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想我还可能遇见她，在某年某月的某天与她在某一条大街上相遇，她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雍容华贵，面容已经老去，从对面的街道上走过来，手里牵着最小的一个孩子，看见我，向我报以微笑，然后从身边擦身而过。那个时候，她一定不认识我了，时光已经过了无数年，我们没有理由让记忆也随着时光更换。
　　 而我呢！应该也已年迈苍苍，须发皆白了。
　　 我总在做着这样的傻想，有时候会成为梦，在无数个夜里徘徊，寂静的，窗外能听得见尘埃浮动的声音，昏黄的灯光漂浮在空气中，零零散散，一如幽灵。
　　 清晨黎明的阳光射进窗户的时候，我又会沉沉睡去，房间里凌乱无比，四处有蚊虫在嗡嗡着响，而角落里是堆积的食物和鞋袜，混合在一块，成了蚊虫的栖息地。
　　 租住的房子，长达两年之久了，而我只是一个工人，接连十二小时的忙碌，十二小时的放松，大部分时间被思考与沉睡浪费过去了。
　　 这当中没有多少时光属于回忆，生存的紧迫把一切都挤压，有时会感觉空气都因此而褶皱，呼吸进去，仿佛心灵上面压上了一块四四方方的泡沫，无法挪开，却又随着心跳起伏沉降。
　　 工厂里是轰隆的机器声音，长长的流水线，无数未成型的鞋子被摆放上去，如水一般流到自己的面前，然后捡拾起来，涂上胶水，再摆放上去。而我喜欢这样的场景，它能让我想起热闹。
　　 工厂里的热闹是鼎沸的，仿佛沸腾的热水，在茶壶里闷响不已，没有人去理它，它也自得其乐一整天。从清晨到深夜，我都在这种轰鸣声中度过，偶尔会有停歇的时间，那就是去倒茶水或者上洗手间的时候，但那只是很短暂，时间长了，就会有看上去严肃无比的白衣女人守在门口等候，看着我出来，阴沉着脸说：“时间已经超过五分钟，扣除二十元的工钱。”
　　 这种惩罚是严厉而苛刻的，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所以通常这样的时间，只足够在上洗手间的时候抽上一支劣质的香烟，而我每每这时，头脑里都会无端想起她。
　　 有时如果遇见性感的女人，穿着漂亮，在她阴沉着脸的时候微笑地对她说上一句，小姐，你今天真漂亮。她会一时良心发现，然后减去后面的那段话，只剩下一句玩笑般的警告。
　　 但通常这种机会是难得的，除非那天那个女人心情特别的好，亦或是中奖或者刚刚进入了恋爱时期，但这种可能性也十分的小，因为守门的女人一般年龄都在三十左右，是那种寂寞却又十分孤芳自赏的女人。
　　 如果这样的惩罚次数太多，那么一个月的工钱就会所剩无几，有时会连房租的月钱都无法交上，所以更多的时候，会在这样的情况下，听从那女人的吩咐，夜晚出去陪她过夜，然后抵消所有的债务。
　　 而我并不在乎那些工钱，我喜欢热闹，长久孤独自处的原因，我喜欢这种轰鸣中苍凉的热闹。
　　 那些女人的眼神，威严中透着淫邪，在你出来的一霎那，眼神里瞬即闪过一丝喜悦，快速得让你无法捕捉到她的心意。
　　 看着如此精致而苍老的面容，我会无端想起她。
　　 【二】
　　 时间并没有太多可以去挥霍，深夜从工厂里走出来的时候，整个街道都沉浸于冷风中，仿佛陡然之间从一个世界走到另一个世界，街道的角落处，有卖玉米的老女人，站在火炉前不停地把铁锅里的玉米棒子往外捞。
　　 风声一阵接着一阵，在城市的街道上流窜，呼啦呼啦吹打着一些门面前的帐篷，这是唯一的热闹。
　　 我喜欢这样的声音，人声或者是风声，它都让我无端想起她。
　　 走过去的时候，我才看见那个女人在抬起头来看我，她的眼神里有着悲悯，或许是对如此生活状态下的人的一种同情，那一瞬间，我会想，她深夜独自站立于街道，是否就是如此悲悯的心境使然。
　　 报以好意一笑，我会买上一个玉米棒子，一个玉米棒子通常只要一块钱，是这个城市极其便宜的食物。玉米棒子的做法，我从小就知道，一般是在一个铁锅里放上几瓢水，然后把玉米棒子放下去，待到水沸腾的时候，取出来就可以食用了，这个过程一般只要十五分钟到二十分钟，有时候如果觉得要加些调料，可以放一些食盐或者一些中草药进去，但这样，时间会稍微长一点。
