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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家】洞悉(散文)
1
清明时节,雨纷纷。
大伯病危的消息,像长了翅膀的乌鸦,第一时间在大家族各个成员间,飞来跃去。一时,没有犹豫,一个个宛如外出觅食飞倦了的鸟儿,自然而然地归巢。
没有欲断魂,只是行色匆匆,奔走在崇山峻岭间。冰清玉洁的梨花,粉面含羞的桃花,蓬勃燃烧的油菜花,依然冲击着我们的眼和心,引来声声惊呼和感叹。
仿佛是去踏青,是去应一个春天的约会。没有一个人意识到或者表露出,我们,正奔赴一场血亲的生离死别。
声势是浩大的,两天间共有七八辆小车,被遥控了一般,奔赴到那个窝在深山里的小乡村。低矮老旧的土坯房前,坑坑洼洼的晒场上,火柴盒似的塞满了车,间隙里挤满叽叽喳喳的几十号人,不由让人想起欢快偷食的一群麻雀。
这样的阵势,在小小的乡村,差不多是空前绝后的。主人的脸面,该是撑足了的。只是,大伯好像一条僵蚕,卧在一堆褥子中间,只有拉风箱似的呼吸声和剧烈起伏的胸腔,还表明他是一个活着的生命。他无法睁眼看一看自己的兄弟姐妹、子女侄儿男女、外孙女外孙女婿,无法侧耳听一听亲人们的问候、关切和祝福,无法张嘴说一说自己的痛苦、遗憾和愿景。
当生命只剩下异常艰难的呼吸,强弱不定的脉搏,时高时低的体温几样表征时,生命又是什么?
大妈一遍又一遍地,跟每个到床前来探望的人重复大伯这次突发病的情形,似乎只有这样,她的手才不会冰凉颤抖,她的心才能安稳好受一些。堂哥面色沉静地坐在紧挨着床铺的木椅上,盯着大伯上下凸起凹陷的胸腔,一手摸着大伯的腕子感知着脉搏,一手紧紧握住大伯的粗手体察着温度。侄女绞着帕子立在床头,时不时探过身去,轻轻拭去大伯额头和面颊上的细汗,或是端着一杯温水,用棉签蘸了,小心地去润湿大伯干裂的嘴唇。
到了这种时候,反倒庆幸大伯什么都感知不到。按他的急性子脾气,他要是醒着,岂能安静躺在床上忍受病痛的折磨,岂能安心眼见亲人们跟着受罪痛苦?就这样睡去,丝毫体验不到痛苦地睡去,或许是上苍对一生命运多舛的大伯,另类的眷顾。
只是,亲人们来自心灵的煎熬和磨砺,好似粘到鞋底的一坨口香糖,怎么都摆脱不掉。我试图去解读大妈、堂哥和侄女他们的内心,夹杂着希望与绝望,复杂的忧伤的内心。终不是彻底的局内人,无法真正设身处地。
唯一想到的一个词,是存在。即便大伯已经人事不省,他还是大妈的另一半,堂哥的父亲,侄女的外公。他还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以物质形式存在于这个世界的存在。只要他在,大妈他们心里就还有念想,还有与往昔一样的依靠和踏实。
如果说大伯他那个家是一棵树,他就是深埋土里汲取养料,提供一切可能的根系,是树的魂。无法想象,根系要是不在了,树魂要是没有了,枝枝叶叶可怎么活?
