爷爷家门前有两棵大洞庭树，分别植于房前左右。高大婆娑的树木，为姑爷爷家支撑出一派高古。我印象中的姑爷爷笑眯眯地，捧一卷诗书坐在两棵大洞庭树的中间，看一会儿诗书，又看一会儿我们。姑爷爷不是平凡人，曾参加了武昌首义和北伐战争，战绩累累。每每问及，姑爷爷都敛起笑容说：老夫一个庄稼汉子而已。想必，他并不喜欢提及那段历史。
　　 我八岁那年，姑爷爷去世了。没有任何预兆，但姑婆婆说，是移走洞庭树的结果，断了树根就断了他的命。房屋前的洞庭树，被姑爷爷的一个侄子看中，硬是吵着买下一棵，在移走后的当天夜晚，姑爷爷就去了。
　　 侄子没有想到，移走了洞庭树，却送走了老头子。这之间到底有无直接的因果联系，他无法理清楚。但“移”与“逝”在时间上的切近，以无法阐释的神秘力量最大限度地昭示出二者血肉相连的宿命。
　　 另一棵大洞庭树伴随着姑婆婆，守着老屋，送走一年一年的光阴。洞庭树婆娑挺拔，而老姑婆已要奔百了，她拄一根拐杖，坐在屋檐下的台阶上，看着葱茏的树木，树木也静静地望着她。相看两不厌。
　　 天地不古啊。
　　
　　 【文旦】
　　 柚子树有个好听的学名：文旦。
　　 我们老祖宗的戏里，管耍枪舞棒的旦角称呼为刀马旦。横刀立马的英雄豪迈气概，在刀马旦的称谓中跃然而出。刀马旦铿锵顿挫，以鲜明生动的外形，瞬间吸引我们的眼球。但风雨过后，偌大的舞台上，注定要我们倾心的，还是外形里面的内质。文旦，简直呼之欲出。戏若人生的说法里，文旦终是贯穿始终的主角。
　　 一棵树，存在于天地间，仿若一个人。生命的千姿百态中，各有各的品性和习气，但从来不会有孤绝的气场，不同物种总是能找到彼此相映心灵的气息。柚子树，文旦，其兰心慧质的品相，大抵是二者相融相连的秘密信息。
　　 柚子树枝叶阔大疏朗，喜阳，水分需求量大，土质要求疏松肥沃。洲岛简直是柚子树生长的最佳处所，得天独厚的根据地上，柚子树一棵棵生长得从容不迫。一根主干支撑起它颀长挺拔的身子骨，不像其它地方的柚子树那样心思花哨，总有旁枝逸出，导致枝形矮小累赘。岛上的柚子树，浑身青绿，终年颜色不褪，枝干不屈，遭遇风雨雷电冰雹积雪也面不改色。它清心素颜地站着，成为洲岛这个孤迥之地最深厚的背景，搭建在水中央的小岛骨架。
　　 我相信，自从这个小岛从长江中心拔地而起的那天起，柚子树就存在这片土壤上。而连接长江南北的小岛，犹如二者的中间站，其地理意义在战争上尤其重要特殊。它隐蔽，盘旋，恰如一个更衣室，等待演员化妆后演绎百变人生。
　　 据史料记载，被秦军挟制当作人质的楚怀王在洲岛（古名丹阳）曾成功脱逃。洲岛从而传流下丰富的历史底蕴。传说被秦掠掳的楚怀王，逃出秦军控制，如虫豸奔突于长江流域，逃到丹阳，发现这个好地方，四处被水环绕，孤绝隐蔽，于是在一个名叫高山的地方隐居，并在这个地方挖掘地下通道。某一天，秦军闻讯追杀到丹阳，却发现高山这个古村落统统都是泥土建筑，村落里的人士“竟不知有尧舜，无论楚秦”，这个蒙昧蛮荒之地根本没有楚王室里的人。楚怀王去了哪里？没有谁知道。但一种近乎神话般的流传开始泛滥，楚怀王挖掘出一条连接长江南北的地道，他从地道成功脱逃了。传说并不令人轻易置信——高高土山坡上，是一片葱茏的柚子林，阔大茂盛的柚子树在空中枝叶交接，柚子树下却是一户挨着一户的人家，谁能够相信，这样人家下面会挖出通道？
　　 柚子树从开始，就有秘不可宣的故事。它在那片山坡上为何如此茂密葳蕤？又在那场著名的政权更迭的战局中究竟充当了如何的道具？它的根部，是否触及了一场惊天动地的秘密？没有谁说的清楚，也无人能轻易否定传流的有稽之谈。
　　 其后，洲岛上一辈辈德高望重的老人影影灼灼地提到楚王陵墓，并以泥土中偶尔翻出的酒樽、古币、剑戟、卜骨、器皿等文物为凿凿证据扩展传流。传流在漫长的岁月中衍生出丰腴的枝叶，并挺拔出一棵主干粗壮高大的树木，耸立于洲岛上。这棵隐形在无涯时光中的苍翠乔木，根深叶茂，却行迹隐蔽，而我们从心底深处由衷信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