　　 我不习惯做玉米棒子，虽然这样并不浪费多少时间，但是我却生怕时间就这样浪费掉了，更多的时候，我会在房间里望着冰冷的炉灶，默默发呆，脑袋里只有一个思想，那就是她的身影。
　　 把更多的时间留给记忆，会觉得是一件美好的事情，现实是冰冷的。
　　 【三】
　　 在一条街道上走下去，深夜的街道，冷清寂寂，除了风声，看不见人影，天空却昏黄如霞，看不见星子，依然感觉不到清爽与浩大，只是冷风贯过身子的时候，衣服无端隆起，会有一种跃跃腾飞的感觉，那是唯一的轻松。
　　 一对情侣在这条街道上死去，风声寂寂的夜晚，那个男子手里依旧拿着玉米棒子，他追上前去，把玉米棒子交到女子的手上，脸上是幸福的笑容。
　　 女子低头不语，脸颊红霞腾飞，与昏暗的灯光浑为一体。
　　 长久的沉默，然后相伴而行，沿着这条街道一直走下去，走到尽头，才又走回来。
　　 这是那个女人告诉我的唯一的一件浪漫的事情，在这条街道上发生，只是结局凸显残忍。
　　 那个女人叹了一口气说：“那个夜晚，应是这个工厂里发工资的那晚，那个女子在我这里买了一个玉米棒子，那个男子也出来了，或许因为高兴，两人在这条街道上走了无数个来回，最后一个来回时，我只看见了那个女子，满身鲜血淋淋，挣扎着爬了回来，嘴里喊着救命，待到我赶到那个男子身边的时候，他已经气息断绝，整个身子在地上呈现弓形，手里紧紧抓着微薄的几百元工资，没多久，那个女子也死了，在医院里不治死亡，身上被捅了无数刀。”
　　 那个女人会劝慰我，一个人的时候尽量少在这条街道上来去，它充斥着危险。我会好意笑笑，其实我并不害怕危险，死亡本就是人生既定的归宿，又有何可怕的呢？
　　 在这条街道上行走的时候，我会想起那个女人口里说的那对情侣，心里在想，如果那时自己也曾亲见该是何等的心情，想来他们是浪漫的，在这条街道上走了无数个来回，一些话在悄默间与风一起流窜到永远。这样想的时候，我会无端想起她，有一个声音在回想，如果是她，该是多好！
　　 他们的结局是残忍的，但他们的爱情是圆满的，或许那个男子是第一次恋爱，才显得那般懵懂，也许，他们在这条街道上计划着属于两个人的将来，依靠微薄的工钱，十年，二十年，买房，结婚生子。
　　 十年二十年，他们也并不大，应该三十来岁！
　　 我想见证这样的爱情，但在这条街道上走了两年，也不曾遇见，有这样的情侣，时间渐渐久了，就成了一种内心里的期许，甚至觉得有些可笑。
　　 我喜欢玉米棒子，因它的味道，淡中带着甜味，可以一粒一粒很清楚地咬在嘴里，有时我会细细数玉米棒子上的米粒，一根玉米棒子有多少米粒，这样清晰明朗，记在心里。
　　 【四】
　　 列车穿过村庄的时候，我看见稻田里稻子金黄，黄灿灿一片，从天边拉到眼前，车厢里是沸腾的人声，喧嚣争吵。
　　 对面坐着一个女人，她一直在沉睡，或许是深夜等车的紧张，到了车上，便开始沉睡，眼睛微眯，神情却没放松下来。
　　 有人在谈论工钱的高低，炫耀着自己一个月上千的工资，有人在谈论城市里的房价，也有人抱怨，房价涨得比工钱快。
　　 列车依旧在行驶，从它既定的起点奔向它已定的终点。
　　 列车驶进一个站台的时候，车厢里开始有人流走动，有些人大包小包从货架上取下来，扛在身上，吃力地向车门前走去，列车员在努力维持秩序，严肃的表情让我想起那个守门的女人。
　　 对面的女人眼睛并未睁开，她的身子微微动了一动，然后弯起身，试图把脑袋探出车窗外，睡眼朦胧地看着车窗外喧嚣的站台，一会后，又回到自己的位子上，继续沉睡，姿势并不优雅，而她是个美丽的女人。
　　 车子每到一个站台，我都有想下车的冲动，想走下去，到站台上去瞧一瞧，如果时间够长，可以走到站外，去一些小摊上买点小吃，或者去超市里逛逛，买些便宜的水果。但每到一个站台，我却又站住脚步，坐在自己的位子上看人潮汹涌，并未有下车的举动，思想与行动早已脱离。