2
这次回乡,父辈们除了忙餐馆生意的三姑走不开没有回之外,其余的都回来了。
大伯与父亲他们同父异母。父辈们回来除了看望大伯,还要给太爷太婆、爷爷奶奶上坟。
墓地在三叔屋后的竹园里。我们三辈加起来几十号人,扛着花花绿绿的清明吊,打出铜钱印的黄裱纸和香烛鞭炮,开进竹园。原来的老屋拆了,三叔的房子改了朝向,又往前移了些,竹园不再像以前那样晦暗阴森。在时光的流年里,沧海桑田,竹园里原来占优势地位的水竹,被寡势的金竹抢占了地盘,一根根粗壮的金竹青翠欲滴,随风摇曳。
辨识坟墓,清理墓周围的枯枝败叶和杂草,找寻细竹枝把清明吊给挂起来。子孙们一个接一个地到墓前,烧纸,上香,跪拜叩头,有的还与先人说着一些体己话。一时,青烟缭绕,各个坟墓披红戴绿,好似润如酥的一场春雨之后,突然从土里冒出一串串花来。
四姑在墓地最边角,找到一个低矮的几乎坍塌的墓,整理一番,给挂上清明吊,守着烧了一堆纸钱,待香烛燃尽方才离开。那是大伯生母的坟。听说在大伯两岁那年,她就没了。
太爷太婆爷爷奶奶的坟常有后人修葺,每年清明也有后人祭拜,没有颓败的迹象。大伯的生母据说脾气暴躁,不得人心,又是吞鸦片自行了结了的,估摸着已经多年没有人管她的坟了,便成了现今的模样。如果不是大伯病危,恐怕也没有人惦记着。
四姑说,大妈,大哥就要来陪您了,您快有伴了。听得人剜心的痛。
就在十七年前,也是在这座竹园,父辈们比今天还要齐整,哭天抢地地埋葬了奶奶。我那时读大一,暑假一放假就跟着父母回了老家,一起照看生病卧床的奶奶几十天。也是上天捉弄人,奶奶生日后父辈们排班轮流照看,暂时没轮到班的我们一家去看外婆。第二天上午,把信的人就敲响了外婆家的大门,奶奶去世的噩耗风一样传来。父亲母亲,终是没有给奶奶送到终。
当时,我因为眼疾严重,没有随父母参加奶奶的葬礼送奶奶最后一程。事后听亲人们讲,就在这座竹园里,同胞兄弟姊妹指责父亲没有送到终尽到孝,奶奶尸骨未寒,他们就在她的坟前上演了一出好戏,父亲当时气得只差撞在墓石上以表孝心。
这些都不是我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然而,那针对的毕竟是我的父亲,父亲是个怎样的人,对奶奶有没有孝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着实为他觉得委屈,心底深处跟着留下无法愈合的伤口。即便时至今日,还隐隐作痛,犹如被风湿浸染,遇到阴雨天准会发作。
我无言地立在竹园里,看众人烧纸、上香、磕头,听一些人跟坟里的先人叨叨自己的孝心。父亲面色沉郁,没有那份积极和热切,尽管也在烧纸、上香、磕头,一样也没落下。
其实,人没了那口气,就彻底别了红尘,无论我们活着的人有没有记挂,他们与我们的世界都再无瓜葛。活着的人做的事,多半是给活着的别人看;活着的人说的话,也多半是给活着的别人听。地下有知,地下岂有知?只不过是活人求心安,求理得,求慰藉,求寄托,仅此而已。
我,还是一样尖酸,刻薄。却是一语中的。
关于太爷太婆,听父亲母亲说的不多。而爷爷去世时,父亲母亲尚未结婚。对他们,真真切切是陌生的,要我装作有感情,有孝心,还真做不到。只是在爷爷坟前烧了一叠纸钱,上了三炷香。
都说学医、从医的人,生死见得多了,全是硬心肠。权当是吧。
对奶奶,始终是心存愧疚和遗憾的。多少次梦里相见,都是一样的场景:夜深人静,我坐在桌前做习题,为挤过那座独木桥拼命。奶奶冲好一杯牛奶,削好一个苹果,剥上几个核桃,给我端到屋里,又不声不响地掩上门……
时隔多年,我还记得奶奶在病中的样子,还记得她被癌痛折磨得死去活来,还记得夜晚我守护她时,她总用眼睛示意我去床上睡觉……上香烧纸以外,我独独跪下来,给奶奶磕了三个头。却没有说一句话,只是在心里默念:奶奶,不孝孙女来看您了!
看得透,却逃不掉。就算是亲情的承继,或是恩情的回念,依然还是顶着饮食男女的标签。红尘俗世,不可避免食人间烟火,很多时候放不开手脚,被一张心网捆住,无可奈何。我的一语中的,实则是在用自己的矛,戳自己的盾。
一切完毕,鞭炮“噼哩啪啦”,如惊天的春雷炸然响起。默然见证的竹园,下起一场簌簌的雨,青绿的精灵纷纷扬扬。与之对应,青灰的天空像一把巨大的洒水壶,晶莹的水珠细细密密,在竹林,在山野,在屋顶,在地面,“沙沙沙”地奏着未完的续曲。
嘻笑着躲到阶檐下,躲进堂屋里,有人说那是上天看不过去,替我们洒下伤心的泪。
有的泪流在脸上,有的泪流在心里。流在脸上的泪,不一定真实可信。流在心里的泪,一定是咸咸的,纯正的。
呛人的火药味,和弥漫的青烟,随着飘忽的风了无踪迹。一如一些事情。一些情绪。
3
大伯挂着一口气不断。屋子里逼仄得很。即便是鼓着眼睛瞅着,也只能是干瞅着,丝毫不能阻止迈向死亡的脚步继续前行。生活,总有太多的不可抗拒。
亲人们进进出出,出出进进,最终各怀心思,各自消失。
双胞胎表弟去了山上。满山的青翠里,夹杂了一簇簇火红,或是一丛丛粉紫。全是土生土长的映山红。红花的开得晚些,紫花的就比红花的多。山里的映山红,要比城里公园、路边培植的杜鹃开得热闹、洒脱、野气,也更耐看,更有生命力。山里的孩子小时候,几乎都有过把映山红采来扯掉花蒂吮吸花蜜的经历,或是把映山红的花朵用线串起来,戴在头上,挂在脖子上,臭美个没完,末了,又全塞进嘴巴里,咀嚼成酸涩的一团花泥给咽下去,充当零嘴儿。
他们扛回了两大枝,一枝红花,一枝紫花。都插在大姐门口晒场边的万年青丛中。因为细雨的滋润,叶儿碧绿,花儿娇羞。每个生命,都有自己既定的格式和轨迹,一旦改变,结局只会是凋零。赶着给它们拍了照片,留下生命绽放的瞬间,照片上,花瓣上的雨珠像极了滚圆的眼泪,带着生命的阵痛。果然,过了一个晚上,再来看时,它们已经香消玉殒。
表妹表妹夫去了田里。正是香椿抽芽时节,掰了凉拌或是炒鸡蛋都是美味。野韭还没抽穗开花,挖来炒鸡蛋,摊韭菜饼子,光是闻着都止不住哈喇子。还有鱼腥草,尽管已经长出了叶子,依然娇嫩,扯来凉拌还是一道正宗的乡野时令菜。他们去,正是为了这些。
退耕还林的地里,核桃树枝端正生着嫩芽,挂着一条条毛毛虫似的花。核桃芽与香椿芽长着差不多的样貌,堂弟担心他们误掰了,跟在后面不停嘱咐。堂弟指着紧挨晒场的那块平地说,明年,我们准备把它也给退耕还林了,全种上核桃树。我一惊,那块平地可是村子里数一数二的好地,当年可是好多人眼红呢。堂弟一笑,我们都走了,爸妈老了也种不动了,退了倒还能得到政府补助。又笑笑,接着说,村里基本没青年在家,谁还愿在土里刨食?
我默默无语,埋首前行。曾几何时,土地是农民的命根子,是农村一个家的根本。离开了土地,或者说是背弃了土地,农民又是什么?乡村又是什么?
我端着相机,在田间地头寻找。干涸的水沟旁,遍生层层叠叠的扁竹根,一朵朵水蓝的花犹如翩翩飞舞的蝴蝶,翘起的花蕊上凝着小小的水珠。石缝的贫瘠里,丛生出豆瓣菜,饱满的绿色肉质叶片透着如翠的光泽。裸露的石壁上,湿润的苔藓画着地图,底端墨绿,往上颜色渐变浅,另有一些新生地衣的身影,还没有连成片发散开……
堂妹忍不住猛吸清新的空气,感叹说还是在家好,房子冬暖夏凉,电视机洗衣机一应俱全,又有太阳能热水器,卫生间也修在室内,多好啊。真不想再出去奔波了,走南闯北的,到头来连客人都算不上。
他乡再好,终归是他乡,唯有故土,系着我们的魂。乡土情结,似乎揣在每一个游子的心里。
我不置可否。站在山坡上,大半个村子尽收眼底。那条曾带给我们多少欢乐的小河,沿河修的公路占了河道半边,小水电又拦去了大半河水,河变成了断流的沟,沟里遍布着塑料袋和瓶瓶罐罐等垃圾。曾经民居错落有致,外带一个大晒场的祠堂周边,带天井的老房子被拆得七零八落,东家西家的房子见缝插针,横七竖八地全乱了套。祠堂旁边的那个大山包,小时候觉得它站得好高,离得好远,现在却缩在林木草棵之间,像一位上了年纪披头散发弯腰塌背的老人,矮了,也瘦了。
陈继儒在《小窗幽记》中云:“谭山林之乐者,未必真得山林之趣。”只怕口口声声念家乡好的我们,真要是定在小山村了,光是日常就医和孩子上学,就够我们无奈的了,还会有这么多的诗情画意和闲情逸致?