　　 列车驶过大片的村庄，小山，河流，一如既往。
　　 对面女人似乎意识到自己的终点快要到来，睁开双眼，坐起身子，看着窗子外面，极力在寻找一些熟悉的景物。
　　 一些人开始在谈论在外打工的话题，谈到工厂里的状况，七嘴八舌开始议论起来。
　　 一些工厂里的丑闻开始在耳边喧嚣，有女子为了当上组长，和工厂里的主人鬼混，被男朋友抓住，男朋友被打得死去活来……大家开始义愤填膺，有一种相煎何太急的气愤。
　　 对面的女人嘴角凸显轻蔑和冷笑，她开始和我讲诉着她的故事，完全不理会其他人的言语。
　　 现在打工的人都很贱，我的男人就是被那些女人抢走的……她眼神里有仇恨，在兀自闪烁。
　　 那个夜晚，我带孩子出去，在超市外面看见一个女子，脂粉涂抹，竟双手勾搭着我的男人，我很气愤，当时想冲过去，但他们一转眼就没见了，我只得把孩子送回家，但脑子里记住了那个女人的样子，那个夜晚，那个死男人并没有回来。第二天，我就去他的工厂里寻找，竟然在他的办公室看见了那个女人和他赤裸裸地躺在沙发上，竟然在苟合。
　　 她很气愤，语气说得有些大声，把车厢里其他的声音都压下去了，或许，大家都在安静听她说她的故事。
　　 她亦或感觉到这一点，更加毫无顾忌地说了起来，说话速度很快，因为离她下车的时间越来越近。
　　 她开始讲她的过去，和那个男人在一起的美好时光，眼角有些湿润，到后面，她开始诅咒那个男人和那个女子。
　　 他们不得好死，那个妖精，得不到好报，他能抛弃我，也能抛弃她。她的话语间，对工厂里的人全是敌意。
　　 车厢里安静如昔，大家都在听她的故事，或者都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并没有被她的话语所激怒，相反更多人在感叹她的命运，在怜悯。
　　 车子到站的时候，她急匆匆下车，一闪而过，仿佛讲了一个很长的故事，然后把尾声带走了，很多人开始猜测她的身份，她的遭遇，亦或她和那个男人的故事。
　　 【五】
　　 我再没遇见过她，这个女人，因婚姻的破产，开始对一切都仇视。
　　 有时候我会想象她的故事，又想起她故事里的那个女人，这个时候，我会想起她。
　　 坐列车的时候，我会想再次遇见那个女人，听她讲她完整的故事，所有的开端与结局，而不是行色匆匆，但是有时候我在想，或许，我与她注定只是有一次相遇，只能有一次的机会去聆听片段。
　　 也许，某一天我与她再次坐上了同一班列车，同时进了一个车厢，她在人声鼎沸中独自沉浸，或许，大家谈论的不再是打工的问题，她也不会发言，我们也不会错过。也许，我与她同时坐上了同一班列车，她在另外一个车厢，和其他人谈论，而我也不会听见。
　　 【六】
　　 清晨黎明的光透过窗户的时候会显得倍加耀眼，感觉以前都是黑暗，只有这一刻是光明，我在纸上涂抹，想起多年前的她，也许，我们还会再相见，她已经是几个孩子的母亲，雍容华贵，从对面的街道走过来。
　　 我们已经是陌生人。
　　 楼梯间有声音在响动，我走过去，打开门，楼梯里寂寂如空，除了灯光映照，并无一人。
　　 有风在打着窗户，呼啦呼啦……
　　 【七】
　　 那个守门的女人依旧是严肃的表情，面容未曾变化，一如两年前初见一般，流水线上的人已经更换无数，离去进来，这热闹，不曾散场。
　　 有人问我为什么不离开？我泯笑并不回答。
　　 她说，你身上有着故事？
　　 我说，对，曾经和一个女孩相爱。
　　 她说，接下来呢？
　　 我说，没了，爱情过去了……
　　 深夜的街道，卖玉米的女人依旧提醒我这条街道充斥着危险，深夜别独自来回。我仍迷离于这条街上的爱情，它以圆满告终……
　　 【八】
　　 蚊虫嗡嗡飞动在耳边，想伸出手去，抓住它或者拍死它，但依旧看着它在房间里舞蹈，随着空气在时光中沦陷，一直延续下去……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思想并不比时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