返回途中,在大伯屋后的田坎上,看见一棵林檎(即本土的一种小苹果,又名花红)树撑着一把大花伞,在凄冷的春雨里,等待。新新旧旧的花朵,新开的五个花瓣饱含精气神,白里透着粉红,花蕊还是嫩嫩的黄;开旧了的,花瓣要么残缺,要么干瘪,花蕊耷拉着,都成了深褐色。
听堂哥说,给大伯预备的墓地,就在这棵林檎树附近的园田里。抓起相机,抢拍,唯恐花儿憔悴,对花空恁思忆。终还是晚了一步,风过,白白粉粉的花瓣,零落一地。
4
一场小雨,带来山里透骨的寒。归来的亲人们,或为工作,或为其他,清明假期第二天一大早多半离开。我们一家决定还多留一天。
父辈们中,除去大伯和大姑妈,就是父亲最年长。父亲始终寡言少语,心思重重,即便是与村子里熟识的人一起坐在火塘边,也一反常态地沉默。每在角落里坐一会儿,就悄无声息地站起来,提着茶杯,去大伯躺着的屋子里瞧一瞧。也是多半不说话,站或坐在床边,盯着大伯的脸,或是起伏的胸。偶尔与大妈搭几句话,坐立不安,提着茶杯又转出来。有时,从火塘或是外面,都走到大伯屋子门口了,却踌躇着不进来,探着身子望一眼,又缩回去。眼神闪烁,却黯淡无光。
大伯大父亲整整一轮。长兄若父,父亲对大伯的感情是复杂的。就在大伯的病床前,父亲少有地讲了一件事,短短几句话,说得自己眼圈发红,声音哽咽。父亲回忆的是读初中时的事。家里穷得叮当响,只有一身稍微穿得出来的衣裳。一次体育课,父亲唯一的衣裳被老师无故扯得稀烂,老师还拒不帮忙缝补,也不道歉。缩在寝室的父亲一气之下给家里写信说书念不下去了。那时,家里一直是大伯每隔一段时间背着粮食、咸菜等,赤着脚板,从家走到上百里路外的学校,给父亲缴口粮。收到信的爷爷仍旧派大伯去学校看看。大伯走到学校,一看父亲黑瘦得像一把风干的土烟,衣服都成了布条条,二话不说,先是搂着父亲一阵嚎哭,又作主给父亲办了休学,把父亲给领回了家。
见证了我的父母、岳父母和我的二姐,以及很多亲戚朋友老人的离去,英年早逝的人的离去,我的心早已麻木。
历经了太多的沟沟坎坎,看淡了人生的悲欢离合,去哪里探究生活,去思考人生,去哪里洞悉未知的世界,去哪里安抚这颗饱经磨难的心。
只有文字,寄托着精神,在无怨无悔中与我相伴,同苦同悲,同乐同愁。只有那壶老酒,伴我潮涨潮落,醉生梦死。
谁也不知道,有没有天堂。
只有无限的祝愿——
愿逝者安息,愿生者安康!
这样日常的文字,也只有我们这些经历了许多事情,有一定年纪的人,才能由此及彼,生发一些感慨。或许,是因为我们都老了的缘故吧。
问大哥好!
写的时候断续,心绪也不太宁,现在回过来看,还有很多可打磨的地方。可惜江山不允许修改,不能在江山进一步完善此文。
写的时候断续,心绪也不太宁,现在回过来看,还有很多可打磨的地方。可惜江山不允许修改,不能在江山进一步完善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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